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秦碩走後,尹覺明一人推動輪椅坐在陽臺上抽煙。冬夜的風很冷,他披着絨毯,想起夏天與張弛認識時的場景。
那時滿天都是雲母一樣雲,晚霞的色澤很亮,風是熱的,空氣中有植物的香氣。
一切想起來像在昨天,又好像很遙遠。
冬日的天總是黑得很快,在這個地方,只能從高樓大廈的縫隙中窺見發光的地平線,是那種沉青色的,穩重的顏色。所有的東西都在冬日的溫度中被吹淡了顏色,世界好似變成一塊鏡子。
尹覺明一向懂得如何享受孤單,但此時此刻,卻覺得有些坐不住了。
他拿出手機,編輯了好幾次文字,最終還是全部删掉,拍了一張樓間隙中的晚霞的顏色,發彩信給張弛。
然後他等着,等着,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好像從未有過這種狀态,為了等待而等待,而不是去做一些其他事。
回過神時,煙灰缸裏已經有六七根煙了,尹覺明像是忽然醒悟,将手上那支抽了一半的煙滅了,轉身進了卧室。結果是書看不進去,想寫些什麽,也是無從下筆的狀态,就連找了部電影看,也覺得很煩躁,看不進去。
不知不覺過去兩三個鐘頭了。看了幾次手機,張弛始終沒有回複他。
得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尹覺明想。
就在他糾結自己是坐在輪椅上出門,還是嘗試拄拐出門時,張弛的電話打來了。
鈴聲很特別,是專門給他設定的,就是那首指彈的情非得已的前奏。
尹覺明接通了電話,沒有說話,在等着那邊能先說什麽。他不知道張弛是否已經接到了秦碩的包裹,又是否已經看了劇本。如果看了,他是否敏銳地洞察到,如果洞察到了,他又是否……
不過張弛的聲音準時響起,打斷了那麽多個要繼續下去的“如果”。
“猜猜我收到了什麽?”
“什麽?”尹覺明的語氣的情緒總是随意而慵懶的,帶着笑,但此時此刻如果敏銳,就能聽出他甚至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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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我寄的信!操,你之前甚至沒有跟我提起過,這簡直……簡直太讓人措手不及了。裏面的松枝還帶着清香味,還有明信片,你手寫的內容,我看了三遍!”張弛的聲音裏帶着壓抑不住的喜氣,是尹覺明都少見的歡快語調。
“因為我那時候很想你。”尹覺明輕輕說。
對面忽然就沒了聲音,對尹覺明這樣的回答,對張弛是個完全的意外。
“現在也是。”
“我……我也是啊。”好半天,那邊才有了聲音,聽起來比尹覺明剛才還緊張和不自然,“話說回來,我還收到了你的劇本,就是你在有馬鎮寫的《伊甸園》。”
尹覺明抓着輪椅的手緊了緊:“嗯?那你看了嗎?”
“我看了我看了,對不起剛才沒看到你的彩信……就是因為我看得太投入了,從頭到尾,一氣呵成,花了好幾個小時看完的。”
“是嗎?”
“覺明。”對面忽然嚴肅起來,以至于尹覺明的身體也随之緊繃起來。
我在緊張。他想。這不像我。
“你真的,真的,很有才華。”張弛在話筒那邊認真地說,“我甚至沒有想過我會拿到這版手寫版,這個故事太美妙了。”
一瞬間,尹覺明感到心口很酸很軟。
“那是秦碩寄給你的。”他說,“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
張弛在對面笑了兩聲,尹覺明從話筒裏聽到書頁翻動的聲音。他知道張弛是在翻他的劇本。
“你這麽一說我就明白了。我大概知道他想給我看的是什麽。”張弛在那邊低低地笑了兩聲,“他想說,一切都是假象,你對我,一切都是創作需求,對吧?”
“我很意外你這麽敏銳。你……怎麽想?”
