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尹覺明的命運和張弛相似得可怕,又确實全有不同。
相似的那一部分時,他們都沒有父母,并且是從出生起就沒有父母這個概念。這也是為什麽,即使在後來尹覺明了解到張弛的家庭,成長環境,也并不覺得意外,或者值得同情。
因為張弛沒有的東西,他同樣沒有。
不同的則是,張弛身邊有個張海音。即使老太太是他唯一的親人,但也好歹伴随張弛長大,給他關心與保護。
尹覺明沒有。
尹覺明是個絕對的孤兒,出生起就沒有父母的概念。并且自小時極其孤僻。
他在福利院長大,身體發育不好,顯得弱。
在沒有父母的孩童群體中,孩子們不像別的小孩在家庭的培育,從未懂事起就生活在一種相互競争的關系中。
誰孤僻,離群,誰便受到欺侮。反抗則伴随着無處不在的欺壓。
這樣的成長環境對尹覺明的性格來說,無疑是殘忍的。但他并不使自己變得畸形,在無數個夜晚和午後,他躲在圖書館中不停地閱讀。他為一個個精彩絕倫的故事撫掌叫好,也為一種種或卑微或光芒四射的不同人生感到驚奇。
福利院照顧孩子的職工中,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尹覺明叫她姐姐,她也是他在福利院中,唯一願意親近的人。而姐姐對他來說,是在童年的環境中,唯一願意庇護他的人。
“不能逃避,你越逃避,你的處境越艱辛。”少女對尹覺明說,她溫柔地摸了摸他的發頂,“你是個讨人喜歡的孩子,不該承受這樣的惡意。”
小小的尹覺明抱緊自己懷裏的書:“可是,你為什麽要對我好?”
他擡起頭,清亮的瞳仁中映照少女姣好的面容:“你為什麽跟其他人不一樣?”
少女怔怔地看了尹覺明片刻,蹲下來捏了捏他的臉,狡猾地笑道:“因為你比他們都好看,都可愛。喜歡你,為什麽不呢?”
尹覺明又低下頭,手指絞着,不願說話。
Advertisement
“小覺明,看着我。”少女收斂了臉上不正經的神色,溫柔地看着他,“因為姐姐和你一樣哦。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後來我接納我自己,人要知道自己的好,別人才會知道你的好。我相信,有一天他們都會喜歡你。”
小覺明咬了咬唇,再次擡起了頭:“姐姐,我該怎麽做?”
後來,尹覺明真的做到了。
他嘗試去面對,和解,嘗試主動遞交出自己的好意與信任。
十一歲那年,身體拔高,骨骼生長,漸漸有了小少年的模樣。
福利院的孩子,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種美的形式。無關精致,無關驚豔,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美。
他彎起眼睛對你笑的時候,你願意掏出口袋裏所有的草莓糖果給他。
尹覺明的好運也随之而來,秦紀峰資助的三個孩子中,他是被挑選之一。
那是尹覺明第一次見到秦碩。
跟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穿着小小的西裝,蹬着漂亮的皮鞋。跟他們全然不同的命運。
“還有他。”小小的秦碩指了指人群中的尹覺明。
秦紀峰笑了,蹲下來摟着兒子的腰:“前兩個都很有天賦,他,是為什麽?”
“我喜歡他。”
就這一句,成了尹覺明埋在心裏的一顆種子。
離開福利院,正式去寄宿學校那一天,尹覺明去見了少女。
“我說了吧,你能做到的。”彼時亭亭玉立的少女,也初長成為頗有風韻的女人,“小覺明,相信我。你身上有讓人喜歡你的魔力。”
“我舍不得你,姐姐。”少年尹覺明輕輕攏了攏她的肩膀。
少女于是笑了,笑得很好看:“姐姐永遠在這兒,只要你回來,我都在。”
十七歲高中畢業,秦紀峰問他想不想去國外讀書。
秦紀峰見證這個孩子長大,欣賞他的才華,更對他有種別樣的期待。
又說自己的兒子,也正在國外讀書,一個人很孤單。
于是,十一年前,尹覺明拿着男人為他提前申請好的Offer,在那年的暑假,一個人跨洋萬裏,赴美留學。
尹覺明始終相信,遇見少女,遇到秦家父子,是命運恩賜,是貴人的相助。
時隔五年,他在洛杉矶再一次見到了秦碩。
秦碩已經不再是當年稚嫩的小男孩,他學成有才,英俊高挑,談吐得體,身邊不乏多少俊男靓女,仿佛是全世界的中心。
“歡迎來到加利福尼亞。”這樣的秦碩,對他伸出了手。
尹覺明靜靜看了他兩秒,忽然展顏一笑,伸出手捏了捏秦碩的手:“秦少,謝謝你特地來接我。”
秦碩有一瞬間的怔忪。
再後來——
“你是什麽專業?”
