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爪牙
三人散了風,把心頭堆的霾吹散了些,也是看畫良之着實困,于心不忍。
項穆清服了安睡的藥估計一時半會兒醒不來,沒了意思,便琢磨着就此打道回府。
他們前腳剛擡,便看見個着官服的男人匆匆往這邊趕。
季春風眼尖看得清,尋思着太仆寺大人真是人脈廣泛,怎這一會兒就來了這麽多探病的。
等人近了,才看見來人搭着把劍,中年兇相生得犀利,又高又瘦,像根枯竹杆子。
正是大理寺少卿,紀方苑。
秦昌浩注意到人,嘟囔了句“大理寺的人來做什麽。”從石桌上把腳放下來,沖那邊喊了聲:
“紀大人!”
秦昌浩一個在邊陲沙漠練嗓的人,自然聲音洪亮,把紀方苑喊得一愣,瘦高的人回身時都怕他撐不住風,吹歪了。
紀方苑見着禁衛三人,立馬把鎖緊的眉頭展開,客客套套行了禮。
“探望來了?”秦昌浩拎着個随性調子一問,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兩人有交情。
“查案來了。”紀方苑比人品階低,自是垂着目,規規矩矩。
“查你們那只殺人鳥?”秦昌浩眯了眼,語氣間染了些煩躁。
“是,聽聞侯衛大人曾有目擊,前來問問。”紀方苑沒擡頭,他個子高得誇張,為了比秦昌浩視線低,躬得可深。
“別吧,大理寺的人,都這麽性急?”老江湖陰陽怪氣一聲,斜眼瞄着,怎奈這位少卿沒品出武衛大人的深意,還官話應道:
“查案,自是不敢耽擱。姑獲自現身起害人無數,上到朝廷命官,下到街坊商戶,人人自危,都快傳進皇上耳朵裏。大理寺苦無無線索,如今聽聞侯衛大人得見,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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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說,你們大理寺這麽急,怎到現在,連個兇都追不到!難不成他還真成了鳥兒,殺完人便紮翅飛了!”
秦昌浩忽然動怒,怒聲大吼,把紀方苑吓得擡了頭,一臉驚恐。
“若不是你們大理寺遲遲抓不到人,我兄弟今日至于被害成這樣?現在來放什麽馬後炮!侯衛大人睡了,見不得人,紀大人,還請回吧。”
秦昌浩這一聲義憤填膺喊得吵,偌大的園子裏都能蕩上幾圈。
紀方苑無所适從呆在原地,進退兩難,真杵成了根柱子。
內房的門吱呀拉開,笙笙從裏頭探出半個身子,再全擠出來,懷裏還捧着剛剛曹亭廊給的盒子沒放下。
他慌亂掃了幾下院裏的人,磕絆道:
“紀……紀大人,我家少爺說,請您進去。”
……
“醒了?”季春風訝說。
秦昌浩無語得很,看紀方苑瞧眼色似的掃了自己一圈後,匆匆奔着屋子裏進去了。
“有病。”秦昌浩咕哝了句:“項穆清就他大爺的有腦子病。這要擱我,去他什麽姑獲老母,老子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琢磨着怎麽弄死靳儀圖!”
“那諸位,要再進去看看?”畫良之跟在後頭,幽幽提了一嘴。
“你沒睡吶。”季春風當頭扔給他一句:“帶着面具,看不清,以為你早見了莊周。”
“叫秦大人喊醒了。”畫良之吶吶道:“估計穆清也是遭大人喊醒的。”
幾日過後,禁軍營。
禁軍營裏有片極大的習武場,畢竟養得都是些大內高手,習武之事絕不能怠慢。
西南角立着三十六個稻草人,畫良之束緊護袖,站在中間,閉目沉氣。
耳畔唯風聲呼嘯,稻草沒人氣,聽不見腳步或是呼吸聲,但天生的獵者,就是有汗毛微聳的預感。
随“啪”一聲撕空裂響,九尺走線槍自畫良之腰間如盤蛇滑出,迅雷之速,鐵镖如走石,翻手一擊,連碎三人!
