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沒有退路
蘇凡瑜心裏亂的很,挂了王檀的電話,也沒再打算回到剛才的鬧劇中去,于是坐着電梯下了樓。
正走到大廳裏,好巧不巧碰上了提着一袋子資料回來的鄭松柏。
“小瑜!”鄭松柏一看到蘇凡瑜便急急叫住他,像是正找他有事。
蘇凡瑜向他揮了揮手,走近。
看了眼四周,鄭松柏把準備好的話卡在了喉嚨口,拉着他到一個沒人的僻靜角落後,才稍顯嚴肅地道,“我剛從推介會上回來,正找你呢。小瑜,把筆名抵押了周轉資金,和徹底賣掉讓人冒名頂替可不是一回事兒啊。”
蘇凡瑜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并沒想到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要重複地聽兩個人說起這件事來。
鄭松柏有一肚子話要說,也沒等他開口承認,便兀自往下說道,“你就算要賣,賣給誰不好,賣給蘇子昊?”
——因為并不知道徐畢的事,他雖然看到了一個陌生人頂着生不逢時的頭銜上臺,也只當是明珠在買了蘇凡瑜的筆名後和蘇凡瑜達成了共識,找了個長得還不賴的人充當“生不逢時”博眼球。
況且,蘇子昊這個有錢無腦的傻缺在他心裏實在太符合這種灰色交易的冤大頭角色,所以他不做他想,直接認定蘇凡瑜是接受了他的建議,找蘇子昊當買家,賣掉了“生不逢時”。
說完猜想,他見蘇凡瑜一臉懵逼,眼珠一轉,又細心地科普起來,“雖然明珠的口碑一向都還可以,但是自從前任董事長去世後,就已經開始沒那麽風光了。
因為沒有合适的接班人,老先生在去世後将公司股份盡數交給了自己的夫人,而老夫人的身體也一直不算太好——聽說就今年到現在,已經被發了三次病危通知了,也不知道熬不熬得過這個冬天。
現在公司內部為了繼承人問題亂成了一鍋粥,全在站隊,根本沒人有心思好好搞項目,你把本子賣給他們,實在是浪費了。”
這還是蘇凡瑜第一次聽說自己許久未曾聯系的“外婆”身體狀況惡化如斯。他想起那個與自己母親十分肖似的老太太,心裏漾出幾分不太強烈卻很清晰的難過來。
但很快,他便甩了甩頭,把難過和緊随其後一連串複雜的情緒抛諸腦後,簡單地向鄭松柏說明了一下劇本的事。
聽完他的解釋,鄭松柏氣得差點把眼睛瞪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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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麽?”他太陽穴上的青筋蹦得快有三尺高,被發蠟箍在腦後的頭發也幾乎根根豎起,“這殺千刀的小人作祟!他是差這點錢給自己買口棺材嗎?!小瑜,有什麽我幫得上忙的你盡管開口,咱可不能讓人這樣欺負了去。”
蘇凡瑜禮貌地點點頭,心裏卻并沒有打算要麻煩他。
倒是鄭松柏并非面上客氣,邊說邊思考起了怎麽能幫上忙這個問題,不一會兒便道,“我們公司好像前一陣子和編劇協會有些合作,我找人把你拉進協會,給你背書怎麽樣?”
蘇凡瑜還來不及拒絕,鄭松柏又道,“前一陣子我們為了宣一個電影和一家宣傳公司簽了年框,他們可是連《娛樂周刊news》?都能搞定啊,還是挺厲害的。反正簽了年框不用白不用,幹脆找他們做宣傳方案,把你捧紅得了,你說呢?”
看着鄭松柏竭力想幫忙的樣子,蘇凡瑜心裏既是感動又倍受壓力,好不容易才穩住了心神,握了握拳頭,勉強道,“鄭哥,我們現在其實證據足夠了,哪怕我不公開身份,要是打官司的話,應該也是能贏的。”
鄭松柏壓根兒沒想過蘇凡瑜口中的這種可能性,聽完他的話愣了好一會兒,才不可置信道,“不公開自己的身份只想着打官司?如果我是明珠,你猜我會怎麽做?”
蘇凡瑜有些不明所以,疑惑道,“明珠就算再厲害,也不至于無視法律的存在吧?”
