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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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嶺之花gl
作者:泥慕玉
簡介
1961年,熬過災害後,人們的意識愈發薄弱,創造的烏托邦看似實現,又很遙遠。書香世家的女醫生X女工人。
內容标簽: 情有獨鐘
搜索關鍵字:主角:蘭善文,郁泉秋 ┃ 配角: ┃ 其它:
☆、第 1 章
天剛蒙蒙亮,蘭善文就拎着自己昨晚收拾好的行李箱,穿上一套簇新的工裝,打開了房門。
本打算就這樣靜悄悄的走的,沒成想她早,她媽比她更早,聽見了開門的響動,趕緊從廚房裏探出頭來,拽着打了幾個補丁的布花圍裙說,“文文,快回來,等媽給你烙個雞蛋餅再走!我的寶貝閨女哦,就是那幾年那麽難,也是咱娘兒倆一塊過來的,現下你卻要離了媽,一個人去那麽遠的地方,我的閨女呦……”
話沒說完,她就抹起了眼淚,啪嗒啪嗒的淚珠子線一樣往下掉,惹得本來沒有離別愁緒的蘭善文眼睛也濕透了。
啞着嗓子,把手中的行李箱放下來,走上前微微抱住她,溫柔安慰說,“媽,我不過是去工作,過一段時間還要回來的。”
她媽頭發都花白了,記憶裏紅潤的臉也盡變成了一種灰黃色,煤燈底下,身影顯得單薄的厲害。
“誰知道是什麽時候回來?”她媽聽了她這話,反而更傷心了,“你爸爸之前被大蓬車拉走,說是一兩年就回來了,不還是在那地方呆了六七年?好不容易回來了還染上了一身的病,現在伺候他比伺候皇帝都要難!媽就你這一個孩子,你要是在那裏有了什麽閃失,你說說,讓媽可怎麽活?”
“媽……”蘭善文有些難過,尤其是看見她媽臉上的皺紋和頭上霜一樣的白發後,心裏更是堵了石頭一樣。
她記憶裏,小時候起她媽就要忙這忙那的操持活計,白天在工廠裏拼命的踩縫紉機完成規定的額度,晚上還要回來給她做飯洗衣服,忙完了還得各處拜訪不認得的叔叔阿姨們,讓他們有機會就去開導開導她三歲起就沒見過幾面的爸爸。
那時候,她家附近住的好幾個叔叔都受不住折磨自殺了,她媽怕她那自小就和文墨打交道的文弱爸爸也步後塵,夜裏覺都睡不好,翻來覆去地想辦法,頭發也是沒到中年就白了不少,如今再看看,更是又多了幾根。
不用說,一定是為她要去磨子嶺工作愁出來的。
“早知道,就不讓你去念什麽大學了,乖乖地跟在媽身邊多好?你舅舅家的幾個女兒,沒念書身上不也沒少塊肉?前幾年都成了家,圍在你舅媽身邊,說長道短的,別說媽有多眼紅了。你說說,怎麽就你這麽命苦呢,我昨兒個跟門子樓裏頭打聽,說是你們這屆學生,出咱們省的就你一個,怎麽別家的孩子就能擱自家門口工作呢。”
她媽又開始碎碎念了,眼淚不要錢的往下掉。蘭善文有些着急地看着桌上的挂鐘,四點了,再晚,就趕不上火車了。
正着急,卧室裏頭門開了,她爸一臉倦容地開了門,“放孩子走吧,鳥兒大了,哪有不往外頭飛的?”
“就你歪理多!那麽會說話,怎麽也沒說服那些人不去□□你?老子被抓到那麽遠的地方當勞改犯,到了女兒,還得走這樣的路,真是,你們蘭家祖上是不是墳頭走水了啊!”
她媽越說越傷心,索性抱着她不肯撒手地哭起來,蘭善文只得無奈地一邊哄她,一邊道,“媽,我又不是回不來了,您就別哭了,跟爸好生生在家裏過活,我過一段日子,給您寫信,啊?”