“拉丁文學。”
“跟我學電影好不好?我聽我爸爸提起過,關于你的才華。”秦碩靠在尹覺明宿舍門前,抄着手臂笑,“你一定行。”
尹覺明打字的手懸停了那麽一秒——
“好。”
尹覺明接受了秦紀峰第一年的資助,從第二年起,他就能夠靠打工維持生活費。尹覺明對秦紀峰說,出國留學的學費就當是自己借他的,以後慢慢還。
就這樣,一切看上去都在步入正軌。就連尹覺明自己都覺得,他的人生走上了一條原本根本不可能的道路。
他心存感激。
大四畢業,二人雙雙回國,榮歸故裏。
尹覺明買了一大堆糖果和漂亮的首飾回來。
糖果是給孩子們的。首飾是給姐姐的。
但是後來,糖果是送出去了,首飾卻沒能送出去。
直到尹覺明親自站在姐姐的墳前,他才真實感知到,女人的确已經死了。
那個他叫了十年姐姐的女人,是被人奸殺了。聽說是熟人作案,被女人拒絕時忽然起了歹念。歹念不過是一瞬間,但他的姐姐,永遠不會回來了。
“作孽哦,那女的自己也有問題。”人們這樣說,“平時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總穿露肩的連衣裙出門,對誰都笑語晏晏,她不遇害誰遇哦?”
慢慢的,尹覺明回想起那一年還是少女的她,笑融融地蹲在他身前:
——後來我接納我自己,人要知道自己的好,別人才會知道你的好。
“真的是這樣嗎?姐姐。”尹覺明在少女的墓碑,泣不成聲,“你說過你會一直在的。你說過的。”
手機鈴聲打斷他的思維,是秦碩。
尹覺明抱着膝蓋強行平靜了幾秒,擦幹眼淚,接起電話。
“覺明……”電話那頭的秦碩,不知為何變得有些吞吞吐吐,“我、我好像喜歡那次帶你見的那個。我爸說,要覺得合适,交往一段時間,等工作一年就跟他們家訂婚。你、你覺得怎麽樣……”
電話那頭的秦碩捏着手機,手心都有些發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心虛。
尹覺明在對面沉默得越久,秦碩就感到自己越忍受某種煎熬。盡管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這種煎熬究竟從何而來。
“你喜歡,就自己看着辦吧。”良久,尹覺明才說了這麽一句。
挂斷電話後,尹覺明還跪在女人的墳墓前,不知道跪了多久才回神。等他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己不知覺連手機都給捏關機了。
後來,女人的遺物就帶走了一本《聖經》。
只因為扉頁寫着“致覺明”三個字。
其實在美國的時候,連幾個不同譯本的《聖經》尹覺明都讀過。但這一本不同,這一本,是那個女人留給他的。
尹覺明随手一翻,就翻到了伊甸園的這一節。
女人似乎格外喜歡其中的描寫,用鉛筆輕輕畫了線。
尹覺明當然知道,那是一片精神的樂土,永不止息地流淌着蜂蜜與牛奶。
世人做着伊甸園的夢,不願醒來。尋尋覓覓,跌跌撞撞,或要尋找,或要創造一片精神的樂土。
尹覺明合上書頁,撫摸着粗糙的牛皮封面:“但是姐姐,這世上并不存在這樣的地方。這一點,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
“這就是我的故事了。”尹覺明渾身濕淋淋地站起來。
他逆光而立,有水珠不斷從額發間滾落。
顯得又狼狽,又美麗。
偏偏,若想從他的神情或眼睛腫窺什麽,卻是萬萬不能的。
張弛時常有這種感覺,尹覺明的眼睛像一股深深的潭水,吸人魂魄,又望不盡底。即使現在,他知道了尹覺明的故事,卻依舊無法徹底看透這個人。
他就像一個秘密,因為不得解,所以輕易使得他人沉迷。
“我是真沒想到,這樣的事,我真有一天會毫無保留地跟人再提起。尤其是……”尹覺明沖他眨了眨眼,“瞧瞧,一個看起來,這麽渴望着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