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午後的陽光正好, 熏得滿室盡是那種清淺柔暖的氣息, 年輕的蘇樓主身嬌體弱, 雖然大腦還興奮地運轉着,身體卻已經響起了警報,他揉揉額角, 這些日子頭愈發的疼起來了。
他的動作很隐蔽, 卻躲不過同在屋中的另一個人的眼睛——即便他還特意背着別人偷偷揉的額角。
仲彥秋放下手中的筆, 收攏起桌上堆疊起的文書,蘇樓主就知道自己今天的工作時間結束了。
這個時間并不固定, 以他的身體狀況為準随時調整。
有時候真懷疑這個人是不是後背長了眼睛,能把他的每一點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不,應該是懷疑這人是不是渾身都長了眼睛。
出門前瞄了一眼仲彥秋放在桌案上的文書, 正寫着六分半堂裏雷損和狄飛驚的對話, 內容詳細到每句話的語氣動作,好像那兩人商議要事時這個人就在屋子裏看着似得。
蘇樓主忍不住又瞄了一眼, 然後再一眼,再一眼,甚至想要坐回去拿着這份文書好好推敲一番六分半堂的下一步動向, 可惜他手還沒伸出去就被仲彥秋中途劫了胡, 仲彥秋面不改色地把文書收起來, “你該休息了。”
當年他碰到蘇夢枕的時候,蘇夢枕的身體也還沒差到這種地步,簡直就是完全在靠毅力強撐着,換個人幾年前就死得透透的了。
火爐上溫着藥, 棕褐色一碗散發着苦澀氣味的藥汁子,熬進去不知多少名貴藥材,若不是金風細雨樓,只怕也難以湊得齊仲彥秋開出的藥方,但若不是為了救蘇夢枕,也不必用如此之多的天材地寶。
這麽一具千瘡百孔的身體到現在還能動,還能習得一身驚世的武功,本來就已經是不可能存在的奇跡了。
藥的味道自然算不上好,甚至比蘇樓主喝過的任何一種藥都要難喝,不僅僅是苦,還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滋味,喝完喉嚨裏粘噠噠地難以控制地一陣陣泛起惡心,難受得頭暈眼花。
即便蘇樓主并不抗拒吃藥,面對着火爐上的藥碗依舊産生出幾分厭惡。
厭惡歸厭惡,默念着良藥苦口利于病總是能生咽下去的,閉上眼屏住氣,大口大口盡可能快地把藥灌進肚子裏,端碗仰頭一氣呵成,把碗放下後仲彥秋适時地遞了一小盅青梅。
已經是這般時節了,也不知他是從哪裏搞來正新鮮着的青梅。
吃完藥給塊糖,跟哄小孩子似得。
蘇樓主心裏想着,手上卻很誠實地拿了兩個塞進嘴裏咬開,讓那種微酸的味道沖淡頂在胸口地惡心。
明明他八歲以後喝藥就再沒吃過糖。
蘇夢枕偷偷地笑了出聲。
蘇樓主發誓自己絕對聽到了。
可惜也就只是聽到了。
喝了藥,就靠在榻上和衣而卧,藥裏添了些安神的藥材,喝完之後總會倦得睜不開眼,蘇樓主也沒強撐,放任着自己的意識遠去。
他睡着了,蘇夢枕卻還清醒着,把睡着的年輕人往邊上推了推,他暫時占據了這具身體。
睜開眼睛就看見仲彥秋拿着條薄毯想要往他身上披——睡着的話,不蓋些東西會很容易着涼。
蘇夢枕擡手掩住一個小小的呵欠,動了動身子把薄毯裹緊,今天的陽光正好,曬得他渾身都是懶洋洋的,連動都不想多動一下,半閉着眼睛盯着仲彥秋看。
在他面前仲彥秋是不會掩飾自己能力的,不像為了顧及年輕的蘇樓主那岌岌可危的三觀,各種情報都會稍加遮掩。
那雙眼睛此刻暈染着深不見底的黑,那種黑色太過濃烈,以至于掩蓋住了眼眸中的一切光彩,仲彥秋攤着雙手,仿佛托着一泓看不見的清泉,陽光裏塵埃飛舞着四散,攜着那麽一點點微不可查的光彩落在仲彥秋的肩上,手上。
就像他整個人都在發光一樣。
蘇夢枕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困過了頭才會産生的幻覺,此時他的眼裏,仲彥秋的周身的确散發着溫暖的輝光。
他是不信神佛的,到現在也不信,但是某一瞬間,他想倘若當真有神佛存在,大抵就該是這幅模樣。
最起碼,仲彥秋确确實實是救了他的。
蘇夢枕動了動嘴唇,還是沒有說什麽。
情到深處,總是忍不住想要做些親密的事情,即便他是蘇夢枕也不例外,他是個人,不是神龛上的石雕泥塑,自然也有七情六欲,可惜他的心上人許是廟裏的泥塑成的精,自始至終跟他保持着距離。
誰讓他暫時還沒辦法和蘇樓主分開——每個世界都只能有一個蘇夢枕,在離開這個世界前,他都得和蘇樓主共用一個身體。
不是自己身體又脫離不出去,面對着頂着這張年輕的臉的蘇夢枕仲彥秋怎麽可能下得去口。
安神的藥材效力極強,蘇夢枕這麽躺着也開始困倦起來,眨眨眼睛,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徹底睡了過去。
他記得自己還很小的時候,那時候什麽都不懂,有很長一段時間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好好睡上一覺,而不是半夜因為那裏突如其來的抽痛或者其他的什麽病狀驚醒。
現在想想,真的就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了。
窗外起了一陣風,刮得樹葉嘩啦嘩啦作響,仲彥秋合起手掌,眼眸中的晦暗如潮水般退去,他擡頭看了看窗外,起身走了出去。
出門之前,他小心地合攏了門,指尖在門縫畫了一個符號。
象征着守護的符號。
不等幾秒,就聽見外頭有人邊叫着“蘇大哥”邊跑了進來,青年臉頰還帶了點灰,穿着身也許不久前還整整潔潔現在卻皺皺巴巴的衣服,不是王小石還能是誰。
仲彥秋食指豎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姿勢,低聲道:“小聲些,正睡着呢。”
王小石見了仲彥秋,先是一喜,而後又縮縮脖子小雞啄米似得猛點頭,“好久不見,仲兄你也是金風細雨樓的人嗎?”
“算是有些關聯。”仲彥秋沒承認也沒否認,只神情自若地轉移了話題,“我來時見仙客居出了新菜品,可要去喝一杯?”
王小石眼睛一亮:“我還欠着你一頓酒呢,來來來,我這就去找白愁飛。”
說起白愁飛,他忍不住又念叨了幾句對方這幾日忙得厲害,連跟他喝酒的時間都沒有了。他這麽說着,眼睛裏滿滿都是對好友受到重用的喜悅之情。
“既然你來了,他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給我放下。”王小石說道,拽着仲彥秋去了白愁飛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