她媽也知道哭也不能讓女兒不去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工作去,只能一邊抹着眼淚,一邊給她炒了幾個雞蛋,又烙了好些面餅讓她帶上。
“媽……”拿着手裏沉甸甸的東西,蘭善文哽了哽,“我工作以後上頭就會發糧票了,這些東西,您怎麽不自己留着?”
“看你這孩子怎麽說的。”她媽紅着眼給她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咱們兩個老不死的能活多久?留着這些糧票又有什麽用?就你這一個娃娃,不給你,還給誰?”
“媽,你別這樣說,你和爸一定會長命百歲的。”蘭善文忍着眼淚說。
“好啦好啦,你們娘兒倆,別瞎嘟囔啦,文文啊,再不走就趕不上車啦。”她爸咳嗽了一聲,顫顫巍巍地拄着拐就想上前幫她提行李。
他少年時參加了解放戰役被敵人射穿了大腿,衛生員絞盡腦汁總算保下他一條腿,卻因為缺醫藥的緣故,使他那條腿落下了殘疾,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前幾年下放時,又被牛角拐到了,兩條腿愈發不堪重負,走得稍遠一些,都累得腿發顫。
“爸,我來就好了。”蘭善文趕緊在她爸之前提溜起來箱子,緊緊握在手裏後,對着房裏眼眶都紅腫的核桃一樣的二老鞠了一躬,“爸,媽,你們多保重。”
說完,一陣風一樣開了門,“騰騰騰”地往樓下跑去。
她怕她再多留一分鐘,她就硬不下心腸,走不了了。
去磨子嶺,要坐兩天一夜的火車,再搭兩班汽車,然後再驅使着兩條腿走上大半天才能到。
但蘭善文還比較幸運,坐完車,拖着行李累得氣喘籲籲地在山路上走到一半,就遇到一個買了糧食和布拉着驢回去的老鄉,一聽說她是被分配到這邊的醫生,二話不說,就從他的那條驢背上騰出來一大片位置,要讓她坐上去。
老鄉五十來歲,看起來和她爸年紀差不多,被風吹日曬的古銅色皮膚上露出道道溝壑,看起來和山上的老松樹一樣。
蘭善文不好意思讓他在一邊拉着驢自己卻坐上去,便推脫了一番,只把行李放在驢背上,自己一邊走路一邊和他唠嗑。
老鄉年紀挺大,卻不像她爸病怏怏似的,風一吹就倒,反而比一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都有熱情,興高采烈地和她說,“大閨女,咱們這地方,可好些年沒碰見過大夫了,有個痛熱的,都只能自個兒忍着,可這人,又不是鐵打的,怎麽能不生病?尤其是老了以後,今兒個腦殼疼明兒個腿疼的,少不得要出故事呢,有些人啊,忍不了疼,也不想麻煩兒孫,一根腰帶吊到屋梁子上,完事了。”
說着,他比劃了個上吊的姿勢笑道,“別看我現在還能耙地喂豬的,等過不了幾年啊,也得用繩那麽一勒,就完了。”
他咧開一口因常年抽煙而變得烈黃的牙笑得開心,蘭善文卻聽得心裏發苦。
怪不得她爸被放回來就染了一身的病。這窮山惡水下生活的人,哪個不是屈着腰活着的?
“好喽,現在咱們這地兒也有個大夫,能解解頭疼腦熱的喽!”老鄉操着濃重的口音,笑呵呵地說着,長滿繭的手又揮了一次鞭子,身上駝滿東西的毛驢,“哞”叫了兩聲,歡快地撒着蹄子往前走。
蘭善文頭次看見貨真價實的驢,不由盯着它仔仔細細地看住了,老鄉看她一臉新奇,自豪地笑着,拍拍驢屁股,扯開大嗓門跟她道,“對了,大閨女,你剛才說你是被派過來的,是住公所裏,還是衛生室裏?”
