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身世之謎
這個将自己女扮男裝成清秀少年的自然就是鐘離家滅門慘案的始作俑者,也是鐘離家本要出嫁的二房小姐——鐘離晴。
而在十四年前,她是水藍星上的一名法醫,自小在孤兒院裏長大,孤僻而寂寞,因為犯罪現場莫名的事故而當場喪命,再醒來時,卻成了一個不足一歲的小女嬰。
阿娘以為她單純懵懂,幼時又遭受了打擊,因而養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不愛理人,其實,她只是不知道怎麽與人相處,更不知道怎麽開口。
溫暖,是她太過渴望,又太久不曾得到過的東西了。
親情,仿佛會灼傷她,讓她向往,又不敢靠近,只怕得到了又失去。
只是,阿娘是個太過溫柔的人,讓她忍不住一點點忘記了過去,逐漸習慣了在這個世界的生活,逐漸習慣了鐘離晴的身份……
可就在她卸下心防徹底接受對方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生生打破了這一切,讓她第一次懂得了什麽叫恨。
不是孤獨,不是無奈,而是極致而刻骨的恨。
她醒過來的時候,是被阿娘緊緊地摟在懷裏,身上只披着一件小衣裳,卻暖烘烘地,鼻端嗅到的都是女人恬淡而馨香的味道,她一向沉着冷靜善于分析的腦子不由懵住了。
——我是誰?我在那兒?這個女人又是誰?她在做什麽?
腦子裏一連串的問號浮現,卻抵不過那個女人帶着憂切的輕柔嗓音:“阿囡,可好些了?”
她擡起頭,對上那雙美麗的眼,裏面倒映着一張嬌小稚氣的面容,她有些慌神,卻因為那雙眸子裏的溫柔而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嗯。”
那人眼裏的小人兒也跟着點了點頭。
她忽然意識到,這個手臂如藕節似的小胖女娃,就是她。
究竟那在水藍星上的二十多年是南柯一夢,還是如今不過是莊生曉夢迷蝴蝶的錯亂,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第一年,她終于明白了自己所處的世界,以及再也回不去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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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她不再将自己封閉,開始主動要吃的,主動說話。
第三年,她開口叫了女人一聲阿娘,女人抱着她痛哭了一宿。
那個時候起,她才真正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新生活,以及,親人。
在五歲之前,她一直都跟阿娘待在一起,從一方群域到另一方群域,從一座城到另一座城,居無定所,颠沛流離。
開始的時候她還不明白,為什麽阿娘總是帶着她趕路,雖然看似是在游山玩水,并不急躁,可那只是在一般孩童的眼中。
她的骨子裏始終是個成年人,又怎麽會發現不了她們是在逃避着什麽。
阿娘從不帶她去繁華鼎沸的城鎮,趕路也總是在晚上。
不同的是,她們每到一座新的城池,阿娘會在隐匿的街巷租上一間小院子,會在院子裏搭一個綴滿鮮花的秋千,會種上一片叫不上名字的靈草,有時還會養上一池子五顏六色的魚,每日琢摸着給她做些好吃的好玩的,或是抱着她在秋千上講故事,或是帶着她在書房裏習文練字,即便是逃亡趕路中,也總是從容不迫,充滿了生活的意趣。
阿娘是個博學多才的女子,氣度也是非凡,她知道阿娘定然不是尋常人家出生,修為也深不可測,但阿娘不說,她便只當不知,也從不多問,就像她從未好奇過自己的父親是誰,為何阿娘也從未提起過。
她的心很小,有阿娘就夠了。
直到那一天,她在半夜忽然驚醒,一伸手卻沒有摸到人,連忙坐起身,卻只見到身邊阿娘睡的位置擺放着一只枕頭。
巨大的恐懼瞬間籠罩了她,茫然四顧,陡然見到屋外有亮光閃爍,自己這裏卻聽不到半點聲響,她知道定是阿娘在屋子外布下了禁制,不希望自己被吵醒。
多少個夜晚,她獨自醒來,也是阿娘不在身邊,但是沒多久,在東方露出魚肚白以前,阿娘一定會趕回來,帶着她熟悉的馨香的氣息,身子依舊是暖的,将她攏進懷裏後,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睡去。
