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自戕
天子壽宴盛典,普天同慶,喜氣催得九月生花,熱鬧非凡,卻在快尾聲時鬧出這般變故,到底是個不歡而散,人心更惶。
此時,寥勝冷宮的潛興宮外,有禁衛引兵帶刀,黑靴踏在剝了紅漆的廊上,如雷似雨。
老內侍謝寧立在潛興宮的屋檐下,焦急地原地打轉,歪散的髻垂下數縷銀絲,嘴裏不斷念叨着:
“瘋了,又瘋了,這回兒可真壞事了,壞事……”
女官們擠成一團,聽屋內一聲狂躁的咆哮,瓦瓷摔碎,吓得嗚嗚低泣。
潛興宮內,書簡散落一地,處處邋遢不整,一片狼藉。
三皇子暴怒時連平日費心難求的珍寶古瓷都舍得砸,何況那只用來積灰的書架。
“畫良之——!”
三皇子桂弘含酒癫狂大笑,單将绛紗蟒袍披挂身上,衣衫不整地赤腳跌撞,摔回宮椅內。
他單手擔上椅扶,摩挲着下巴,觑起一雙猩紅陰鸷的招子,乜了地上低頭跪着,頭發被他扯得淩亂的人半晌後。
忽将手中的玉酒壺砸到畫良之面前!
玉器啪嚓震碎,佳釀混着碎玉飛濺一臉,畫良之并未躲閃。混白酒液自額角淌下,臉頰也劃傷見紅。
三皇子見狀,嘴角咧得猙獰,又咯咯咬牙,惡狠狠地切齒嘆出話。
一字一頓,全如帶毒利刃,含恨吞惡,置之死地般兇狠。
“畫良之,你好、生、下、賤、啊。”
地上跪的人這才難抑羞憤,仰起頭,見得濕鬓下含恨積血的一雙眼眸,竟是個絕美狐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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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多看一眼,就當該被勾魂奪魄的漂亮。
畫良之只徒将脊背再撐直幾分,帶身上暗紅紋龍魚錦衣筆挺,手邊跌落的黃金妖狐假面好似在嘲諷怪笑,他捏拳,把膝間衣布抓得起皺。
“人傳您翊衛中郎畫大人您生極醜,鬼目生瘡,不便面聖難以見人,才鑄美豔妖狐假面以為生。殊不知,這面具之後,竟是大昭一等一的美人兒?哈哈哈哈!”
“殿下!”畫良之将後槽牙咬到發顫,隐忍道:“鬧夠了嗎?國宴當前,公事繁忙,還請恕臣——”
“畫良之!”三皇子再是一聲怒喝,帶酒氣混沌,三兩步蹒跚邁到他面前,獰笑勾起下巴,逼他仰臉與自己直視,笑眼霍地收緊,語氣嘲諷:
“你好厲害啊。區區守財如命,貪圖名利的賤奴,居然還能爬到今天這個位置!嗝……你上了,你上過多少人的榻,陪,陪多少男人睡過?啊?哈哈哈哈哈哈,說與我聽聽嘛,說說!”
窗闌外,除卻芭蕉遭風簌簌,空氣幾乎凝滞。
桂弘雙目怒極眦裂,嘴角卻病狂喪心的高挑,甚像那嚼骨噬髓的惡鬼。
三皇子桂弘,是個失心瘋的廢人、瘋狗,為大昭上下奇恥的笑談一事,無人不知。
畫良之只是想不明白,自己哪兒就撞了這瘋子的命門,本巡察得好好的,半路竟被他硬生扯進了寝宮裏,得了這般辱罵。
就算俏春樓裏自己确确實實将人得罪個好歹,那也不至于偏挑自己公事纏身時,硬生被人薅着頭發給拖走?
他攥得手心涔汗,嗔怒道:
“三殿下,皇子豈可這般穢語無禮,臣乃陛下親領的禁軍翊衛中郎,聽您召見非臣職責所在,臣且先行告退,望殿下,自重。”
“我可去你的吧,裝他娘什麽正人君子。”
三皇子聞言勃然大怒,駭然薅住畫良之領口。力氣大得驚人,畫良之幾乎生生被他提了起來。
“卑躬屈膝的東西,怎麽,你還是上了我父皇的榻不成,敢瞧不起我來了。你幹淨,你無辜?笑話!來啊,你不妨也來伺候伺候我,不必拘謹,好歹我也是這一國皇子,不虧。伺候好了,我便放你走,如何?”