“都不是。”蘭善文回過神來,笑了一笑,“我是去鋼廠裏當駐派的。”
磨子嶺有的是鐵礦,四周又都是山樹,緊趕着煉鐵煉鋼的上頭在主席下號召的時候就拍了板,就近在這附近建了個鋼廠,把城裏的有志青年都派到了這兒,說是為國家盡一分力。
反右革/命正如火如荼的時候,大家幹起活來都上了發條似的狠,有志氣的青年被政策一鼓動,心裏就和放了青蛙一般,跳得厲害,紛紛自告奮勇的過來了。
人多了,毛病也多,一個幾百人的大鋼廠裏,沒有醫生也是個心病,所以她才剛剛畢業不久,就接到講師的書信,讓她和三個同學一處過來這兒。
她家裏離磨子嶺最遠,所以就先過來了。
“哎呦,你一個閨女家的,到鋼廠裏啊!”老鄉聽了,驚得發癟的眼睛都瞪大了不少,看着她連連擺手說。“大閨女,鋼廠那個地方,雖然說過來不少像你們這樣念過書的斯文人,可大多數啊,都是老漢這樣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那些個後生無賴啊,仗着有力氣,可是會欺侮人的,咱們本地的大姑娘小媳婦平常見了鋼廠都繞道走,你一個小姑娘,可要小心啊!”
蘭善文将他說得暗暗記在心裏,點頭謝道,“知道了,謝謝您。”
又唠嗑了幾句,不遠處就能看見鋼廠的鐵門了,蘭善文趕緊拿下了行李,從兜裏掏出來三顆帶過來的水果糖,遞給他,笑說,“謝謝您了,這些帶給您孫兒們吃吧。”
“哎,客套啥,以後咱還少不得讓閨女你照看呢。”老鄉黑黢黢和煤炭似的臉皺成一團,搖搖手不想接,她卻笑着将那些糖放到驢身上,自己趕緊提溜着行李向鐵門跑過去,還不望回頭給他招手,“謝謝您了,大伯!”
老鄉憨厚地也沖她笑了一笑,咧嘴趕着毛驢走了。
☆、第 2 章
還沒走到鋼廠前,就有兩個女人熱情地迎過來,硬從她手裏拽走了行李箱,用一口濃濃的口音笑說,“可是從城裏來的過勁醫師?”
磨子嶺的人,都把厲害稱為過勁。把醫生,稱為醫師。
這兩個女人,年紀看起來都挺大了,臉上的魚皮紋能疊好幾層,一個穿藍,一個着紅,都是農家普通的花布衫,身上卻東一塊西一塊都是黑煤渣子,抹到身上,把褂子也弄得黃碴碴的。
頭發倒是編得齊整,可梳得再齊,也不能把那黃豆芽一樣的頭發變黑了,如果城裏那些整天出入舞廳畫館的大小姐們看見,一定會說她們簡直像頂着稻草。
“我姓蘭,是剛畢業的,算不得厲害。”蘭善文忙謙虛道。
來之前,她找到了從磨子嶺工作回來的人問過,也跟着他們學了幾句當地的話,對她們如今說的話,還是能聽懂一些的。
“哎,城裏人就是皮薄,誇幾下子算弄子哦。”紅花布的女人咧開黑黃黑黃的臉,對她笑,“俺家那口子姓鮑,醫師你管俺叫鮑家的就好了。”
此地的女人,大都沒得名姓,嫁了張家,名字就是就是張家的,嫁了李家,就是李家的,死了,碑上也豎的是張家的,李家的碑。
同時那着藍布的女人也抖着她長着黑痣的臉,搓搓手對蘭善文道,“孩他爹姓胡,醫師你叫俺胡家的好了,廠長昨兒個開大會就在上頭說啦,咱們這地兒要來幾個醫師,所以管俺們的張爺就派俺們過來接您了,蘭醫師,您坐車可累了?聽人說那鐵籠子裏坐久了就悶得心口子疼,走走走,快跟俺們進去喝杯熱茶。”
“不用了,我還是先去廠長那裏去報個道吧。”蘭善文客客氣氣的笑,拒絕了大學校園裏許多追求她男孩子的疏離笑容卻拒絕不了被風霜腌成的婦人,一邊一個的扯着她往她們住的地方走。
