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大廳裏的聲音很嘈雜,在這裏的研究員們都在彼此交談着,都用不屑和嫌惡的神色看着光幕上的那個實驗體。但是,就算他們嘴裏說着看不上實驗體那種跟野獸沒兩樣的行為,但是眼睛卻依舊興致勃勃地看着那個實驗體的一舉一動,甚至不少人眼底都露出了隐藏不住的興奮之色。
有人盯着從那個實驗體唇角流下來的鮮血,帶着感興趣的神色。
緊接着,下一秒,有人猛地站了起來。
剛才還喧鬧不已的大廳在這一瞬間突然鴉雀無聲,不管是還坐着的人,還是驚悚之下猛地站起來的人,在這一刻都直勾勾地盯着那塊光幕。
就站在這些研究員旁邊的少年的瞳孔狠狠地收縮了一下。
他的腦子在這一刻只剩下一片極端的空白。
在陡然變成一片死寂的大廳中,他站在那裏,目光茫然而空洞地看着前方。
那個光幕中的熟悉身影——
黑發的青年半跪在灰白的石地上,仰着頭,漆黑的發散落在他的眼窩裏,擋住了他的眼,讓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那鮮紅的唇角還滲着血,劃開成一條血線從他下巴滴下來。
他仰着頭,輕輕淺淺地呼吸着。
他保持了這樣的姿勢許久許久的時間,久到通過光幕監視他的那些研究員都已經不耐煩地開始自行讨論的地步,他終于有了動靜。
那仰着的頭慢慢地低下來,他仍舊半跪在那具屍體的旁邊,看臉的角度像是在看着那具屍體,垂落下來的發絲的陰影越發陰沉地蓋住他半邊頰,讓人只能看見青年這一刻用力抿緊成一條直線的唇。
血紅色的唇此刻抿緊成了刀鋒般銳利的線條,嘴角一點殷紅刺眼到了極點。
他擡起手,手中染血的短劍用力地刺下去,那鋒利的劍刃一挑,将地上那具屍體脖子上最柔軟的一塊肉給剜了一小塊下來。
就是這樣一個舉動,瞬間讓整個研究所大廳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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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猜到了這個實驗體要做什麽。
所有的研究員們都直勾勾地,用或是驚悚或是難以置信甚至還有刺激的目光盯着這個實驗體,大廳裏靜得可怕,甚至能清楚地聽到一個研究員咽了一口唾沫的聲音。
如果以人血解渴已經突破人類的道德極限的話,那麽現在這個實驗體居然打算用人肉充饑——這簡直——簡直——
這種跟畜生一樣的行為簡直令人發指!
這個實驗體簡直就是一頭披着人皮的畜生和野獸!
所有人都這麽想着,目光卻死死地盯着光幕上的一幕,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他們絕對不會承認他們在這一刻心髒跳動得厲害,激動得厲害,興奮得厲害,甚至還有那麽一點他們死也不會承認的期待——
那塊被剜下來的小肉塊被青年握在手中,血淋淋地染了他一手血。
他仍舊垂着頭,散落的漆黑發絲擋住了他的臉,讓那些研究員們有些遺憾看不到這個實驗體此刻的表情。
研究員們的呼吸陡然急促了起來,眼直勾勾地盯着光幕中的青年,等待着即将發生在他們眼前的驚悚的一幕——
與呼吸急促的研究員們完全相反,光幕上的黑發青年整個人像是靜止了一般,他半跪在那裏,握着短劍的右手按在地上,劍刃上的鮮血滲到灰白的岩石裏。
他就這樣低着頭,一動不動,握着那塊肉而顯得血淋淋尤為可怖的手就在他的身前,想必他能清楚地聞到手中那股血腥的味道。
他半跪在哪裏,整個人像是成了一尊沒了生命的雕像,唯獨胸口輕微地起伏才洩露出一點活人的氣息。
然後,在一片白茫茫的灼人的陽光之下,在這種近乎死寂的安靜之中,他的唇張開,他的左手慢慢擡起來,一點一點地向着他的唇湊近……
嘭的一聲巨響!