“一切都是假象,是創作需求——那麽,你是嗎,覺明?”張弛問這話的時候,語調随意,絲毫不是那種想要謀求一個答案的态度,仿佛就是随口一問。
“你覺得呢?當然不止如此。”尹覺明低聲說道。
“那麽他該為此感到嫉妒。”緊接着,張弛在話筒那端笑得惡劣而愉悅,“他甚至連打動你,為他提筆的機會都沒有。寫在故事裏的人,是我啊。”
尹覺明屏住了呼吸,好久地坐在輪椅上沒有動。張弛在對面吵吵嚷嚷着,還在說着什麽,一連叫了他好幾次,尹覺明才出聲。
“張弛。”
“嗯?”
“我真的很想見你。”
“我也是。”對面的人聲音裏像灌了酒,令人迷醉,“我太開心了,上次這麽開心,還是見你的時候。”
“我——”
“所以我訂了聖誕的機票。”張弛說道,“本來想晚點做計劃慢慢來,看看你那邊的情況。但是我……真的太開心了。”
心口像又酸又澀的果實,被人狠狠抓了一把,汁水橫溢。尹覺明想,他的确變得不像自己了,好像再也酷不起來,還主動将控制權交付出去,心甘情願。
十二月臨近末尾,街上已張燈結彩,夜晚華燈初上時,處處霓虹流洩,聖誕樹與各種裝飾物随處可見,櫥窗中響起聖誕的音樂。
尹覺明已經能完全不依靠輪椅,熟練地拄着拐杖行走。雖還是不方便,但已經好了許多了。
這一天,他早早就到秦家用過午飯,沒有像往常一樣配秦紀峰繼續說話,而是匆匆忙忙趕着要出門。
“還有什麽事嗎?”秦碩送他到門口,順便拿了車鑰匙,“你腿腳不方便,我送你吧。”
“不了。”尹覺明笑了笑,“他來了。還記得你的話嗎?祝福我吧。”
秦碩久久地站在原地,背着光,好半天他才動了動:“不要疏遠我,覺明。”
尹覺明拄着拐杖,蹦跳了兩下,靠近了他。
他給了秦碩一個擁抱,要是往常這種時候,尹覺明很願意配合地上演一個戲劇性的道別。但現在他滿腦子都是還有幾個小時就能見到張弛,臉上的笑意,卻是怎麽也收不住。想嚴肅,反倒也嚴肅不起來了。
“你永遠是我的最好的朋友,兄弟。”尹覺明笑着說。
秦碩很緩慢地擡起手,最終只是拍了拍尹覺明的肩,認命一樣閉上了眼,語氣卻很真誠:“那麽我祝福你,覺明,希望你一切都好。”
“謝謝。”
尹覺明走了。他下樓就上了提前安排好的專車,一路直奔機場。以前總覺得,時間久了,就會忘記那種極端期待的感覺,但如今這個冬日裏,看着四處飄揚的雪花,聖誕的霓虹渲染了一條條街區,隆冬的天光冷淡地灑向大地,呵出來白茫茫的一團霧氣,都令他無比地雀躍。
張弛不知道尹覺明等了多久。他的飛機晚點了,晚了将近一個多小時。
不過好在航班沒有取消,張弛自己心裏都不知煎熬了多少遍。
等到飛機落地,他幾乎是第一個沖出機場的。取了行李就左顧右盼地往出口走,生怕讓那人再多等一秒。
張弛的個子高,走在人群中本就高挑,在汲汲的人群中,他的目光就像被磁鐵不受控制地吸引一樣,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那個人。
尹覺明穿着深色毛呢長外套,圍着一條酒紅的羊毛圍巾,包裹住下巴,襯得整張臉白生生的,卻依舊給人活色生香的感覺。他雖拄着拐,整個人卻依舊帶着那股迷人的氣質與雅致,他的眼睛看上去在笑。他靜靜地等待,在張弛眼裏,沒有什麽比那更美的姿态。
張弛在人群中快速穿梭,拖着箱子越走越快。
同時,尹覺明也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他。
二人目光對視,然後他們都開始走向對方。
張弛在巨大的聖誕樹前扔了行李拖杆,上前幾步抱住了尹覺明。
他身上還帶着風塵仆仆的氣息,但整個人看上去卻十分精神,懷中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
“等了好久吧?對不起,飛機晚點了。”張弛低下頭,親了親尹覺明的頭發,這才戀戀不舍地放開他。
“先上車再說,冷不冷?”
