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失軌
———第六章·失軌———
燕于飛一夜沒睡,指揮士兵把燒成了炭的村民屍體擡出收斂,又把記憶搜刮一遍,勉強統計被擄走的人數。
長夜過去,一線青白終于籠罩天際,燕于飛也終于長長地嘆了口氣。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喝點水。”
燕于飛接過來,“多謝……小宿,這次多虧你。”
宿羽累得不想說話,只是打量了燕于飛一眼。燕于飛眼睛通紅,下颌上都露出了青青的胡茬,顯然是連哭都沒空。
燕于飛又問:“燕燕呢?”
宿羽指了指臨時搭起來的行軍帳,“喝了姜湯,睡了。你也去休息一會吧,這裏交給我。”
他只是随心一說,自己都忘了自己是流放來的軍籍。見燕于飛便面有難色,宿羽會意,立刻補了一句:“你難做,那就算了。”
燕于飛奇道:“難做什麽?我是說我忙得忘了,忘了還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宿羽放下水杯,拿袖子擦擦嘴,“什麽事?”
燕于飛尴尬地掃了一眼宿羽仍然在流血的額角,又指向中軍大帳,“是……懷王殿下要見你。”
宿羽慢慢走到河邊,蹲下來,在靜谧的深河水面上凝視自己的倒影。
水中浮動的影子一貫的蒼白瘦削,血糊了半邊臉,斷斷續續延伸到下颌,挂着一臉喪相。
宿羽心想,我從小就是這樣。從小就倒黴,不光自己倒黴,還讓別人倒黴。
河面粼粼一閃,第一縷太陽光終于遲鈍地跳過山脊。
宿羽把眼睛閉上,攏起刺骨的河水,把臉擦洗幹淨,深吸了一口氣。又對着河面,仔仔細細整理好衣領,這才走回營地去。
中軍帳前的親衛兵得過指示,并不通傳,直接打起簾子來讓宿羽進去。
帳中不知熏了什麽香,彌漫着一股子又吵又鬧熏人腦袋的氣味,但其實很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襯得紙頁翻動之聲格外刺耳。
中間一個高挑修長的青年歪在椅子上,正拿着本薄薄的書亂翻,神色頗為不豫。翻到一半,實在失去耐心,把書一丢,端起茶碗,抿着杯蓋喝了口茶。
他喝得又急又快,看似十分不講究,但是長直的手指扣着茶杯蓋的姿态堪稱端雅天成,是天家龍子才有的威儀。
宿羽默默地想,原來這就是謝懷,這才是阿顧。
又有一人跪在地上,宿羽瞄了一眼,就知道那是韋明安。
身為邊境守軍統領,韋明安卻是帶着邊境将士忍氣吞聲慣了,是個幾十年難遇的主和派。
平常韋将軍那套理論都很站得住腳,這次卻命中有鬼地撞上了沒死透的懷王,确實是玩大了,還不知道要怎麽罰。
連韋将軍都跪下了,宿羽也心不在焉地掀袍子跪了下去。
只聽一聲清脆的茶盞撞擊聲響,随即阿顧——不,謝懷暴喝了一嗓子,“宿羽!你瞎跪什麽跪?!”
宿羽吓得一哆嗦。
他本來還沒跪完,被這一嗓子吼得頓時兩腿一軟。再加上中軍大帳搭在亂石坡上,宿羽的兩個膝蓋結結實實地在碎石頭上磕了兩個響頭。
謝懷:“……”
宿羽從沒跪得這麽貨真價實過,目瞪口呆地擡起頭,頭腦裏突然冒出了自己“碰上阿顧就倒黴”的論斷,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謝懷扶額,“腦子呢?飛了?”
宿羽結巴道:“想、想事兒呢。”
謝懷起身走過來,“想什麽事兒?說出來我聽聽。”
宿羽如實相告:“我在想,不知道韋将軍會不會掉腦袋。”
謝懷走到一半,聽完就開始笑。那副細長的眉眼一彎,戾氣即刻煙消雲散。
韋明安低着頭,原本看不清謝懷的表情,卻聽到了宿羽的大膽提議,登時虎軀一震。
謝懷立刻重新板起臉,重新獅吼:“抖什麽抖?給我好好跪着!”