整個大地都像是振動了一下,而那本就是投影的影像在空氣中嘶啦了一下,陡然定格在這一瞬間。
巨大的金屬門被恐怖的波動炸裂得震動不休,露出了裂縫,一道鋒利的藍光從裂縫裏刺過來,一瞬間就在金屬大門上切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
被藍色光劍切碎的金屬塊飛濺地四散而去,砸在空氣的投影裏,讓那些影像嘶嘶地扭曲了起來。
有人從飛濺的金屬塊中走來,明亮的光從來人的身後照過來,将那人整個人都籠罩在光中,就連那飛揚起的漆黑發絲都透着光,纖毫畢現。
本就颀長的身體被身後的光照着,将長長的影子拉在地上。
他手中的光劍重重地插在殘缺的金屬門上,幾乎是下一秒,那激光劍整個兒爆炸開來,将原本就破掉的金屬門又炸掉了大半。然後,他的手飛快地從腰部抽出一柄閃着銀光的匕首。
巨大的震動似乎損壞了大廳裏的投影儀器,整個大廳的影像靜止在衆人的虛拟影像直勾勾地看着屏幕上那個即将吞掉手中肉塊的青年的一刻——
那投影哪怕有輕微的扭曲,也忠實地展現着許久以前在這個大廳中曾經出現過的一幕。
這一刻清晰地倒映在突兀地出現在此地的年輕少将的眼底。
墨藍色的瞳孔有了剎那間的渙散,像是眼底的墨色盡數散了開來,他站在那裏,目光定定地看着光幕上的那一幕,他的臉在這一刻被漆黑的陰影籠罩着,哪怕是身後照過來的明亮的光也驅散不掉那從他身上滲出來的像是吸盡一切的深沉的黑暗。
他轉頭,看向那個有着和他一樣面孔的男子。細碎的漆黑發絲下,少将那張俊美的臉看不出一點表情。
他看不見自己看着那個男人的眼,可是那一刻他的眼神卻是讓旁邊向他看來的缪特硬生生地後退了一步——像是在恐懼。
他的眼用一種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麽可怕的眼神盯着對面和他一模一樣的男子,沒有去看那孩子此刻看着他的表情,可是眼角的餘光卻讓他清楚地看見那孩子向後退了一步的腳步。
他眼底的墨色沉澱下去,像是在這一瞬收縮郁積到了透不進一絲光的地步,又像是有什麽在眼底深處撕裂開來。
年輕少将攥着手中銀色匕首的手指用力到了極點,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指關節泛白的痕跡。
有一種說不出的撕裂的疼痛感從身體的最深處湧出來,就連那呼吸都帶着刺痛的感覺。
他不再去看那個孩子的身影,一絲血紅從他墨藍的眼底泛出,他的眼底滲着幾分猙獰,一種近乎實質性的可怖戾氣從他周身散出來。
少将站在那裏,盯着對面的男子,明明有着一張俊美至極的臉,可是他站在那裏,給人的感覺卻根本就是一頭兇戾殘暴的野獸。
他猛地上前一步,下一秒,他的身影幾乎已經成了殘影——
就在特洛爾少将擡腳的一瞬間,特蘭猛地一擡手将身後側的缪特用力推開,從腰側抽出一個東西,以閃電般的速度一擡手。
銀光閃閃的銳利短劍硬生生地架住了那朝他重重劈下來的匕首。
在這個有着特殊磁場的星球上,槍、激光之類的熱武器極易失控而無法使用,那麽,最好的戰鬥方式就是用最原始的刀刃進行最原始的格鬥。
兩個除了衣物的破損程度不同之外幾乎看不出區別的年輕男子戰在一處,因為兩人同樣變态的身手,一旁的缪特根本只能看到兩人交戰時的殘影。他只能看到空氣中的兩把短劍重重地撞擊在一起時,那在空氣裏狠狠炸開的火花。
被特蘭一把推開的缪特背靠着一個已經損壞的空培養器皿怔怔地站着,他看着戰鬥在一起的兩人,或者該說看着那兩人的殘影,玻璃的冷意穿過衣服滲進來,讓他後背寒意更甚。
他的腦子還處于一片空白中,什麽都想不起來,什麽都想不出來。
腦中定格在剛才看見的影像中,那一幕像是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記憶中,染着刺眼的血色,揮之不去。
他慢慢地擡起手,雙手抱住頭,指尖用力按在頭上,他的眼盯着自己腳下的那塊金屬地板,臉上的神色極為茫然。
铿的一聲兵刃撞擊的聲音,伴随着一聲悶聲,一個影子突然從他眼前飛過,缪特反射性地擡頭。
嘩啦一聲響,那個從他身前飛出去的身影重重地撞在前方一個玻璃器皿上,一下子将那本就有些殘破的培養器皿撞得粉碎。被玻璃碎片劃了一身傷痕的男子摔在了地上,他的右手被割開了一道長長的血口子,泊泊地流着血,幾乎能從翻開的血肉裏面看見森森白骨。
特蘭躺在一堆玻璃碎片上,剛喘了口氣,一個黑影已經籠罩在他身上。
那個伏在他身上的少将用膝蓋抵在他的胸口上,以幾乎要壓斷他肋骨的力度,一手用力地掐住他的喉嚨,垂下去的黑發的陰影中,那墨藍色的瞳孔泛着令人膽寒的微光。
已經徹底失控的特洛爾看着他,那種無法用言語描述出來的可怕眼神讓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他看到了特洛爾右手上滴着血的匕首已經舉起在他眼前,他看着頭頂那即将貫穿他腦袋的寒光,他的唇角滲出一點微不可見的笑意。
他會死在這個人手中。
……
有些事情仿佛是從一開始就注定的。
早在幾十年前,他就該死在那場最後的試煉中,死在這個人手中。
兜兜轉轉這麽多年,他仍然要死在這個人手中。
像是冥冥中注定好的命運,他終究無力抵抗。
他盯着壓在他身上扼住他喉嚨的那個人,身體其實還有餘力,可是他再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抗的動作,他盯着特洛爾的眼中這一瞬只剩下冷意和嘲諷。
從知道自己輸掉的那一刻起,他就等待着這一刻——
從擄走缪特的那一刻起,就是為了這一刻——
他要讓那孩子親眼看着這個人殺死他的一幕!
