第20章
他在黑暗中緩慢地睜開眼睛,盯着漆黑的天花板。他一動不動,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不存在。直到天光穿過厚重的絨簾與地毯的縫隙蔓延進來時,他側身拿過手機,撥出一串號碼。
“阿穗,是我。”
他的聲音平靜,又透出一種空洞的沙啞。
那個人挑了挑眉,表情能夠說得上是不以為意。他站在穗的身邊,看那個人夾起一筷子粉送進嘴裏,又挑了兩顆花生,喝了口湯,才轉過頭,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
他避開和那個人視線的交錯,像是出于本能。那個人分明發現了,可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大概沒什麽比碗裏吸飽了湯水的油條更重要。他沉默地旁觀穗和那個人的交涉,心裏尚不曾來得及唾棄自己的無恥。他看着那個人,只一次又一次深切的感受到那股發自靈魂深處的幹渴。
“他腦子壞了你們不去找醫生來找我做什麽?”
“桂哥...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那個人涼涼的笑出聲。
穗賠着笑臉。熱湯熨不暖那個人的聲線,油滑如穗也顯得手足無措。他把手按在穗的肩膀,穗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那個人放下筷子,擡起頭,盯着穗似笑非笑。
他記得,可好像又的确忘記了。這個人的目光何以非要穗咬緊牙關才能壓抑住顫抖。他能夠感覺到從心髒位置傳來的鈍痛,和一種難言的畏懼及憤怒。
他猜測穗與他的感受是相同的。他記得電話裏中國的語調透出的篤定淡漠,被電磁波過濾的溫度像遙遠天際的夕沉,透出非人的冰冷。
穗也聽到了,于是他聽見穗開口說:
“這是上面的意思。”
那個人挑了挑眉毛,扯來張紙巾擦了擦嘴,臉上終于露出一絲認真的神情。
“有意思。”
那個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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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沒想到你們求人也這麽委屈,”那個人用筷子點了點浮在湯面上的油條,眼睛彎出一道諷刺的弧。
穗不答話,只沉默地看着那個人,做無言的承認和抗衡。
接着那個人把一次性筷子在碗邊敲了敲,甩去上邊的湯汁,最後搭在碗沿上。而後回過頭去瞧了瞧他,再偏回腦袋看着穗,眼中是陰沉的戲谑。
“那就這樣吧,我知道了。”
他能感覺到穗松了一口氣,那個人當然也感覺到了。于是那個人笑起來,是調笑孩子長不大的笑容,但也不再多說什麽,起身慢悠悠地去跟老板結賬,還不忘閑聊兩句,神情平淡得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
“嗨呀阿森,那兩個是誰?你客人啊?有個長得跟你幾像,是你兄弟?”
那個人笑笑,答:“算是吧。”
又回過頭來看他和穗:“走吧。”
“那桂哥,大佬就拜托你了。”穗理平了眉眼表情,從西裝內袋摸出一張黑色卡片:“還要麻煩你多照顧。”
那個人擡了擡眼皮,并不客氣,手下卡片随手往衣兜裏一塞,說:“知道了。”
“大佬的事情不光其他人,省裏的幾個大老板和其他弟妹基本都還不知道,還要麻煩桂哥你......”“你們求人辦事怎麽要求還那麽多?”那個人涼涼地說,“最多半個月。半個月之後不見人你們自己準備吧。”
說完那個人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他牽了牽唇角,刻出一張與那個幾乎相同的臉來。
他安頓好了粵,又接連打了幾個電話,就摸過鑰匙換鞋出門。他臨走前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過頭去瞧了瞧坐在沙發上的粵。粵也正望着他。他想了想,說:“我出去一下,你弄個晚飯......”又皺了皺眉,“家裏好像沒菜了,懶得買你就煮泡面,冰箱有雞蛋。”
電話那頭的漓幾乎暴跳如雷,與他通話時字句都像在強壓怒火。
“電話裏面講不清楚!”
他聽見鑰匙的碰撞聲和高跟鞋蹬地的聲響。
“你現在滾過來!”