畫良之敏捷騰身在稻草人間穿行,手中繩探镖飛,長線入皓空成游水自在,內力驅策,軟繩成槍,镖頭古星紋刻将內力聚彙,盈盈流光。
畫良之旋身出镖,輕松再破數只稻草人!頓時草梗炸天,煙塵密布,一張妖狐假面嘴角卷笑,難堪其面具下的真神色。
塵土未盡,畫良之收镖纏臂,須臾後,霍地臂腕發力,如箭刺向朦胧塵後!
便聽“叮”一聲脆響,似是撞了什麽兵器,偏離方位,畫良之卻未顯分毫慌亂,取手側挑,再旋身控繩,使镖頭纏繞某處,用力一拽——
煙塵散盡,見得季春風一把度厄長槍被七煞伐杜糾纏其上,繩索遇鐵,未顯半點劣勢,反倒牽制得他難穩步調。
季春風将長槍橫起,扽得畫良之往前幾步。
“今兒不打架!”
季春風笑眼相迎,恍惚間俊朗真如三月春風,沖他一喊。
“不打架提着槍,是來殺我?”畫良之退了七煞伐杜,僅一甩,這走線槍便聽話游動,層層纏回腰上。
“來給您報信兒。”季春風把度厄插在地上,倚着身,潇灑道。
“我翊字探子不是啃皇糧的擺設。”畫良之撣着灰,心不在焉說,“不勞煩季大人傳信。”
“姑獲的事兒,傳進皇上耳朵裏去了。”季春風沒理睬畫良之這般不領情的态度,可能也是把人欺負慣了,知道以畫良之的性子,就是拿自己沒轍:
“估摸是內侍的人傳的,說不定會動影齋。怪不得那日在春樓裏,靳儀圖見了曹亭廊,會突然插手顯勢。”
畫良之停了手,沉吟半會兒,問:“至于嗎,姑獲不就是個連環殺人犯。”
“目标太廣了。”季春風答:
“三月不到,他殺了三十多人,活脫脫一個瘋子。更何況據大理寺線報,其中死的官者大半都是刑部的人,無論官階大小,皆為是入官十六年往上的老官。因此皇上懷疑……”
十六這個數字如此敏感,畫良之狐面後的眼瞳駭然一震,愕聲打斷道:“不可能!二皇子死了快二十年了!”
“是啊,一場浩劫,快有二十年了。”季春風看人來了興趣,自己講得也就愈發來勁:
“那時候咱都還小,雖不為官,但都聞得見皇城滅門時鋪天蓋地的腥風血雨味兒,聖上也是自那以後,疑心病愈發嚴重,到今日,咱們可真算是在伴君如伴虎。”
“但若真為二皇子餘黨,怎可隐忍這麽久才動手?”畫良之不解喃出:
“胡說八道。你從哪兒得的消息,保準?”