又有時候醒來,卻是阿娘抱着她在夜間趕路,雖是趕路,阿娘的臉上依舊帶着雲淡風輕的微笑,見她迷迷瞪瞪地睜開眼,便會親昵地吻一吻她的額頭,柔聲哄道:“吵醒阿囡了嗎?再睡一會兒吧,天亮了阿娘帶你去喝豆花。”
那聲音仿佛帶着魔力,讓她不由自主地眼皮一沉,乖乖地睡去了。
再醒來,也就是到了另一座陌生的城池,桌上擺放着豆花,還冒着熱氣。
阿娘的臉上仍是優雅矜柔的笑,似乎夜裏她驚鴻一瞥見到的血光與殺戮只是場噩夢。
那一晚她終究沒有忍住好奇,悄悄掀開了被子,推開窗戶看去,院裏亮如白晝,并不是有人點燃了燭火,而是十幾個錦衣華服的修士持着流光溢彩的靈劍,指尖醞釀着各種法術,周圍懸浮着各種靈器法寶,無數光彩彙聚成的亮色,将不大的院子照得炫麗又刺眼,若非外面又加了一層禁制,隔絕了此間的動靜,只怕方圓百裏的人家都要被招惹過來看熱鬧了。
那禁制與屋外罩着的卻不一樣,并非出自阿娘之手,可見是這群陌生修士的手筆,這也能反應他們并不希望暴露自己,引起注意。
這一行人清一色是壯年的男子,領頭的卻是一個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唇上留着短髭,膚色白皙,面貌英俊,眉眼之間竟然與阿娘有三分相似,讓她不禁起了疑心:對方的身份也許是出乎意料的,而看這群人的架勢,分明來者不善,那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她略懂一些唇語,阿娘背對着她,所以看不見阿娘在說什麽,只能小心地盯着那個年輕男子嘴巴一開一合地說着什麽,因為隔得較遠,他說話也很快,她也只依稀看懂幾個詞,似乎是“小姑姑”、“野種”、“回去”、“領罰”之類的。
但是依照慣常的邏輯思維,這幾個詞已經夠她拼湊出一個略微苦情的故事了。
阿娘帶着自己離開家,千裏迢迢地躲避的仇家,竟然正是原來的親族,而自己這個不被承認的孩子,是阿娘的污點,也是阿娘與家族反目的矛盾。
拼湊出一個大概的真相,她受不住打擊似的扶住了窗沿,輕微的響動卻引起了對峙雙方的注意,她看到阿娘微微蹙了眉,看到那群人厭惡的眼神,她想轉身逃回房間,卻忽然失去了行動的力氣。
雙腿一軟就要跪倒在地,卻是眼前白光一閃,那群錦衣人竟是被不知名的力量拖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生生攪碎了的軀體,連神魂都沒能逃過,俱都被運轉越來越劇烈的漩渦所吞吸,只一個眨眼的功夫,便憑空消失了。
阿娘的臉色在瞬間被抽取了血色一樣,白如金紙,下一刻兩靥卻泛起了不尋常的潮紅,似乎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她立即明白過來,剛才阿娘一定是強行使用了特殊的力量,這才遭到了反噬。
阿娘用最快的速度解決了追來的人馬,卻獨獨放過了那個年輕的男子——果然那是和阿娘有血緣關系的人。
她咬了咬嘴唇,在阿娘對身後毫不在意,反而朝自己露出一個虛弱又清美的微笑時,忍不住眼眶一紅,随即卻瞪大了眼,愣愣地看着那個男子在阿娘轉身後神色一厲,猛地舉起手中的折扇,朝着阿娘背後刺來。
那折扇乃是千年玄鐵做的扇骨,上面靈氣流轉,一看就不是凡品,而那男子既然與阿娘有淵源,必然也不是簡單的人物,他這一擊,絕對不是輕易能躲過的,若是中了招,後果不堪設想。
更何況阿娘方才還遭了反噬……
她只恨自己年幼弱小,明知阿娘危險卻無能為力,只能驚叫着提醒。
好在阿娘終歸反應迅速,在那折扇堪堪擊中後心以前,忽然側身,一掌将那偷襲的小子擊退,盡管如此,還是被靈氣波及,再次震傷了內腑,還未開口說些什麽,偏頭便噴出了一大口精血,神色一下子委頓不少,秀麗絕倫的臉上沾染到一點血跡,仿佛白玉染霞,雪濺紅梅,更是美得驚心動魄。
直面這種美麗,她卻只覺得心疼得就要死去一般。
“阿娘……”平生第一次帶了哭腔。
“乖,阿囡不哭,沒事的,我在。”阿娘将她抱在懷裏輕輕哄了起來,手指顫抖着揩去她臉上的淚痕,那軟玉似的手透着令人憂心的涼意,卻依然讓她覺得溫暖。
她什麽都不求,只求阿娘好好地在她身邊。
為了這個,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阿娘最後還是放過了那個男子,卻将他打暈扔進了山裏,而自己則帶着她再次離開這個定居不到一個月的小城。
