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嫁衣
于洛伏案潑墨,神色凝重,那曾經存于眉梢眼末的青澀,須臾兩年便被磨得幹幹淨淨,徒留七分冷冽、三分漠然。
“閣主,聽聞閻羅婆已有所行動,您不打算多添些護衛嗎?就憑現在這些人力,只怕半刻也抵抗不了呀。”
于洛直起身,脊背的酸痛讓她不由得皺緊了雙眉。
她搖搖頭,放下筆,淡然道:“不必。”
“可......”
“你下去吧。”
看着于洛這副冷漠固執的模樣,管事自讨沒趣,俯身作個揖,怏怏地去了。
于洛極目遠眺,她所處五層之高,透過大開的門,不僅将幫會大小院落盡收眼底,還将遠方連綿矮山看得清清楚楚。
掐指算來,離爹死去那天,已經過了兩年了。
新雨閣已完全收複,淬劍軒仍死纏爛打,不僅連連挑釁,還多次雇人暗殺于洛。
不知怎麽的,閻羅婆遲遲不來刺殺于洛,而淬劍軒另雇的殺手卻連于洛看也未看到,就斃命在新雨閣門口,以致于長長數月,沒有刺客敢接淬劍軒的單子。
于洛知道這是誰的傑作,但她很反感。
她難道弱小到要被自己的殺父仇人保護着嗎?
而且那人既然已經另有新歡,又何必對她這個過氣的老情人念念不忘!
于洛拿起案上一封大紅帖子。
那正是給她的婚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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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母早已與她斷絕關系,這場婚事,正是新雨閣長老與林清風令尊協議所定,她和林清風兩個當事人,卻是最後知道的。
其實于洛一點也不介意,想當初隐居巴陵之時,她就是嫁給那個賣醬油的馬二哥也無所謂,如今可以嫁給自己的救命恩人,豈不是更好上千倍萬倍?
就看林清風肯還是不肯了,只要他點頭,于洛就可以安心相夫教子,徹底擺脫江湖紛争,徹底擺脫那個人。
明月來到了萬花谷外的小鎮上。
三天前,林清風寫信稱有要事相告,今天明月不僅帶上了那封信,還帶上了林清風唯一的徒弟——蘇宛。
她是時候把蘇宛還給林清風了。
但看蘇宛的樣子,似乎一點也不情願,不僅半路上總給明月找大大小小的麻煩,現在又自稱困乏疲餓,賴在茶館中死活不肯走。
明月很不明白,明明幾步就能到家,為何偏偏要在此時歇腳?
看着蘇宛紅光滿面,雙目熠熠的模樣,明月實在從她臉上找不出一點倦意。
“你吃快點。”明月抱臂皺眉,惱火極了。
蘇宛感受到那對紮在身上的目光,不由得吃得更加慢條斯理。
“都快到地方了,你還着急什麽呀。”
明月喘口粗氣,別開了黑透的臉。
蘇宛偷笑,覺得明月這生悶氣的模樣實在可愛,她笑嘻嘻地夾起醋溜的涼拌菜,剛放入口中,又咽不下了。
萬花谷近在咫尺,她以後還哪有機會再見到明月呢?
蘇宛由喜轉悲,臉色變得比明月更加難看。
明月卻未注意到蘇宛的變化,她向茶館嘈雜的人群張望着,探聽消息。
只聽人群正中,尖耳猴腮的江湖游人侃侃說:
“聖手清風要娶妻了!”
“難怪萬花張燈結彩的,原來是有親事啊!”
“可于家二小姐當過雲威堂的媳婦,林家能要嗎?”
“那雲威堂的公子都被她弄成了殘廢,肯定沒動過她,怎麽不能要。”
“對,且不說雲威堂早就把她休了,現在手裏還有新雨閣這麽大的基業,別人就是搶破頭也要娶她啊!”
“可她不是跟閻羅婆不清不......”
“噓!!”
一幹人紛紛将食指抵在嘴上,止住了那初入江湖的毛頭小子。
“你找死嗎?!”老江湖小聲斥道。
“閻羅婆現在四處亂轉,不僅殺了不少搶他生意的刺客,還宰了好幾個嚼他舌根的人,他要碰巧呆在這,你我不死定了?!”