“我有眼線,在宮裏頭。”季春風故弄玄虛講着:
“你別問這個,愛信不信。二皇子當年謀逆一事證據确鑿,本人與其部屬卻抵死不認謀逆罪名。大刑用盡,刑部侍郎陳太訾發狠一咬牙連夜趕的酷刑,活生生把才滿十八的皇子虐死在大牢裏,到底成了開國後最大懸案。”
他微一頓,繼續道:
“據聞當年二皇子一派人受刑,慘叫聲隔着大理寺五層玄鐵大門都聽得一清二楚,實在是令人發指。二殿下死後聖上龍顏大怒,捉餘黨誅九族,殺的人太多了,難免漏網之魚……陛下就是擔心在這裏。”
“聖上怕有人鼓動人心,怕有餘黨暗漲造反。不怕萬一就怕一萬,所以哪怕有絲毫聯系,都要斬草除根?”畫良之也是聰明人,順藤摸瓜,與他講了下去。
“畢竟聖上自己的皇位,當年就是撥亂反正,硬奪來的。”
“陛下這一生殺了太多無辜之人。”季春風湊到畫良之耳邊小聲道,怎說議論君王都乃是大不敬。
“從撥亂反正,再到二皇子滋事,砍了太多可憐人頭。禁衛統領現在除了老爹,咱這代都是新人,年紀大的早就辭官歸鄉。還不是因為以前做皇上的刀,殺了太多好人,罪孽深,做不下去了。
咱詹老爹不也一樣,他家常年需銀子,辭不了官,只能硬做。雖然生得像頭牛,看似一口頓能吃三只雞,暗下卻早改了食素供佛。”
畫良之小聲道:“這個我知道。”
“別如此置之度外,或許有一天,你我也得動手去殺。”
季春風語氣輕浮,玩笑而過,聽進耳朵裏卻不是那般輕松。
“襁褓嬰兒,六甲孕女,無知孩童,無名家眷。無論高低貴賤,孕者當場剖腹,全是要割頭挂城門以示衆人。多的時候,聞風而起,遠看可是個風鈴搖曳。聖上一句話,一聲令,動手髒活,可全得咱們幹。”
季春風漸漸另有所思,仿佛那般景象,血腥味混着求饒尖叫聲皆在耳畔。
“軍士沙場拼死馬革裹屍,行軍苦累,難得飽腹,殺的是敵,護得是家。禁軍雖同為軍稱,平日清閑,有酒有肉,屋榻軟暖,殺的卻是族人,百姓。”
“我本是要從軍的。”畫良之随他嘆道。
“怎奈軍營瞧我長得小,不要我。無所謂,禁軍清閑,俸祿更多,做狗也值。”
“險些忘了你是個財迷。”季春風笑出聲,與他擺手。
“好了,說多了。我說這些本不是存心吓你,就是想說下月陛下壽宴,定要萬全,不然這責,你我一顆腦袋可擔待不起。”
“季大人還是擔憂自己吧。”畫良之蹬了腳被他刺塌的稻草人,也是嫌季春風晦氣,拿個草人解氣,再招呼人換掉,随口道:
“畫家滿門上下就我這一顆腦袋,皇上想要就要,不像季大人您家大業大,季家在陽城行商走船,人脈廣泛,兄弟姊妹多。”
季春風一張秀口才不會被他說服,抱着長槍把劍眉一挑,反駁道:
“畫大人府上,不還有個美人仆侍,叫……明安的?你要死了,美人也得短命!我說真呢,你養了那麽大個美人在府裏,傾國傾城,身姿曼妙,自己又不碰,浪費不是,不如賣我。”
“我攢了三年俸祿買的。”畫良之不屑道:“少一文不賣。”
“怎麽,是銀子給到位,畫大人便有得商量的意思?”季春風可喜歡逗畫良之玩,面具後看不見表情不說,人也是個沒性子的。
“季春風,把你三妹許我,明安可以當聘禮贈你。”畫良之冷不丁堵了季春風一句,把人弄得發愣。
季春風三妹季春惠,在陽城是出了名的才女,據說面若桃花,琴棋書畫樣樣得手,甚連武藝都是首屈一指,喜好持劍游歷。
畫良之雖沒見過,但聽季春風成日念叨得耳朵都生繭。
季春風愣過神後哈哈大笑,一指頭敲在畫良之面具上,叮一聲脆響,可把人心疼夠嗆。
再怎麽說黃金發軟,季春風怕是要給他敲出個坑。
“誰會把自己妹妹許配給個醜八怪啊。”
“你怎知我就一定面目可憎,不堪入目呢?”畫良之談笑有聲,倒是個大言不慚,說:“你又沒見過。”
“我還能不懂你那些心思?”季春風卻是不假猶豫道:
“若是生得好看的人吶,定是會打張恨不得醜死人的青面獠牙面具來吓唬敵人。像你弄張如此漂亮妖狐面,皮下定不藏什麽好貨。人就是沒什麽,才更想要什麽。”
畫良之笑笑,說:“世事無常,都叫季大家看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