言罷,放手撕扯起他衣領。
畫良之混亂大驚,死死護住自己的衣領,又不敢冒然對皇子出手,情急之下幹脆高呼出聲:
“殿下!士可殺不可辱,您若執意逼迫,我便自戕于此,也好護三千禁衛顏面不辱!”
“自戕?”三皇子振袖掃清案上物件,白玉硯臺摔得叮當幾滾,旋即從那堆春宮廢紙下,掏出一把黑金匕首,丢到他面前。
“好你個畫良之,你他娘的硬氣,那你戕給我看吶,讓我看看,你多能耐,你能裝到幾時去!”
匕首落地震躍,光潔的寒刃倒映出桂弘瞳中凜冽,與嘴角無情譏笑。
畫良之汗毛倒豎,素聞三皇子沉溺男色,不通人性,但也不至于莽撞到背上大逆不道的罪,調戲他個禁衛中郎将啊。
“臣與殿下無冤無仇,殿下又何必相逼至此——”
“哈哈哈哈哈……無冤無仇?是啊,你我之間能有什麽冤仇。出身卑微的下賤胚子,不過讓你睜眼看看我罷了。如何,我可高貴?不需日出夜伏地賣命,也有大把花不完的銀子,人人唯命是從,羨慕嗎,畫良之!”
三皇子無視階下臣子近乎觳觫雙目,胡言亂語說着他聽不懂的詞句,再一把抓過他的手,強迫他摸上自己身披的紋金大袍!
“說啊!如何啊,喜歡嗎?”
“殿下!”畫良之到底從隐忍化為疾呼,“這是何意,殿下!放……”
拼命掙紮抽手間,翊衛玄鐵護指的鋒刃無意劃傷三皇子小臂,生帶一條皮肉,割出個血淋淋的傷口。
三皇子悶吼一聲,吃痛撒手,二人同時跌坐在地。
桂弘雙目茫茫,酒氣下竟顯出半分自我懷疑的迷惘與絕望,彌漫開來的痛覺已将恨意積滿。
畫良之只當自己是過度激憤失意,自知傷了皇子,罪不可赦。如此羞辱叫他再難自持,走投無路,又不能再傷了皇子——
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假猶豫拾起匕首,狠狠刺向自己胸腹!
“呃……!”
“你!”
鮮血順刀柄滴答而下,汪在白石地上,成了灘觸目驚心的紅。
這一刀,倒是直接讓桂弘醒了酒,渾身僵硬地坐在地上,望眼前一片狼藉,動彈不得。
“殿下……”畫良之含着劇痛,沙啞道:“臣如此,便如您願了嗎?可以退下了嗎。”
翊衛費力地撐起身,搖晃着拾起地上面具,神色陰冷,滿心只想快些逃離。
失心瘋,真是失心瘋了!
“他莫非将自己錯認成什麽大仇大冤之人?這一句一字,哪聲不是想要自己命的發狠吶。”畫良之暗暗腹诽。
腳步聲自門外響起,潛興宮大門被撞開,百十禁衛軍佩劍魚貫而入,為首大皇子整冠闊步,只睥睨輕掃這屋內一眼——
他匆匆覆上面具,強忍傷痛,跪地請禮。
面對将滿屋團團圍住的禁衛軍,三皇子只是面容無神,兩腿叉開,頹然呆坐在地,華服不整滑落至臂彎,看當今最得勢的大皇子桂康——亦可稱其兄長。
攜劍落在他頸側。
“良之!”随桂康慌張趕來的季春風,見他搖搖欲墜,腹部一把匕首插得深,血已順刀柄濕了滿襟。
慌忙伸手去扶,如此慘狀實在難咽,駭地回首,向桂弘厲聲質問道:
“三殿下!畫大人乃國之忠良,是僅陛下可使的禁軍翊衛中郎将!他不是什麽您平日翻手為雲,肆意玩弄侮辱的的市儈妓奴,您今日将他逼得這幅模樣,實屬過份!”