“俺們往後可就是一個地兒的了,蘭醫師您還跟咱們客氣麽子,走走走,俺們帶您溜達去,也讓您看看您住哪擱子。”
女人帶了一絲高原紅的臉上滿滿的都是笑意,拖着她就往裏間走,蘭善文抱幾本書都要喘幾口氣的人,當然不是這些在田野裏勞動慣了婦人的對手,被她們扯着就進了鋼廠的大門,直直往職工宿舍走。
鋼廠有幾百個工人,男女混合着,老少都有,為了管理得方便些,廠長就向上頭請示,在磨子嶺尖尖的嶺頭上蓋了不少間屋子,應付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住宿生活。
蘭善文被那兩個女人抓着帶上了宿舍裏。
就和女人間時興起來的外國大頭皮鞋一樣,宿舍也是這兩年時興起來的講頭,原先在磨子嶺,人人都是把這個叫做大鍋子炕的。
——大鍋子食堂,大鍋子菜,大鍋子鐵上燒着鋼,這鋼搭來那鋼抗,一塊堆在暖炕上,家家歡喜住新房。
這些字底下還畫着登載在西方報紙上的高樓大廈。
——寫在宿舍牆上的白色粉筆字,灰還落在通紅的磚瓦上沒被風雨侵蝕去,說明,這是新近才寫上的。
“蘭醫師,到啦!”她盯着牆上的字看得出神,身邊忽然傳來婦女打唿哨的聲音,她回過神,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走到了那面紅牆的正面,到了一個半磚瓦半泥坯的房子前頭。
房子很長,從東頭到西頭大概有十幾米,前面一小塊四方地,用卅子卅得齊平,上頭種了些綠油油的蒜苗和青菜,小菜地旁邊,還有一口井,上頭挂着兩個木繩桶,有兩只冠頭通紅的公雞正對着那水桶上的木繩啄來啄去的。
看見那公雞的爪子在濕漉漉的井沿上印下楓葉形狀的圖案時,胡家的女人氣得臉通紅,扯着嘴唇說話,下巴殼子上的黑痣都在一顫顫地抖,“滾你娘的,這準又是那騷婊子養的鬼東西,好好的井水,人家不吃了啊,盡被這些畜牲屙屎撒尿糟蹋了!”
說話間,她操起地上一個擔水的毛竹扁擔就使勁往那兩只雞那邊砸過去,帶起來的風驚得兩只雞“勾勾勾”地叫,撲扇着翅膀四處飛,有些掉落下來的毛甚至随着風飄到了那婆娘臉上。
“呸呸呸。”胡家的女人把嘴裏的毛都吐掉,看着那兩只雞更氣了,撸起袖子,揮舞着扁擔上前就要把這兩只雞悶死。
蘭善文在一邊看着她罵罵咧咧地抓扁擔跟雞嘔氣,那拉她過來的鮑家女人站在原地不但不阻攔還在一邊給她加油助氣,尴尬的走也不是,勸也不是,正無法可施,忽然從那屋子裏頭一個門的染紅布簾子被掀了起來,從裏頭走出來一個五六歲左右紮着羊角辮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長得極好看,眼睛又大又清亮,雙眼皮尖下巴,不出意外,長大了絕對是個美人胚子。
她此刻手上端着一個缺了口的陶瓷盆,盆裏裝得衣裳疊得老高,看起來是要往這邊洗衣服的。
不過,在看見胡家的女人往死裏要打那兩只公雞後,她趕緊丢下了盆,小身子扭啊扭的,鑽到那兩只公雞面前,擋住胡家女人的扁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稚聲說,“胡嬸,你不能把它們打死了,它們是媽媽喂着給姥姥補身子的。”
“去你娘的補身子,小雜種,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娘最近又勾搭上了廠裏的主管,這些畜牲,是給他做下酒菜的!”