一道趕來的還有桂平,和他一起坐在車後座上,看漓一連闖過幾個紅燈時,他忽然輕笑了一聲。
他笑得有些沒心沒肺,漓就更氣了。
“笑什麽笑!”
“我怕你開車太狂,我還什麽都沒做就先出車禍撞死。”
漓方向盤一打,車一甩尾插進小巷裏,接着猛地踩下剎車。
“阿漓,慢點。”
桂平終于開口。
“我寧可開車撞死你!我也不願你為他那種人——!”
他看了看車窗外,恰好是日落時分。
“我不是來跟你們商量的。”
沉默了許久,他才說。
電視那頭的世界光影交錯,雜亂的光線灑在他臉上。他沉默地坐在沙發裏,眼睛好像正透過電視的屏幕望向另一個世界。這套房子裏老式的二十四寸索尼電視和嶄新的機頂盒擺在斑駁的梨木桌子上;淨水器的出水口邊上是鋁合金制成的水壺;中央空調和放在茶幾邊上插着電的舊電扇。他坐在漆黑一片的客廳裏,拉下了簾子遮住窗外的燈光和遙遠的星辰。
他端坐着,身體肌肉緊繃,像在未知的叢林行走。忽然他捕捉到鑰匙轉動的聲響,那個人打開門,腳步在門前頓了頓,接着走進來,鑰匙随手甩在鞋櫃上,那個人關上門,說:“那麽晚還不睡?”
“嗯。”
“晚飯吃的什麽?”
“泡面。”
“柳二來拿過文件了?”
“拿了。”
“洗過澡了?”
“洗了。”
他牽起唇角。
“作業也寫完了,書包已經收拾好了,...今天寨子裏的其他小孩還是不愛和我玩,我就去看大人幹活...那些大人也讓我回家,可是我明明什麽壞事都沒有做.....哥哥...我明明什麽都沒有做.......”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那個人站在門邊,眼裏的人仿佛不是他,而是某個孩子的靈魂。
他悄悄攥緊拳頭。
那是極度遙遠又熟悉的話語,剎那間從他不受控制的唇舌脫口而出。
那個人久久地不做聲,這會兒冷不防的哼笑一下,目光好像又回到他身上了。他張了張嘴,還來不及說話,那個人便撩起長發從鞋架上随手撿來一根橡皮筋三兩下紮好,就丢下他走開,沒多久浴室方向就有水聲傳來。
他重新坐了回去。
他坐在沙發上,垂着頭盯着他掌心中難以描摹的複雜紋路。直到那個人重新站在他面前,裸露的上身和滴水的發梢帶着隐晦的冷香。那個人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先開口。他把手握拳再展開,最終交扣在一起。他擡起頭,看黑暗中那個人臉孔的輪廓像鋒利的山巒。
“我剛才…在說什麽?是你做了什麽?”
“你說了什麽要問你自己。”那個人笑了一聲:“我?我什麽都沒做啊。”
他的眉頭深深蹙起來。
那個人說。
“上面當時怎麽跟你說來着?他讓你來我這裏找什麽?”
“......”
“不記得了?不至于吧?你好像只是不記得以前的事,不是前兩天的事啊?還是說你是整個腦子都壞掉了?”
“......”
“說啊,他讓你來我這裏拿什麽?”
那個人挑眉瞧着他,眼裏是早晨時看穗那般的戲谑。他忽然站起來,單手按在那個人的肩頭猛地把那個人推向牆壁,他死死地盯着那個人的眼睛。
“來拿我的過去...和未來。”
那個人笑了,嘴唇和瞳孔紅得像血。
那個人笑了,可神情卻透出怪異,好像正從他殘缺的靈魂中望向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他所遺忘的過去。他咬緊了牙,身體難以自制的顫抖,他攥緊那個人垂在鎖骨上的一束頭發,死死盯着那個人的眼睛:“你在看誰?!”