謝懷雖然是皇長子,但官銜不高,只是個虎贲校尉。他在金陵帶了四五年的虎贲軍,結果活活把好吃懶做的王城守備軍鞭打成了整個中原都聞風喪膽的虎狼之師。
砍人劈人全沒眼色的虎贲校尉,再加上這層砍了誰劈了誰全沒法計較的皇長子身份,導致謝懷其人風評極惡,無比吓人,在一代大周人的童年裏留下了不甚愉快的回憶。
韋明安一抖,宿羽也跟着一抖。
謝懷吓唬人吓唬慣了,全當沒看見,在宿羽跟前蹲下來,兩手自然而然地往出一戳,用掌心揉了揉宿羽的膝蓋骨。
雖然手法十分粗暴,但從滿臉近乎“慈愛”的神情來看,估計謝懷自己對自己的水準相當滿意。
他揉了一會,還傾身過來,沖着宿羽額角的血口子吹了口氣,“疼不疼了?”
宿羽硬着頭皮回答:“不疼了。”
謝懷道:“哦?”然後好奇地伸手按了一下。
宿羽要是只貓,這會鐵定已經炸了毛,頓時疼得往後一躲,幾乎跳起來,“幹、幹什麽?!”
謝懷長眉一豎,虎嘯道:“這叫不疼?!燕于飛呢?給我滾進來!讓你給宿羽找藥,找哪去了?”
……廢話!燕于飛剛沒了娘,有一點空肯定先去看燕燕啊!阿顧才是腦子飛了,這說的還是人話嗎!
宿羽往前一撲,捂住他嘴,“別說了別說了,沒事沒事,別找燕于飛別找燕于飛!”
他不說話了,睜大眼睛看着咫尺之外的宿羽。
這不是阿顧,是謝懷。
宿羽眼神一晃,避開了他的視線,退後一步,垂下頭去。
謝懷也定定立了半晌,終于咳嗽一聲,去帳外吩咐了一句什麽,很快撤身回來,在一桌文書裏翻了半晌,總算開始辦正事。
謝懷硬邦邦地開了口:“韋将軍。”
韋明安應道:“末将在。”
“我再問你一遍,昨夜你可有見到狼煙烽火?”
韋明安沒有絲毫猶豫:“沒有。”
“可有人通報?”
“無人。”
謝懷冷笑一聲,“韋将軍,你是鐵了心不認這一村的性命?”
韋明安不卑不亢,“殿下英明,末将認不起。”
在一村焦土上退步,便能得一春平穩。一春三月,休養生息,于北境數萬牧民而言彌足珍貴。
一個人有一個人處事的考量和次序,韋明安是把視線放在五百裏高空之上俯瞰這個連年戰亂的王國的。
人命寶貴,氣節寶貴,可是再寶貴也寶貴不過千萬裏樂業安居。所以人命和氣節,韋明安統統不要,一束烽火可以像一盞燈,滅了就滅了。
謝懷說服不了他,他也說服不了謝懷。
他只知道一件事:人到了高位上,自然會抹殺一部分悲憫天真。謝懷繼續這麽強硬地走下去也無妨,反正只要人不死,就遲早和他是一丘之貉。
謝懷不再看他,提筆蘸墨落筆,一氣呵成,把墨跡未幹的文書往地上一丢,“韋将軍,領罰去吧。”
韋明安展開文書看了一眼,毫無意外地磕頭謝恩,退步離開。
謝懷注視着韋明安的背影消失,這才擡手揉住了眉心。
帳中靜了半晌,宿羽小聲問道:“……殿下,殿下罰韋将軍什麽?”
謝懷困得七葷八素,完全沒意識到是誰在說話,只知道一件大事——他現在用不着忍氣吞聲小媳婦樣了。
于是,虎贲校尉原形畢露,閉着眼睛龇牙咧嘴地吼:“罰他什麽?當然是去虎贲軍領職,我還能罰他什麽?!”
宿羽有點手足無措,半天才輕輕“嗯”了一聲。
謝懷聽出是宿羽的聲音,但也沒憋住火氣,睜眼就罵,“還有你,回去睡覺!睡夠了就麻利收拾行李,別什麽針頭線腦都帶,記得——”
宿羽完全不會看臉色,詫異道:“行李?什麽行李?”
親衛兵走進來,手上又托着一大摞文書。
謝懷翻開文書,草草讀過,落筆批文,被宿羽問得徹底頭頂冒火星,頭也不回,“燕燕沒了娘,不去金陵怎麽辦,難不成要靠她哥?還有你,自己數數惹了多少人,你倒是想在這等死,我答應了嗎?明天一早啓程,少廢話!”
謝懷寫幾筆,又埋頭翻書,眉頭緊鎖,一直沒看他一眼。
宿羽在原地站了半晌,終于行了個沒人看的禮,離開了那座陌生得吓人的大帳。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宿不哭,明天小謝爸爸接你回家,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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