“你胡說!”聽見她說自己媽媽壞話,女孩子漂亮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噘着嘴昂頭和她辯駁,“姥姥病了,舅舅舅媽都不管她,媽媽說過,她要把她接過來和我們一塊住,這是媽媽喂了,燒給姥姥吃的!”
“嘿,這小雜種,還不承認!你既然說你那不要臉皮的娘沒勾引過人家正經後生,你爹呢?你難道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黑臉女人耍起潑來比男人還要厲害,也顧不得有生人在了,拿着扁擔敲地面威脅說,“小雜種,快讓開,這兩只畜牲,見天的在人菜園子裏啄來啄去的,今兒不把它打死,老娘死了就不埋在老胡家的祖墳裏頭!”
被她咄咄逼人的問話難住了,女孩子的眼圈兒越來越紅,卻固執地攔在前頭就不許她動手。
“小雜種,看你是像你娘一樣,沒人教訓皮就癢了!”女人恨恨地說着,丢下扁擔抓住那個女娃娃就要打她。
後頭蘭善文實在有些看不下去,就拉了拉和她一起站着的鮑家女人,皺眉說,“鮑家大姐,那小孩子還小,胡家大姐不用這麽針對她吧?”
“蘭醫師,您哪裏曉得,這女娃的娘是個沒臉沒皮的大蓬車,見天的跟個狐貍精似的,不知道外邊兒名頭有多壞呢,沒個男人結婚肚皮就撐起來了,敗壞了俺們這地兒的風俗,俺們啊,這是在替嶺上的人教訓她們的,不算什麽,蘭醫師您別操心,安心看着!”
大蓬車是給那些和許多男人不清不楚的女人的蔑稱,蘭善文雖說不知道她這話的意思,可也能從她鄙夷的神色裏猜出來,這絕對不是什麽好詞。
女人說着,又樂呵呵地看下去,跟看唱大戲似的落趣兒。
眼前那胡家女人已經摟住那女孩子,照着她身上來了好幾下子,那女孩子卻不像一般的孩子似的,跌了打了就哭,恰恰相反,她被打了,不哭也不鬧,咬着牙悶哼的模樣看得蘭善文心疼不已。
到底沒出過閣的女兒家心腸軟些,她學得又是醫,聽慣了她講師說得救死扶傷的理兒,雖說她臨走之前的晚上,她媽拉住她千叮咛萬囑咐讓她不要多管閑事,現下看看那女孩子,還是心疼占了上風,丢下手頭的行李箱走上前去,攔住還想照女孩身上耧一巴掌的婦人,“胡家大姐,她還小,有什麽氣也不該往她身上撒。”
“嘿,蘭醫師你不知道,這小雜種的娘可氣人了,盡養些畜牲來壞咱們新種的東西,就上個月,她養的鴿子啄光了俺新開地裏的地梨種,您說說,這氣不氣人?”
得了蘭善文的阻攔,女人也不敢太放肆,悻悻說道。
她男人在炕頭跟她說過,像蘭善文這樣的人,都是從有着大鐵盒子的城市裏過來的,家裏都有錢,說是像他們家那樣的屋子,想買幾間買幾間,她們都是落難的鳳凰,等時候到了是會回去的,鳳凰雖說落了難,那就還是鳳凰,他們是惹不起的。
蘭善文皺眉,“一些不知道什麽的畜牲而已,胡家大姐也別太放在心上,否則……”
“牧牧!”
她話說到一半,忽然聽見一道女人的驚叫聲,她奇怪地一轉頭,就看見一個打扮得比城裏女人還要時髦好看,容貌既嬌媚又妖豔的女人,驚慌地向她這邊跑了過來。
☆、第 3 章
那女人一過來就猛地一把推開黑瘦的胡家女人,蹲下來把被打的女孩子抱在懷裏,摸着她的臉,又頭貼頭地試試她身上的溫度,觸手一片滾燙讓她心疼地嬌媚臉上血色都褪了幾分,低聲道,“我的心肝,你怎麽出來了,燒還沒退呢,又出來染風,你是想要媽的命?”