桂弘慘笑幾分,并未出言解釋,只試圖從地上站起。
“桂弘。”桂康冷言揮袖,闊步向前,垂眼俯視時,目中甚至連憐憫都不剩。
比起兄弟,他更像是在看一條狗。
一條市井上狂吠咬人的肮髒瘋狗。
良久。
抖出封聖旨。
“接旨。”
三皇子不為所動。試圖從地上站起,卻因酒醉腿軟再跌下以後,他幹脆放棄,癱在地上。
低垂的面龐以淩亂碎發遮着,在旁人看不清的角度,扯出抹譏笑。
只等大皇子身後禁軍憤意沖來拎起肩膀擺布,強迫他跪立在地,再一腳踹在背上,使其伏身。
“三皇子桂弘,不束管教,殘害忠良,揮霍無度,驕奢淫逸,貪圖享樂而不思進取,且屢教不改,頑固不化,有損皇室威嚴。今特以旨逐三皇子桂弘出宮,另設個府,并行杖五十,以此為忠戒!”
“啊……呵呵呵呵……”
“不快接旨,笑個什麽!”大皇子怒道。
桂弘搖頭冷笑:“那我當哭?哭的話,父皇,大哥,動刑時您們可會手下留情些了?哈哈哈——”
禁衛悉數湧入,拉起桂弘便向外扯,三皇子實屬人高馬大,拽起來卻軟趴趴的,像塊破布拖在地上。
身後侍從哭嚎聲起伏不斷,一波壓過一波的吵鬧頭疼。
季春風攙扶着畫良之,與人群相反向行,一邊急聲喊着下屬去找郎中,一邊憂心道:
“你怎麽讓三皇子盯上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可是出了名的瘋子,沒娘養的畜生,食皇糧的蛀蟲而已,還被他搞成這幅模樣!”
畫良之疼得渾身發抖,只咬牙道;“我哪兒知道,那瘋子好像與我有仇似的,就像——”
積恨許久似的。
“大哥啊,輕點吧。”桂弘嬉皮笑臉的賴聲從身後傳來。畫良之兩耳發鳴,早沒了再聽他狗叫的心思。
“弟弟還不想英年早逝呢,這皇城好玩的……嗝,還沒玩個夠。”
桂康只覺這人酒氣沖天惡心要命,搞不懂皇家怎出了這般敗類,終是勃然大怒,一巴掌響亮扇到人臉上,大吼道:
“桂棠東,你給我清醒一點!如此敗類,還配活着?我就該讓人下手狠些,活活打死你才好!”
大皇子渾聲穿堂,響徹大半個潛興宮朱紅長廊。已行至階下的畫良之忽地渾身一顫,心尖懸垂,遽然回頭望去。
豈料桂弘也同時回首,未束華衫叫人胡亂扯落,露出一身養尊處優的白膚健體,半掩背後,卻是大片觸目驚心的火燒瘢痕。
畫良之在蹙悚中移目向上,撞見桂弘陰鸷的銳目,朝自己咧嘴,笑開一口厲牙森白!
好似将恨意活活漚成癫狂,化成厲鬼也要回來索命的執念。
他……
畫良之一把抓住季春風手腕,将人按住,止步道:
“春風,大皇子剛喚他什麽?”
“三皇子的字號啊,棠東。不過知曉的人不多了。”
季春風低頭,見他指尖生顫,斷該疼得厲害,還停下來問什麽無關緊要的話,便不解道:
“畢竟人人尊稱殿下,陛下對他也只有忍無可忍時,會動怒喚出弘字。我不過前幾天整理宗卷,無意瞥見,他這字號屬實古怪,要麽也不至于看一眼便記得住。”
……
操。
畫良之心中狠聲罵完,還是甚覺不夠,直接破口大罵!
“我操他娘的!靠!”
禁軍翊衛畫良之,向來性情嚴謹溫和,幾乎難得見他動怒,且人生得瘦小,功夫了得,外加以黃金狐面示人,“笑面狐”的稱號傳遍宮牆,他這樣突然破口吐髒。
季春風在旁邊聽得眼睛都直了,以為他是真疼到精神模糊,老半天才支吾出話來:
“良之,你,還會罵人吶?”
“捅你一刀你不想罵嗎!操!”
娘的。
他娘的!
畫良之只覺喉嚨裏一陣翻江倒海,血氣上湧,眼前也直冒金星,越發撐不住身子,勉強靠在季春風身上,方能站住。
這似夢非夢的魇啊,醒不來了。
季春風攙扶着他,追問道:
“三殿下與你并無交集,他再瘋,也不至于失了心,去害個朝廷命官,此番驅逐出宮,便是再無争立正統的資格,何至于此?”
畫良之強忍胃裏惡心,閉眼恹恹:“自己捅的。”
“啊?”
“我說,老子自己捅的!是我自作自受,我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