她發現,她們搬家的頻率越來越短了,這不是個好兆頭——那群人追得越發緊了。
從那天以後,阿娘的身子便大不如前。
既然阿娘有意瞞着她,她也不好多問,只是夜裏醒來的次數更多了,總要确認好娘還在身邊,才肯繼續睡下去。
她猜想,阿娘的修為至少是渡劫以上,因為只有渡劫期的修士才能夠跨過群域之間的壁障,在兩座群域之間穿梭,甚至還要帶着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幼兒,且毫無丁點颠簸之感,這不僅是實力上的強大,還有境界上的深遠。
雖說她未曾接觸修煉之道,但是阿娘對靈力操控的精準,就連她這個門外漢也是嘆為觀止,而阿娘對人性和人心的洞察,也是令她欽佩不已。
遇到鐘離洵的時候,正是阿娘和她剛剛擺脫一波追兵,元氣大傷的時候。
不知什麽緣故,阿娘的修為一直在下跌,可追兵的修為卻依舊強大,若不是靈氣稀薄的國境外有着強大的禁制保護,不允許渡劫以上的修士進入,恐怕只要對方一個念頭,她們就逃不掉了。
阿娘的修為已經只剩下元嬰期的力量了,東林城這惡山惡水的偏遠之地也沒有足夠的靈氣能夠供給阿娘養傷修煉,無奈之下,她只能壓制傷勢,接受了鐘離洵的好意,住進了他在遠郊的莊子裏。
鐘離洵是個謙謙君子,哪怕對阿娘一見鐘情,愛慕十分,卻克謹守禮,從不越雷池半步。
他雖然無法行走,卻于符箓一道造詣頗深,布下的天玄避靈陣幾乎能瞞過普通的大乘期修士,除非就站在院子裏查探,否則只憑借神識外放搜尋,根本找不到這裏,也發現不了阿娘跟她的蹤影。
因為他的庇護,阿娘與她算是過上了一段平靜安穩的日子。
可以說,她的大半個童年,都是在鐘離洵的莊子裏度過的。
三年的時間一晃而過,她七歲那年,阿娘作主讓她認了鐘離洵為義父。
從此她有了名字,鐘離晴。
鐘離洵帶她回了本家想要将她的名字記上族譜,不料卻遭到了強烈的反對,鐘離洵無意與本家的人多糾纏,便帶着她離開了。
回到郊外的莊子沒多久,又一批追兵趕到了,這未免太過巧合,巧得她忍不住要想,這與鐘離家會不會有幹系……
這次,阿娘将追兵引到了十幾裏外的荒山裏。
等她推着鐘離洵踉踉跄跄地趕到時,那裏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滿山谷的血腥氣,和阿娘的外袍碎片。
阿娘最喜歡穿白衣,可那片衣料卻是紅色的,血紅血紅。
那時候,鐘離晴依稀聽到了一聲巨響,漫天刺目的白光過後,心慌地仿佛胸口破了個巨洞似的。
聽說修煉到金丹期以上的修士,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有最後一招同歸于盡的手段,便是自爆元神,那時候爆發出的威力甚至能越階重創高一境界的修士,同級修士更是玉石俱焚的下場,若是換作元嬰修士自爆,那威力更是驚人。
鐘離晴知道,這次的追兵一定比上次更多更強,可現在卻一個不剩……能讓他們全都消失,還能有什麽法子呢?
那個瞬間,鐘離晴幾乎是要瘋了。
可是比她更瘋狂的是鐘離洵,平時最儒雅謙遜、注意形象的人,竟然從輪椅上滾了下來,跪趴在地,艱難地爬到了血跡最多的中心,撿起地上那一片血色衣袍,捧在手心裏,嚎啕大哭地像個孩子。
默默地看着失魂落魄的鐘離洵,鐘離晴忽然就安靜了下來,好像靈魂從身體抽離開來,拼湊成了另一個自己,漠然地旁觀着,沉着地思量着,冷靜地分析着。
空氣中除了濃重的血腥味以外,還有一種淡淡的,幾乎不可察覺的氣息,那是一種珍貴的靈草,是許多高級的丹藥煉制時會用到的輔料,叫做離殇草。
因為珍貴,所以阿娘特意給她介紹過,就連收藏豐富的阿娘儲物戒裏也只有三株,還都是割下來的成品,沒有種子。
而這種離殇草還有一個用處,就是豢養一種靈獸珍珑靈魚,這草之于靈魚,猶如貓薄荷之于貓兒,但是這種靈魚珍貴到幾乎絕了種,也就很少有人知道離殇草的妙用。
阿娘身上永遠是幹幹淨淨,沒有任何龐雜的氣味的,那麽這離殇草的味道只可能來自于敵方——帶走阿娘的人,或者是,兇手。
從這時開始,鐘離晴的心裏便埋下了一顆複仇的種子,她的整個人生都只剩下這一個目标。
八歲那年,鐘離洵也熬不住去了,他是被人下了毒,卻也有自己一半放任的意思。
他說,活着已經沒有意義了,想下去繼續守着阿娘。
鐘離晴答應了,只是要複仇的人又多了一個。
這世上終于還是只剩下她一個人,踽踽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