說完,看見地上的瓷盆,知道女兒是又替她洗衣來了,頓時心揪得厲害,為女兒的懂事,也為自己的無能。
“媽媽,嗚哇……”被她抱在懷裏,一直倔強癟嘴的小女孩才哭了出來,埋在她脖頸間哭得稀裏嘩啦的,“胡…胡嬸要…打死…咱們的雞…我跟她說…不能…打…那是留着給姥姥…嗝…”
她一邊打着哭嗝一邊說事情的原委,旁邊的胡家女人聽見她這樣說,立時不高興了,這小女娃竟然敢惡人先告狀!
不等聽女兒哭訴的女人說什麽,胡家女人就先嚷開了,“郁泉秋,你看你養得什麽崽,又養得什麽畜牲!見天兒的往人家地裏啄種子,你們孤兒寡母的容易糊弄肚子,可憐俺家的那幾個虎小子,等着吃蒜馍呢,被你的畜牲啄完了苗子,他們吃什麽?你這個沒臉沒皮的……”
女人聽了,冷着臉不言不語地抱着女兒站起身,慢慢從貼身的湛黃工裝裏掏出來五分錢,丢給還在破口大罵的婦人,“這個,賠你,夠了?”
“嘁,幾分錢就想算了?當俺沒見過錢可是?”
婦人依舊是罵罵咧咧的,卻彎下腰撿起來那落在黃泥地上的五分錢,拿手指頭抹幹淨灰,揣到腰兜裏,嘴裏不幹不淨地罵個沒完,倒不再找她碴子,而是轉過身讨好地搓搓手,看着蘭善文,“蘭醫師,讓您看笑話了,走走走,俺領您過去您住的地方看看,廠長聽講您們要過來,可是新蓋了好幾間屋子呢,聽孩他大講,都是亮亮堂堂的,走,走,俺帶您過去瞅瞅。”
說着,她就要拉人,前後反轉的态度讓蘭善文有些反感,不由躲過她伸過來黑乎乎長滿繭的手,對她腼腆笑笑,“大姐,我自己過去就好了,您去忙吧,是那邊新建的房子是麽,我知道了,我有手有腳,走得路的。”
“唉,這咋整呢,張爺還關照過俺們要把蘭醫師您們招待好呢。”婦人有些不高興,黑青的臉上皺紋都疊在一塊了,可看看蘭善文一身潔淨的衣裳,又瞅瞅自己身上黑乎乎的花褂子,以為她是介意自己身上髒,也不好多勸,只得道,“那蘭醫師您先忙啊,俺們還點着煤爐子呢,先走了。”
“大姐去忙吧。”蘭善文溫和地對她笑笑,“我要是有什麽事不懂的,一定問問大姐。”
“唉,好好。”她溫柔知禮的态度一下子取悅了黑臉的婦人,心想城裏飛過來的鳳凰就是比見天價妄想着攀高枝的土雞要好。
想着,她憤憤地瞪了一眼還一心一意懷抱着女兒輕聲安慰的女人,和同來的鮑家女人又拉着和蘭善文說了幾句話,才一扭一扭地拐着幹癟的身子,走去廠裏看爐子了。
可算是走了。蘭善文呼出一口氣,和這些七故八姨地打交道,比拒絕她媽給她說親還難。
“你就是新來的醫師?”她正感慨的當口,忽然聽見身後女人又媚又涼的聲音,這聲音,讓她輕易地就想起來小時候,她爺爺坐在葡萄架底下給她說得夜色涼如水的仙女了。
她轉過身,那女人抱着女孩子就站在她身後,冷冷淡淡地打量她,像是不相信她的身分,來辨明真僞似的。
“我是新來的派駐醫生,叫蘭善文。”蘭善文溫婉說着,對她親切地笑一笑,目光轉到她懷裏漂亮的女孩子身上,輕問說,“剛才聽見大姐你說,你的孩子發燒了是麽,要不要,我給她看看?”