“這不是無視法律的問題,而是怎麽操作的問題。”鄭松柏說着晃了晃腦袋,“你想利用公證書以盜竊或者挪用之類的罪名起訴是不可能的,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畢竟知識産權這東西,我只需要修改一些文字就可以證明我的劇本和你的劇本是兩個東西,至多能讓你告一告抄襲。而在現在國內這個環境下,就算是判下來抄襲了,也不過是罰些杯水車薪的錢,我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該拍戲拍戲,該上院線上院線,你要是跟我搞輿論那一套,還可能反過來給我增添熱度。”
蘇凡瑜的臉色像被用完的調色盤般難看。
其實就算是沒有鄭松柏,他潛意識裏其實也很明白自己最終可能必須選擇曝光自己,但主觀上,他仍然抱有着一絲僥幸,總覺得再好好想一想,說不定還有別的辦法。
然而鄭松柏言之鑿鑿地把他想到或沒想到的點砸在了他的臉上,斬釘截鐵地告訴他,別想了,沒有退路了。
而他知道鄭松柏是對的。
見蘇凡瑜低着頭,鄭松柏張了張嘴,閉上,又張開,“小瑜,”他說,“我認識的那個蘇凡瑜并不是一個因為害怕出風頭而不敢為自己争取正當權益的人。
他能勇敢地拒絕蘇家的威逼,強硬地與之抗衡,能不顧他人的看法帶領公司轉型,能底氣十足地和空有資歷的老家夥據理力争——說到這個,他們給《火眼》找來的導演,你猜是誰?”
蘇凡瑜搖搖頭。
鄭松柏饒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低頭拿出手提袋裏的一本宣講手冊,翻到折角的一頁,指着上面的班底介紹對他道,“是付安翔。”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蘇凡瑜下意識地眼皮一跳,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應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
付安翔是千金曾經的導演。
因為沒什麽太大的本事,在當初浩浩蕩蕩的“勸退”活動中,這個人并不在他的勸退名單當中。而在公司組織架構重組後,出于對付安翔自尊心的保護和對他資歷的尊重,他也一直很優待他,甚至在他表示想拍一部短片報獎的時候,還免費給他提供了自己的本子。
可付安翔并不是個會領情的人,又深受圈子風氣影響——自視甚高還極其看不上編劇。在拿到劇本後把劇情改得面目全非還覺得自己肯拍是劇本創作者的榮幸不說,在內部看片會上,因為他針對影片提出的建議,他指着他的鼻子,說他“完全不懂創作,只會扼殺創作者的光芒,根本配不上父母早年留下的公司理念”。
那是他第一次面對來自員工的指責。直到現在,他還記得那種腎上腺素極速分泌後,整個人激動得頭暈目眩的感覺。
因為毫無經驗,也并不擅長應對這種情況,當時年少無知的他一股腦兒地把自以為是的、不加修飾的意見全丢了出來,直到眼睜睜看着付安翔在聽完他的話之後甩門離去,還愚蠢地以為只要給他一點時間空間,他就會自己想通。
——可事實上并沒有。這件事發生的第二天,付安翔便離職了,即使他誠懇地道歉,也沒能把人留住。
在會議上時不時問下屬“有沒有什麽想反駁的”,便是這件事之後,他痛定思痛養成的習慣。
鄭松柏那會兒雖然離職了,卻也從一個千金的老同事那裏聽到了這則八卦。
不僅如此,他還知道在這之後的幾年裏,付安翔逢人便說“蘇凡瑜是個沒心肝的白眼狼,千金到他手裏後就毀的差不多了”,因而對蘇凡瑜在聽到這個名字後流露出來的心虛與愧疚很是不解。
但現在顯然不是一個追問的好時候。
“我剛才雖然只聽了一個《火眼》的梗概,但這個故事,我喜歡極了,”他壓下心中疑惑,一心一意地勸道,“我不知道你在瞻前顧後什麽,但現在,絕對不是做縮頭烏龜的時候。你就真的甘心自己費盡心血寫下的故事,被認定是其他人創作的?你就真的甘心把這樣一個快意恩仇的故事,交給小肚雞腸的付安翔去拍?你就真的甘心為他人做嫁衣,讓明珠賺得盆滿缽滿?”
總有一天
告別鄭松柏,在回自己房間的路上,蘇凡瑜一直在晃神。
他心不在焉地刷卡開門,剛邁了一步,便撞上洗完澡、穿着內褲就出來的齊衛東,吓得一個激靈,呆在了原地。
看着難得有些木愣愣的蘇凡瑜,才送走王檀沒多久的齊衛東下意識舒展開眉頭,扯出笑臉,試圖逗他開心道,“至于這麽大反應嘛,我身上哪裏你沒見過?”
