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然而在淳煙拿出那根銀針試探的時候,她心裏還是對璃璐抱有一點期待的。她想,萬一璃璐真的就是來單純看看她呢。萬一是她小人之心了呢?如果可以,她寧願自己是那個小人。
曾經對朦朦胧胧隐約可現的已知的恐懼再度襲來。
她瞧不起這樣一個膽小的自己。
而此時銀針上的那點黑,就像是巨大的嘲諷,戳破了一切不合實際的念想。
她看着那針尖,有些茫然。
所以這才是一切最真實的樣子,夠現實,夠殘酷。
璃璐将桌上的茶杯拿起,轉了身,看見淳煙手裏的銀針,眼角裏飛快地閃過一絲慌亂,又立馬鎮定下來她面色一沉,聲音裏是不曾有過的陰冷:“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淳煙苦笑了一下說道:“你還記得你幫我付了烤鴨錢的那天嗎。我問你為何來酒樓,那時你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而我又自問自答,以為你來酒樓是為了找公玉鳴的,而你沒有否認。”
璃璐不屑地笑了一聲:“那又怎樣?”
淳煙心裏亂成一團,可是說話思路還很清晰,大概是因為她已經在腦海裏反複推敲了好幾遍吧。
“可是細細回想一下,公玉鳴那天約我見面的法子極其隐蔽,而你顯然不應該知道他會在那裏出現。但是你卻沒有否認。”
璃璐一臉不在意:“所以呢?”
淳煙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她奇怪,為什麽到如今,她還是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她難道意識不到自己幹了多麽荒唐的事麽?
淳煙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說明你當時因為慌亂沒有想到一個合适的借口,而我随口給了一個,你便應了。那你的真實目的怕是不簡單。”
“這個事你不說我自己都快忘了。”璃璐沒有像淳煙那樣,作為被戳穿的那一方,她的反應平靜得有點不正常。
她慢悠悠道,“然而僅憑這一點你就對我起疑了麽。”
Advertisement
淳煙的聲音驟然降低:“而我後來又無意中撞見有人翻進了你家院子,當時覺得蹊跷,沒有多想。可是一和你那天不正常的表現聯系起來,我覺得有必要查一查。”
璃璐不禁為她拍手:“所以那天果然是你派人來跟蹤我的。”
淳煙冷冷道:“我是故意讓你發現的,就想看看你到底會不會來殺我。”
而現在,答案已經有了,就是這個答案不是那麽好接受的。
璃璐勉強地拉了拉唇角,笑得有點用力。
“不然,難道你還期待我良心發現麽?”
她撇過頭“呵”了一聲:“我這種人,你要知道我這種人,是不會走回頭路的。更別提什麽良心發現這種事兒了。”
她緩緩邁着步子朝淳煙走進,又忽然從袖子裏拿出一只毒镖朝淳煙飛了過去。
淳煙見狀,忙把被子掀開跳下了床。
璃璐這才驚覺:“你的腿竟然好了!”
淳煙淡淡道:“收手吧,你是打不過我的。”
房門突然被推開,而外面站着的人是公玉辭和公玉鳴。
璃璐回頭看見他們,頓時癱坐在地上。
公玉鳴低頭掃了她一眼,有些意外:“沒想到真的是你。”
這是什麽語氣?惋惜麽?可憐麽?同情麽?還是真的覺得難以置信?然而曾經那個不谙世事沒有壞心思的我,你可曾認真對待過。
璃璐擡頭與他直視,咬牙切齒道:“是我,可我都是為了你。”
“然而棠瑞又何嘗不是為了你。”淳煙道。
“棠瑞?”璃璐低聲道,“我們不過是一類人。只可惜,他來得太晚。”
每個人年少時,心裏大概都會住進一個姑娘。她的音容笑貌無不讓人着迷。而人對于美的追求更是天性使然。
那年的游園會,棠瑞從外面回來,正與璃璐擦身而過。他只看了她一眼,而那一瞬間,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女孩肌膚勝雪,眼含秋波,兩頰的微紅襯托出那個年紀特有的嬌羞,這模樣就是女子見了都不免新生愛憐之意,更別提對女子天生具有保護欲的男子了。
從此,他對她念念不忘。
經多方打聽,他知道了那個女孩兒竟然是丞相申屠漾的掌上明珠,申屠璃璐。不僅如此,她還是當今皇上的青梅竹馬,也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地位的懸殊讓他內心極度失衡。為什麽有的人,生來就擁有那麽多。而他不過是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卻又那麽難。
但他不是只會哀嘆命運不公的人,他想,自己的那份真摯的感情也許會打動他心上的那個女孩。
他翻牆進了相府,可是被相府的家丁發現了,遭受了一頓毒打。他被打得鼻青臉腫,可是璃璐沒有嫌棄他。
她朝他走進,俯身問他:“你還好吧?”