她有心要幫忙,豈知,那女人聽見她的話,卻是臉一繃,狠狠剜她一眼,“你說誰是大姐?”
唉,她哪裏說錯了麽?蘭善文叫她問得懵了。
她到這之前,曾問過一個下鄉的師兄,據他說,有了孩子,就該叫大姐的啊。
許是看她長得文文靜靜的也沒有什麽歹意,那女人略微收了收兇相,皺着柳葉眉,斜她一眼,“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蘭善文友好地說。
“我和你一樣年紀。”女人立馬冷冷回道。
“呃……”那這就不能叫大姐了,怪不得她生氣。
蘭善文抱歉而腼腆對她小聲道,“對不起。”
“哼!”女人沒給她好臉色看,眼睛來來回回地又盯着她看了好幾遍。
蘭善文被她看得既害羞又有些尴尬,凝眉想了想,以為她還在對自己冒犯她的年紀生氣,只好擡頭又喚她,“同志,你好。”
“哼!”那女人這次倒沒多說什麽,一只手抱着女兒,騰出一只手就要去撿女兒抱出來的一瓷盆衣裳。
抱着孩子到底不方便,看她艱難地彎下腰,卻夠不着衣裳,蘭善文好心地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替她把盆端了起來,“我來幫你吧。”
女人冷冷淡淡看她一眼,也沒說好不好,自顧自抱着孩子進了半磚半泥蓋好的房裏,蘭善文想自己還端着人家的東西,也不能丢下就走了,只好也跟着她走進那間垂下染紅布簾子的屋裏。
這還是八月的天,一進屋子一股冷意卻沖着面門撲了過來。
也不光是因為這磨子嶺山太高。
蘭善文拉着東西含蓄地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泥坯的炕上兩條薄麻被疊得整齊,炕右邊一個竹筐櫃子立着,櫃門底下擱了兩個小木盆,正對着門擺着一張舊桌子和一把小椅,上頭還擱着孩子用的大字板,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麽家什了。
怨不得屋裏冷,這屋子這麽小都擺不滿家什,也合該冷清了。
這時,女人已經把女兒小心地抱到了炕上,脫下她身上的一些衣裳,用兩床被子緊緊把她裹起來,而後僵着聲向後頭喊,“醫師。”
“這就來。”蘭善文應一聲,把瓷盆放下,從行李箱裏拿出來自己帶過來的簡單東西,走到炕沿邊,小心翼翼地替女孩子看了看,道,“是發燒了,不過不礙事,是低燒。”
“我當然知道她發燒了。”聞說,女人狠狠皺眉瞪她道,“我是問你,該怎麽退燒,你們醫師,不就是管這個的麽!”
蘭善文嘆口氣,摸摸床上睜着眼睛看她的乖巧女孩兒的小臉,慢慢解釋道,“我也想開一副藥讓她趕快好起來,可是,上頭不許我們私帶東西,随着咱們過來的藥品一個月以後才能運過來——你們這地方,還有別的藥店麽?”
這不是廢話麽,要是磨子嶺有藥房,她們這些人還千盼萬盼要醫師做什麽!