這招以前很有用。不管回家進門的時候有多不開心,蘇凡瑜總是能被他不一定好笑的俏皮話逗得忍俊不禁,然後蹭進他懷裏,告訴他還好有他在身邊。
但這一次,蘇凡瑜沒有回應,只是從背後關上門,跨步走到床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齊衛東抿了抿嘴,心下一沉,輕手輕腳地湊到他身邊,也坐了下去,發現他沒有表現出反感後,又往他身邊蹭了一下,與他相隔不到一個拳頭的距離。
“我都知道了,小時,對不起。要不是我……也就沒有這個糟心事了。”
蘇凡瑜擡頭看了他一眼,搖搖頭,又把頭低了下去。
齊衛東見他雖然沒出聲,但好歹是有反應了,松了口氣,用手輕輕撫着他的背,道,“我聽檀哥說,你好像不想公開自己是生不逢時的事,他讓我來勸勸你。”
——王檀的原話是“這個世界上能讓蘇凡瑜聽勸的,怕是也只有你了”。但他非但沒敢把這話複述給蘇凡瑜聽,就連這個結論,也不太敢自信地認下,不自覺便模模糊糊地一語帶過了。
感受到蘇凡瑜在聽到這句話後的僵硬,他努力地抑制住自己想把人緊緊抱在懷裏的欲望,生怕因為他的一時沖動,讓蘇凡瑜再次對他産生惡感。
他盯着蘇凡瑜越來越低的後腦勺,只能憑借着專業的歌唱技巧控制住随着心髒傳來的異樣而不住顫抖的聲帶,“當然,如果你想公開的的話,我可以保證姜藥和齊錦臺投資的所有公司都會站在你這一邊。但,我和檀哥的觀點不一樣。”他頓了頓,“公開是最好的選擇嗎?什麽才是最好的選擇呢?王檀也好,別人也好,終究不是你,不能代替你承受選擇的結果。所以,無論你是想公開,還是不想公開,我都會支持。”
蘇凡瑜怔住了,就快埋進胸口的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他沒有想過齊衛東會說出這樣的話。他以為,齊衛東會和所有人一樣勸他站出來。
因為這是正确的,不管從什麽角度看。也因為蘇凡瑜對于齊衛東來說向來都只是個無關痛癢的小人物,而生不逢時卻意義重大。
可齊衛東卻說,沒關系的,不管他怎麽做,他都會支持。
沒道理的。
沒道理的。
這簡直……
“為什麽?”蘇凡瑜一邊問,一邊眨了眨控制不住濕潤溫熱的眼眶。
因為生怕被齊衛東看到自己這幅狼狽的模樣,他并不敢擡頭直視他,只能盯着木質地板的紋路,試圖讓那些錯綜的橫線分散自己的情緒。
齊衛東倒也沒有介意他明顯的躲避,微微一笑,道,“我的大編劇也有料事不如神的一天?”
“我的大編劇”這種說法實在太過暧昧了些。
蘇凡瑜能明顯感覺自己從臉到脖子到耳朵根都開始發燙,整個人也愈發僵硬,只能梗着脖子盡力控制住聲音,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假裝平靜地重複道,“為什麽?”
“你之前說,你是一顆想罷工的星星,但在我看來,不是這樣的。”
齊衛東的聲音聽起來很認真,本就顆粒感十足的嗓音因為他刻意的壓低而更加酥麻,像是要透過耳膜,在蘇凡瑜的身體裏不管不顧地灑下一捧不知道會結出什麽果實的種子。
“你不是星星,你是整個宇宙。你也不是發不了光,你只是想把星星藏起來。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但這當然沒有問題。”
蘇凡瑜的心髒猛地狂跳起來。
如果說齊衛東單純的言語挑逗他還能招架得住的話,這種聽起來不是表白卻比表白更吓人的言辭就不在他的預期承受範圍內了。
他握緊拳頭,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感受到疼痛後才勉強相信自己尚在現實當中,卻依然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齊衛東為何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因為這并不該是齊衛東會對他說出的話,以他的性格和他們之間的關系來說。就好像……他那些為了挽回他的深情表白都是真心的一樣。
“會不會,”玻璃罩子裏,一個渾身上下都洋溢着愛心的小人謹慎地冒了頭,“他真的喜……”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不。
別自作多情。
蘇凡瑜一邊打斷,一邊狠狠掐着心裏那個的小人的脖子,嚴肅地告誡他道,“齊衛東或許是比你想的更在乎你一些,也或許他有別的理由,但總之,不可能是這個。再瞎說,我就掐死你。”
“虛張聲勢。”小人對他吐了吐舌頭,踹了他一腳後,便消失不見了。
見蘇凡瑜始終沒有說話,齊衛東嘆了口氣,又道,“小時,你做蘇逢時的時候不開心,做蘇凡瑜的時候,好像也不開心。”
邊說,邊揉了揉臉,試圖把藏不住的失落與難過揉碎了扔到地上,“很慚愧,什麽才是對你好的,怎麽樣才能讓你開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無論如何,我都會陪着你,也希望你能意識到這件事。”
他很清楚讓蘇凡瑜接受他會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也對此做好了心理準備,可得不到回應的失落與始終無法走近蘇凡瑜的焦慮讓他不可抑制地有些心力交瘁。
但神奇的是,只要一想起蘇凡瑜說過的“所有人到幸福的距離都是相似的”,他就又無端生出了一些力量來,覺得那一點回憶的餘溫足夠支撐他度過下一個沒能挽回蘇凡瑜的日子。
總有一天。他想,總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