張弛一手托着行李,一手攙着尹覺明的胳膊,和行動困難的他,一起慢慢走向出口。
晚上十點鐘,吃飽喝足休息停當的二人,都懶散地躺在床上。
二人渾身赤裸,張弛仰躺着,尹覺明趴在他身上,那條打着石膏的腿放在床鋪上,另一腿則垂在地上,無聊地蹬着地板。張弛的手也沒有節奏地有一搭沒一搭撫摸着尹覺明光滑卻寒濕的後背。
剛才一場歡愉的勁兒還沒退下,尹覺明的喘息還有些重,後背緋了一片,發一绺绺地黏在臉頰上,眼尾紅豔豔的。
他渾身赤裸,就一塊浪琴表還戴在手腕上,滴答滴答響動。
“那個時候,我記得特別注意過。”張弛捏起他的手腕,親了親,“我一直覺得它很适合你。”
“你呢?”
“我也很适合。”
二人笑起來。
“覺明,想過之後的打算沒有?”
尹覺明沉默片刻:“想過的。”
“我也有想過。”張弛吻了吻他的額頭,“這次來,就是想告訴你,我打算搬到這裏來工作。”
尹覺明一下撐着身子坐起來,眼神裏亮晶晶的。張弛連忙扶住他的腰,又去照看他的腿,疊聲說了幾次“慢點,小心”。
“真巧。”尹覺明雙手撐在張弛的胸膛上,歪頭用肩膀蹭了蹭臉頰上的汗,“我也有計劃去鶴崗。”
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
“真、真的?”
“嗯,之前是有這個計劃。但是對我來說,比較難,畢竟我紮根在這裏太久,不管人際圈,事業圈,還有許多本地的東西……我打算慢慢計劃,争取在明年能确定下來。本來是想那個時候跟你說的。”
“計劃很好,我很開心。”張弛撐伸手也幫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眼神溫柔而專注,“但是我外婆說,不想再看我一天到晚看我苦大仇深地害相思了。”
“那她……”
“她說希望我能好。”張弛說道,“之前我過不了自己心裏頭這道坎。但這幾個月沉澱下來,加上工作上的一些事,我漸漸能理解她的想法。她說,他願意把一切都留給我,前提是我不能做一個‘啃老族’。”張弛說着說着又笑起來,“對啃老這是有什麽誤會啊?”
尹覺明的手開始不老實地在他胸口畫圈:“現在什麽打算?”
“我拿到這裏一家不錯的公司的Offer,不能眼高手低,慢慢做起來。以後如果有機會,再去深造一下。”張弛捏住尹覺明在胸口搗亂的手,“我得有好的生活,才能讓外婆安心,也能給你好的生活。”
“好。我等着。”
迷迷糊糊的,二人躺着躺着,燈光似乎變暗了。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下起鵝毛大雪,傾覆天地。今天,全城的人都在歡度,喜悅着,沉浸在一場濃烈的節日氣氛中。
雪似應景,越飄越大,漸漸天地間變得白茫茫一片。
卧室的窗戶上,起了濃濃的一層白霧,屋則與世隔絕,溫暖而舒适,還有愛人相伴。
他們不約而同的,夢到了那個記憶中近乎不真實的仲夏——
浪琴表的嘀嗒聲,車載CD機永不休眠;磁帶轉動的聲音,連帶着德彪西模糊而遙遠的優美旋律;花露水、竹席、橘子香氣、甜酒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總被下午驕陽,照射成透明質地的薄睡裙;悶熱空氣中将要下雨前的塵土味兒,以及說來就來,毫無防備的暴雨;玻璃窗上雨水沖刷投射水影,熠熠發光,河流聲帶着波光粼粼投射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之上——
張弛睜開眼,天剛剛破曉,雪已經停了,外界純白一片。那是與記憶中的夏天,完全不同的景色。
尹覺明在他懷裏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沒多久也漸漸醒了。
張弛湊過去吻住他。
“你寫得對,那就是我的伊甸園。你是亞當,是那只樹上的果,也是那條蛇。”
尹覺明很快回吻了他:“不,我是從你身體裏抽出的那根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