衆人抹了抹冷汗,渾然不知,自己已一語中的。
“你是說,閻羅婆并非保護于二小姐,而是怕別人搶了他的生意,賺了他的錢?”小夥同時壓低了他的腦袋和聲音,三教五流的江湖閑人也紛紛湊成了圈,越是危險的話題,越是讓他們興奮。
“那可不。”面黃肌瘦的老漢用右手括住嘴,神秘兮兮,“那麽大筆賞金,他能讓給別人去?只不過怕失手,多準備準備罷了,指不定在哪磨刀呢。”
衆人紛紛應聲點頭,明月卻連拿刀的力氣也沒有,她皺着眉,呆呆地看向前方,腦中被兩個字完全填滿——“娶妻”。
蘇宛也聽到了那番話,她放下了筷子。
明月猛地起身,椅子被她撞得仰面朝天,她顧不得一切,邁起大步就往門外走。
她要去呼吸點新鮮空氣,再呆在這煙霧缭繞的茶館裏,她就要窒息了。
蘇宛忙去追趕,當她跑出茶館時,發現明月就直直立在門前,手撐着樹幹。
明月想起來了,曾經帶着于洛逃亡時,于洛告訴過她她喜歡的男子正是聖手清風。
難怪師父口中吐出“聖手清風”四字時,明月會感到如此耳熟,原來曾在于洛那裏聽過,只是當時明月将他當做了賭氣的借詞,不想如今竟真成了于洛的新郎。
明月站了很久,仿佛要與樹融為一體,蘇宛看着她,也站了很久。
蘇宛很心痛,為明月心痛,為自己心痛,她一步一步上前,試探性的,摟住了明月瘦窄的腰。
明月沒有掙紮,也根本沒有注意到背上的異樣。
“你別傷心了。”蘇宛呢喃着,将臉貼在了明月的背上,清晰的脊骨咯得她臉頰生疼。
明月身上一僵,她捏着拳,抹掉面上的淚,抓住蘇宛的手腕,将她提到了身前。
蘇宛幾處穴道“咚咚”被點,僵直着塞進了明月懷中。
明月挾着蘇宛,飛向了萬花谷相反的方向。
林清風杵在窗口,遠方的紫色花海湧着波浪,他癡癡看着,手中滿杯的茶早已涼了多時。
突然,茶水蕩起漣漪,林清風向背後看去,果然看見一個修長的白衣人。
林清風又四下張望了一番,沒有看到心心念念的紫衣孩子,心中竟莫名松了口氣。
“蘇宛呢?”林清風還是忍不住問了。
“沒死。”明月沉着臉,幾乎看不到嘴動。
林清風卻不像往常一樣惱怒,他将這兩字當作閻羅婆的承諾,咽進肚子裏。
“我要和于洛成婚了。”
林清風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比唐門任何一種暗器都有殺傷力,明月顫抖着扶住牆,雙眼發黑。
如若不是在茶館裏有了心理準備,明月即刻就要癱在這裏。
林清風并不會比她好過,他虛弱地勾了勾嘴角,放下茶杯。
“後天便是我成親之日,你要不要請帖。”
明月瞪着林清風遞來的大紅帖子,肝腸寸斷。
她接過喜帖,顫抖的手指不經意間将硬紙片捏作了粉末。
“我并非譏諷你,我說真的。”林清風冷冷盯着明月扭曲的面容,仿佛料到般,又從懷中摸出了一份請帖,“我讓你化名作他人,不要傷婚宴上半個人,直接搶走于洛。”
明月擡起頭,血絲密布的眼對上了林清風的目光。
看明月遲遲不肯接過他的請帖,林清風急得火燒眉毛,他上前兩步,毫無形象地揪住了她肩上的衣服。
“你在顧慮什麽?!你殺了如此多的人,還在乎搶個新娘嗎?”
明月別開了臉,似是在承受千刀萬剮的痛苦。
林清風喘了幾口粗氣,硬是把喜帖塞進了明月手裏。
“此事一成,你我都有利,記得到時候把蘇宛還給我,你我就算兩不相欠了。”
明月沉默很久,突然輕輕搖起頭。
她将喜帖蓋在茶杯上,用盡平生力氣,艱難開口:
“她曾經跟我說,她很喜歡你......”
林清風氣竭,他就是拿腳趾頭想,也知道于洛究竟喜歡的是何人,可這傻子怎麽就看不清楚呢?!
明月不給林清風說話的機會,又開口:“我什麽也給不了她,搶走她只能讓她更恨我,如果嫁給你,她以後肯定能開心了。”
“你!”