可他分明見過,分明見過這樣一雙仿佛有燒光世界的火般的眼睛,這樣被吮吻啃咬到幾欲滴血的紅唇。他分明見過,在被深藏的另一個廣東......另一個他的記憶中。
那個人望着他,卻好像在對另一個人微笑。他等不及那個人回答,他忽然能夠猜測出那個人的答案。他撬開那個人的唇瓣,卻在舌尖深入前撕咬着那個人的嘴唇到嘗出鐵鏽味來。那個人倒不抵抗,反而湊近了微阖上眼睛與他唇舌交纏。他想起曾幾何時他好像也曾經這樣撕咬過這個人的嘴唇,也曾在這個人嘴裏嘗到混着血腥的的甜味,隐約能分辨出那甜香是深秋時金桂醇厚的氣息。而那時那個人好像也是這樣似笑非笑,又微微蹙着眉毛,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他突然停下動作,雙手把那個人摁在牆角。他垂下頭,瞪大的雙眼瞳孔一陣顫抖。他急促地喘着氣,貼着那個人肩頭的手時緊時松;他垂着頭,雙臂漸漸落下去,直到那個人的手落在他的脊背和後腦。
他又看到了,從那個孩子的視線中看見那個人的包裹在紅衣下的背影,在烈烈的風中。
那個人手裏的刀沒有鞘,他聽不見那個人的聲音,他不知道是什麽以至于那個人振臂揚刀,卻又回過頭,柔和的目光落在他的......落在那個孩子的身上。
他幾乎要流下淚來。
“他是誰?”他徒勞的張口,終于在夢中發出嘶啞的诘問“那我呢...我又是誰?”
他望着那個人,嗓音尖銳、帶着陷入瘋狂的顫抖:“哥哥......我是誰?”
他感覺到那個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落在他們身上。無論是這個苦苦掙紮的他,抑或是那個因恐懼而絕望的男孩。
“哭成這樣。”那個人嗤笑着說,手卻輕輕拍打他的脊背和後腦,把他圈進懷中。“行了,哭什麽,天又沒塌。”
那個人嘆了口氣,捏着他的下巴擡起他的臉來:“哭什麽,我人還在,你哭個屁。”
接着吻住他的嘴唇。
那個人任憑他分開唇瓣,與他深深地、一再地親吻。那個人的眼睛眯成一條縫,與他接吻時掃過周圍一圈,他擡手捂住那個人的雙眼,感受着那個人的睫毛輕輕掃過他的指縫,掌心裏描摹出那個人鼻子的輪廓。
唇分時分不清是從唇瓣間還是那個人嘴裏發出啧的一聲。那個人擡手勾住他的肩背,接下來的動作更為驚人。那個人并攏三指含進口中,這使他确信無疑是那個人發出不耐煩的咋舌。他看着那個人,眼睛分毫也移不開。客廳裏分明暗得事物難辨,他卻看得那樣清楚。他看得見那個人微微蹙起的眉頭,他看得見那個人半阖的雙眼,他看得見那個人的舌頭是怎樣舔濕手指,在原本的畫面裏,裹在那個人濕熱口腔中的手屬于他。
這下他忽然明白了,他用力閉上眼睛。可他的心髒、他下身的難言之處都灼熱難當。
“...我是誰?”他的聲音輕而冰冷,“你看的人又是誰......?”
那個人忽然推開他,他後腦撞在牆壁上。那個人用力太猛,他一時間痛得腦子一片空白。那個人死死摁着他的肩膀,眼睛瞪着他——這時他才确信無疑,那個人眼睛裏的人終于是他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笑出聲來,那個人那樣的眼神使他想起屬于另一個廣東的過去也無法阻止他笑出聲,他笑着,幾近癫狂。
他笑到眼眶發燙,縱聲大笑使他的眼淚不受控制的溢出來。
“你看的人是我嗎?哥哥?是我嗎?”
那個人無言地望着他,最後說“我在看誰?”說着那個人忽然笑了一聲,“你不是最清楚的嗎?”
他不再說話,而是擒住那個人的手,分開那個人的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