映在他瞳孔裏的劍刃刺了下來,陡然放大,由遠及近。
眼看就要貫穿他的額頭那一刻,卻戛然而止。
因為在即将刺下去的前一秒,一只手猛地從旁邊伸出來,掌心覆蓋在特蘭的額頭上。
刺下去的劍尖停頓在即将觸及那只手手背的一瞬,在手背上刺破了一個極其細小的口子,一點血絲從少年的手背上滲了出來。
染血的匕首還懸在半空中,少将沒有動,他盯着那只手手背上的一點血絲,他的眼在這一刻被深不見底的黑暗籠罩着,再也看不到一點亮光。
好一會兒之後,他擡頭看向跪在旁邊伸出手的缪特。
他的目光罕見地帶着幾分迷茫,像是迷途的孩子一般,茫然地看着缪特。
“……怪物。”
跪在地上一手撐地一手放在特蘭額頭上的少年發出有些含糊的聲音。
“真的殺了他……你就會變成那些怪物所希望的那樣。”
少年說,他按在地上的手用力地攥緊,緊到手指都有些發抖的地步。
“……您不能變得和那些怪物一樣。”他說,“你不能做出他們希望你去做的事情。”
他跪在那裏,低着頭,沒有擡頭,看不見他的臉,可是能看見他肩膀上的肌肉繃緊到了極點,以至于一下一下地抽動着。
可是那顫抖并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蔓延到全身的讓他無法抑制的憤怒。
缪特深吸一口氣,将湧上來的怒意壓下去,讓自己冷靜一點。他收回放在特蘭額頭上的手,他的目光和特蘭對上。
“屏幕上的那個人……是你,對不對?”
缪特看着特蘭說。
特蘭的瞳孔收縮了一下,他盯着缪特的臉,想從這孩子的表情上判斷這孩子是不是在試探自己。可他什麽都沒看出來,那孩子和他對視,目光平靜的、篤定的。
男子的呼吸微微急促了起來,他慢慢地閉眼,擡起那只血淋淋的手按在自己的臉上,就跟光幕上的青年一樣血淋淋的右手。
他發出低低的笑聲,讓人聽着莫名就覺得心髒緊縮得難受的笑聲。
“沒有人例外。”
特蘭的笑聲低沉得可怕,他說,“那是活下去的唯一的辦法,活到第九天的人都做出了這樣的事情,這個家夥也不例外,不然他活不到最後,成不了最終的勝利者。”
“我們所有人都一樣,殺死另一個自己,吃着另一個自己的血肉才活了下去,特洛爾也一樣——”
特蘭的聲音才落音,缪特已經被人用力一把從地上拽了起來。
一雙手臂緊緊地将他摟住,力度重到勒得他的肩膀都有些隐隐作痛的地步,他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緊貼着的胸口裏面心髒重重跳動的痕跡。
抱着他的少将後退了一步,他也被迫跟着遠離了躺在地上的特蘭一步。
特蘭躺在地上笑了很久,像是情緒已經徹底失控,許久之後,他才用手撐着地面慢慢地坐起身來。他的左手按在了碎玻璃上,可是他卻恍然不覺。他坐在地上,一身血痕看起來觸目驚心,鮮血染紅了他的外套。
他擡頭,看向兩人,他的眼底陰沉得可怕,隐約透出幾分瘋狂。
“特洛爾,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追尋的真相是什麽。”
他盯着那個人說。
“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建立起來的勢力,獲得的權勢……你這幾十年裏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找到這個真相。”
“這個星球的秘密,這個研究所的秘密,做出我們這些怪物的目的…………”
“我知道,你活着的目的,就是為了解開真相,為了仇恨,你為複仇而活。”
頓了一頓,他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你想要的真相。”
“…………”
“把他給我。”
特蘭伸出手,朝着那兩個人的方向,他上揚的唇像是在笑,可是他冰冷的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
“找到真相,然後向那個人複仇,這就是你這幾十年裏活着唯一的意義,不是嗎。”
他說,眼直勾勾地盯着特洛爾。
“那麽,把那孩子給我,你就能得到‘它’。”
“………………”
【特洛爾,你是選擇揭開一切秘密的過去,還是和那孩子一起的未來?】
那個時候,他沒有給問出這句話的那個人任何答案。
他無法回答,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麽。
追尋真相貫穿在他這幾十年的生命中,那種執念幾乎已經和他融為一體。
就如同眼前這個人所說,找到真相,複仇,那是他活着唯一的意義。
…………
此刻,他的目光和坐在地上的那個男子對視了一瞬。
他依然沒有回答。
他已不需要回答,他的身體已經代替他做出了回答。
他轉過身,快步向外走去,沒有絲毫遲疑。
他的手,扣緊了身邊那孩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