他答:“還好。”
那是他倆第一次對話。
兩個年紀相仿的人,很快就玩在了一起。但是棠瑞很快就發現,每當另一個男孩出現的時候,璃璐就會讓他躲起來。後來他知道了,那個男孩兒叫公玉鳴,是皇上。而璃璐似乎是喜歡他的。
他第一次品嘗到了嫉妒的滋味。他嫉妒那個叫公玉鳴的人所擁有得一切。
有一次,他終于忍不住跟璃璐說明了自己的心意,他問她說:“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璃璐狠狠拒絕了他:“不願意,我要嫁的人從來只有皇上一個。”
但是之後她來了一句轉折:“如果你願意幫我實現我想要做的事,也許我會願意和你在一起。”
而她的這句話便成了棠瑞後面永遠也擺脫不了的禁锢。她把他當個傀儡一樣,随意操縱,而他也早已失了自我。他為了她什麽都可以做,哪怕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只為了她說的那一句“也許我會願意和你在一起”。
這“也許”兩個字,他如何不明白。主動權仍然握在她手上,她還是身在雲端的,而他只能仰望。
他當然也明白,璃璐要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另一個人。為了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甚至連正眼都不願看她的公玉鳴。為了幫他鏟除掉他未來帝王之路上最大的威脅,南禾王府。
可是他選擇裝糊塗,不管璃璐是為誰,只要是她交代給他的事,他一定會幫她做到。
不被愛的人何其相似。
他替璃璐做的一切,璃璐從未放在心上。而同樣的,璃璐為公玉鳴做的一切,公玉鳴也從未放在心上。
一有不順,璃璐朝他發火,他朝他哥哥棠赫西發火。
人啊,永遠在傷害也只能傷害那些真心實意愛着你的人。棠瑞有時候會感到安慰,至少在這一點上,他離她如此之近。
本以為,她對他只有利用,而他也心甘情願被她利用。然而,他從郁笙州回來之後,特意帶給她的羊脂白玉的玉佩,她收下了。
那一日,他以為幸運終于眷顧了他一回。璃璐終于還是看到他了。
他又一次問了幾年前的那個問題:“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璃璐笑得放肆而張揚,手指捏起他的下巴,輕輕一揚,眼神裏似有萬年雪山,刺骨的寒意讓他認清了現實。
他沒有聽她把話說下去,就倉皇逃走了,像個傻子一樣。可一直以來,他在她面前,可不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麽。
他傻到,竟然在那一瞬相信她會舍棄一切和他在一起。
傻。
太傻。
而一直支撐着他的,不是初見時的怦然心動,而是他第一次翻牆被毒打時,她對他真切的關心。
人啊,尤其是對喜歡的人,總是念着她的好。哪怕接觸以後,他發現她沒自己想象的那麽好,可是自己早已是情深不能自拔。
然而,她似乎也不是全然無動于衷,只是那份感情來得有些遲。
呆在牢裏呆久了,很容易就忘記了時間是在不停流動的。三餐仍是照舊,可是三餐中間的那些時間,除了睡覺,做夢,冥想,就再不能做別的事了。
所以,要不是璃璐那天來看他,棠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第二天要被押往洛安北境的極寒之地,幽雪嶺。
牢裏的光線很昏暗,他不能将璃璐好好看個清楚。然而這樣也好,這樣他就不會一直想着她。
而璃璐竟然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了,她一直在說:“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他拍了拍她的肩,輕聲道:“不怪你,是我的問題。”
如果我沒那麽喜歡你,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
然而會盼着有如果的人往往是沒有第二次重來的機會的。
可笑的是,即使他現在落得這般下場,可是一聽到璃璐輕聲的啜泣,他還是會心疼她。
他就是該,他很早就認清了這一點,所以當審判來臨,他的內心是平靜的。他反而不怪任何人了,也不會像之前那樣抱怨命運的不公。
女孩瘦弱的身子因為哭泣,輕輕顫動着。他想把她抱在懷裏,而雙手卻被枷鎖禁锢着。
這一次,他不會抱怨,而是深感無力。
他嘆了口氣,可是也無法化解那種壓在心頭的無力感。他忽然意識到,也許不是他的心态放平和了,而是事到如今,他除了順應也別無他法。
過了很久,他分明聽見她說:“我帶你逃出去吧,我有辦法的。”
可他甚至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了。他一個人抗下了所有罪,像他哥對他做的那樣,為的就是要保全她,他又怎麽能把她牽扯進來。
他站起身,背對着璃璐,下狠心道:“你呆得夠久了,可以離開了。”
到最後,他只能用這種粗暴的方法推開她。
璃璐的哭聲漸漸止住了,她拿衣袖擦去了眼角的淚水,靜默離開。
唯留棠瑞在那不見天光的牢裏續寫落寞的詩篇。
而他嘴裏默念的還是:我喜歡你。
我喜歡一個女孩。
我為她做了很多錯事。
可我從沒後悔。
說我是執迷不悟也好。
說我是被迷了心竅也罷。
我喜歡她。
這一點從未改變。
可她聽不見,也永遠不會再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