女人冷笑一聲,“好賴讀過書的人呢,我看你還不如鄉下的赤腳郎中。”
蘭善文憂郁的面容上添了一絲愁緒,對她貶低自己的話也不反駁。
卻站起身從行李箱裏拿出來一大袋花花綠綠的糖果,走到炕沿邊,拿出來一顆,放在白皙的手掌心裏,微笑着對乖乖躺在炕上的漂亮女孩兒溫柔道,“要麽?甜的。”
小孩子對這些吃食天生沒得半分抵抗力,看見她手裏的東西,女孩兒的小嘴砸吧砸吧地剛想點頭,忽然想起來媽媽曾告訴她,人要有骨氣,不能随便吃別人東西的話,又猶豫了,渴望的眼神投向了母親。
被女兒的想要又害怕的眼神看得心酸,想想女兒出世至今,一塊糖都沒嘗過,郁泉秋心裏更疼了,愧疚感使她将平常對孩子的訓戒都抛在了一邊,緩緩對她點了點頭。
得了母親的準,女孩子立刻興奮得和在森林裏肆意奔跑的小鹿似的,黑溜溜的眼睛裏迸出光來,緊盯着蘭善文手裏的糖,害羞地捏着被角,吶吶道,“要。”
“阿姨剝給你吃。”蘭善文溫婉笑了笑,小心剝開糖紙,把透明的糖送到女孩兒嘴邊,并輕輕叮囑道,“別咽下了,這種糖容易嗆住的,把它抵在舌尖下,慢慢兒化。”
女孩兒乖巧地順着她的話做,果然一會兒嘴裏就嘗到了甜味,這天生被小孩子喜歡的味道激活了她的孩子天性,不禁高興地沖郁泉秋叫了一聲,“媽媽,好甜!”
郁泉秋心疼地對她淡淡笑了笑,神色有些落寞。
女孩兒看她這樣,以為媽媽也想吃糖了,便揪着被子,小心地看看蘭善文,又看看一邊站着的郁泉秋,含着糖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眼神卻濕漉漉地含着祈求,“阿姨,您能再給我一顆麽…我…我想,我想讓媽媽也試試味道。”
聽說,蘭善文一愣,随即笑了。
這個孩子太懂事了,可見,教出這樣孩子的母親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當然可以。”蘭善文笑說着,把一整袋糖都輕輕擱在她懷裏,“這些,都是你的了。”
女孩子愣愣地抱着糖還沒反應過來,懷裏的糖卻已經被母親拿了起來,還給了對面坐着的好心阿姨,并冷冰冰地對她道,“咱們窮人消受不起這麽貴重的東西,蘭大醫師還是留着自己吃吧!”
公社供糧供棉花供油少,但只要有了票還是能買到的,可是一斤水果糖,就是有十張票也買不到,不僅是賣的極少,而且,糖賣得特別貴,買一斤梅漬糖的錢,夠買二十斤面了。
這麽貴重的東西送人,即使送的人不是不懷好意,她們也享用不起。
“不用了,我已經用不着這些的。”蘭善文淡淡地笑,盯着水果糖五顏六色的糖衣,緩緩道,“反正,這也是別人給我的,我再給了其他人,也算是全了它們主人的心願。”
☆、第 4 章
郁泉秋天生精明,注意到她說的是“它們的主人”,而不是“它的主人們”。
這說明,這些糖的原主人是一個人。
而看她這麽傷感的神色——
郁泉秋心裏冷冷一笑,她就說麽,都說城裏戀愛自由,眼前這個從長相到舉止都是男人理想中大家閨秀類型的女人,怎麽可能會沒有人追?
如今看來,是她的情郎不要她了?丢下她和別的女人跑了?
有可能,要是每天都得對着她那苦大仇深的臉色,她要是男人,也不會跟她過日子。
即使,她長得的确是溫婉而美貌。
“那這樣,咱們更不能拿你的東西了。”郁泉秋道,“誰知道你是不是恨你那情郎在心,在這糖裏頭下了毒?”
蘭善文卻被她驢頭不對馬嘴的話說得一愣,“什麽情郎?”
郁泉秋淡道,“蘭醫師會裝蒜,這甜黏巴的東西,三塊二一斤,這麽貴,又不是你自己買的,不是情郎,還能是鬼麽?”
“真成了鬼,也說不準。”蘭善文聞言,輕輕笑了一笑,眉間的憂郁愈發濃了。
把糖放在睜着亮晶晶的眼睛乖乖躺在床上聽她們說話的女孩子的枕頭邊,蘭善文慢慢站了起來,輕道,“放心,這糖裏沒有毒,它是一個駐藏的軍人給我的,這是他們行軍時的口糧……他一點點省下來,寄給我的。”
西藏那個地方,雖說解放了,賊匪卻還是很多,中/央派過去的人每天就在幾千海拔的高原上,在缺氧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