“你好好待她,蘇宛我不還給你了,你對她好,我就對蘇宛好,你對她壞,我就對蘇宛壞。”
明月走了。
林清風攥着拳,青筋爆出,他将喜帖并茶杯一同丢出窗外,卻還是解不了心頭怒氣。
于洛坐在床上。
她穿了一身繡着金線,飾着輕紗的大紅嫁衣,美得像朵雲霞。
她叫退了丫鬟,腦袋被酒灌得暈暈沉沉,可還停不住倒了一杯又一杯。
到最後,她幹脆拿起酒瓶直飲,灌了滿肚的酒淚。
似乎嫁給救命恩人,并不比嫁給唐然好多少。
再過一個時辰,就會來人引她上轎,于洛想到此,不禁又心酸又害怕,瓶中酒不多時見了底。
她站起身,想要再尋一壺酒,不想天旋地轉又癱回了床上。
她喝醉了。
于洛掙紮了七次,終于搖搖晃晃走到門口,她抱着不知何處摸來的酒,咕咚咕咚喝掉一半、灑掉一半,随手一丢,踉踉跄跄走向院外。
混沌醉意并未使她愚鈍,為了不被人發現,于洛摸到後院,雙腳一點,飛向高空,莽莽撞撞的模樣像是在使丐幫的輕功。
那驿站的車夫還未回過神,頂着蓋頭的醉酒新娘已落在車座中,她倚着車圍欄,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車夫捏起鼻子,搖了搖于洛的肩膀,心有餘悸地問道:
“姑娘,你這是幹嘛?”
于洛懶懶地轉個頭,拖着悠揚的尾音:“去,明教,三生樹。”
明月不敢在中原多呆一分,她回了明教。
蘇宛仍舊跟在她身邊,似乎情緒高漲了不少。
明月卻連吃喝拉撒都倦了。
她将映月湖畔的小屋胡亂收拾一通,随手把蘇宛丢了進去。
她又去了大光明殿,站在殿頂,望着星河發呆。
自從相識了于洛,她已經兩年沒去三生樹看星星了。
阿爸阿媽還在天上嗎?
明月很寂寞,她看準了三生樹的方向,一躍而下。
不出意外的,明月看到了白樹白沙中那抹紮眼的紅。
于洛其實半路就清醒了,可當她想讓車夫掉頭回路時,發現早已過了成親的時間。
她這是逃婚了?
想到林家氣急敗壞的樣子,新雨閣長老說教的嘴臉,于洛五髒六腑都在翻騰。
罷了罷了。
于洛買了滿車的酒,任由其拉到西域大漠。
半月裏,她只有三天是清醒的。
就連今天也不例外,剛到站點,于洛就有了七分醉意。
她随意找了間客棧,又換上嫁衣,帶着她的紅蓋頭,直奔三生樹。
不顧來往的詫異眼神,她抱膝蹲坐在幽白樹下,蓋頭蒙住臉,沉沉睡去,大紅綢紗鋪了一地。
她很期待某個人能看到她這副模樣。
明月自然看出了這個身着嫁衣的新娘就是于洛。
她腹中燃起了火,直燒到心頭。
這是真的嗎?
她掐了掐手臂,發現不是夢,嘴角不由自主地咧開,腿腳不由自主地走向樹下。
她緊緊挨着于洛坐下,卻不敢碰她。
明月鬼鬼祟祟掀開于洛的蓋頭,果然看到那張白皙靜谧的臉。
明月在傻笑。
于洛仿佛感受到了身旁散着熱的物體,她四肢一放松,靠在了明月身上。
明月僵硬了很久,終是不甘心,壯着膽将于洛的上半身抱到腿上。
她取下于洛的蓋頭,欣賞了很久,低頭小心翼翼地親了親于洛的碎發。
明月知道以後不會再有機會了,她将臉轉了個方向,顫抖着在于洛的唇上印下一吻。
就好像在吻自己的新娘。
林清風面上苦大仇深,實則內心樂開了花。
大喜之日丢了新娘,林家從來沒有受過此等奇恥大辱,但林清風卻覺得自己獲得了新生。
他祈禱于洛跑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被新雨閣找到。
顯然明月不會讓他如願。
當林清風沾沾自喜的時候,明月扛着醉醺醺的于洛,闖進了他的房中。
“這個,給你。”明月将于洛放進了林清風的懷中。
明月指着林清風的鼻子,陰沉地、咬牙切齒地說道:
“你再敢把她弄丢了,我就把蘇宛也弄丢。”
林清風還未回過神來,明月又消失了蹤影。
林清風悵然了。
作者有話要說: 清風哥好苦啊,不虐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