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可是食人的瘋子
大昭,太康十一年。
時年,二皇子桂诃居心不良,暗培私兵,于南山重傷護國軍近百。
五日後,由禁軍持皇命擒獲,押入天牢。
親黨者,誅九族。
天牢外四道鐵門,與面前一扇鐵欄,隔絕的不只是人間風雪,更是煙火生氣。
終年不見天日的草墊潮濕發腥,混着腐爛,血腥的惡臭難聞,爬蟲順腳面竄過,碩鼠肥大,食的是死人骨肉。
“二哥……”
桂棠東兩手緊緊抓着牢籠,聲音帶顫,夾着哭腔,聲弱如蚊蠅地沖旁邊的牢籠喊。
“太黑了,我害怕……”
方才十歲的孩子拼命忍着淚,咬緊牙關,勉強擠得出話。
靠在牆上的年輕男子聞聲睜眼,即便一頭長發零散,白衣染垢,端得還是一副清正大義的貴人相。
不過手臂入骨的傷染得半袖通紅,傷口不得醫治,已經開始潰爛。
他扭頭笑了笑,挪過身子,伸手穿過鐵欄,揉了揉男孩的頭。
“阿東,再忍忍就好了。”他說,
“哥會送你出去。”
二皇子桂诃成人那年,被一紙上書彈劾拉黨結派,蓄意謀權。證據确鑿,忽然憑空冒出來的證人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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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昭世帝疑心病重,即便是皇子,依舊直言下令徹查。
皇帝繼位十一年間,有皇子三位,卻從未立國本,策太子。
百官其實心裏清楚,昭世帝當年自己時如何撥亂反正,起兵強奪皇位,剿餘黨,殺人無數。
他成之于此,亦将心斷于此。
他提防着一切同姓皇族。
甚至自己的親生兒子。
二皇子歷時正與親黨好友游歷江湖,途徑南山劍派時,還順手帶了個借居此處的三弟回來。
三皇子桂弘,小字棠東。年幼喪母,為二皇子生母芸妃一手帶大。
桂棠東五歲時,芸妃心覺他獨自在後宮沉浮,實在辛苦,才被送至宮外隐居。
桂诃本是只想順路去見一眼弟弟,誰知入目卻是這身量串得快的小孩兒,帶了一身火燒重傷,哭着求他帶自己走。
倒也無論怎麽問,都不說是受了什麽委屈。
桂诃是個心軟的,他心疼,舍不得自己這弟弟再受苦,幹脆先斬後奏,沖破南山駐軍防衛,直接帶人上了路。
二人便也一并被禁軍截獲,一并不由分說,丢進了天牢。
“哥是皇子,不定罪,沒人敢動我。”
刑部在天牢裏動酷刑逼供的慘叫聲如寒刃噬骨,叫得人頭皮發麻。
桂棠東不敢擡頭看他二哥,他知道這一聲聲慘叫,砭骨生寒,盡如淩遲,一刀刀割的,都是他二哥的心頭肉。
受審之人,皆為桂诃的親友,知己。
一行十七人,無一人屈打成招,認下那莫須有的謀逆大罪。
“哥不怨父皇。”桂诃臉色蒼白,笑同他道: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哪有什麽兄弟父子情誼,可你也不能說這世道壞了。千年萬年皆是如此,哥就算今日蒙冤而死——”
桂棠東看着他哥,小孩背後的火傷還沒好透,又在牢房裏漚得生疼,眼裏全是淚。
“也信家國,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信這大昭,不悔為一世大昭子民。所以你……一定要替哥出去。”
“我不走……”
小孩哭得一塌糊塗,拼命伸手往鐵欄外抓。怎奈臂展不夠,到底只夠得到半寸衣角。
“阿東要跟哥在一起,一起出去!”
桂棠東耍的是小孩性子,嚎啕大哭,根本聽不進話。
桂诃沒罵他。
“哥其實只想做個江湖浪子,和你嫂子一起,結交良友,游歷人間,再不做什麽皇子。被困深宮,還要兄弟反目,成日提防血親。”
桂棠東自然聽不懂,入耳只剩一個“死”字,便是哭嚎着拽着那半寸衣角,使勁搖頭。
“阿東,今日往後,你……”
“二殿下,微臣,刑部侍郎陳太訾,前來伺候殿下了。”
桂棠東蜷在隔壁,親眼看着他哥臂傷入骨,還被以雙臂懸力,挂在刑架上,烙鐵燒得通紅,一遍遍往身上燙。
皮肉燒焦的氣味甚至泛出香甜,他瑟縮在鐵牢遙遙一角,冷汗涔涔,雨似的濕了一身。
兩天兩夜沒進食,桂棠東竟在此之餘,聞着肉香,覺得餓。
又是發瘋的反胃,想吐,又是餓得痙攣。
他冷得抖成篩子,好像有人使勁掐着他脖子,不叫他呼吸,又把心髒強行捏揉成一團。
未愈的火燒舊傷,加上過度驚恐,與不絕于耳的哀嚎,慘叫。
孩子發了高燒。
他整個人熱得像塊才熄的碳,頭暈腦脹。可渾身卻冷的如同被扒光了衣服,丢進寒冬臘月的雪地裏。
大雪紛飛,蓋了他一身,怎麽都抖不掉。
皇帝下了禦旨。
二皇子一黨無人認罪,刑部酷刑用盡,都做到了這個份上,此刻若還得不到個交代,怕是無法平民心。
審。桂诃。
“證據确鑿,鐵證如山。二殿下,你可認罪!”
陳太訾犀利尖吼,手中烙鐵黑煙騰騰。
“不認。”
桂诃喊啞了嗓,劇痛咬得嘴裏都是血。
“證詞在此,二殿下拉幫接黨,養私兵,暗中培育勢力,為的可是翻正統,奪皇位!”
陳太訾把獄卒搬進來的太師椅拍得三響,傾身過來,使勁抖着那張白紙黑字的供詞。
“不是。”
桂诃眼眶通紅,像是個将死的人,随時化得成惡鬼。
“二殿下。”陳太訾讪笑起身,慢條斯理道:
“微臣奉勸勸二殿下松口,少受些罪,諒您是皇子,也年輕,說不定陛下大發慈悲,還能留條命給您——
“不認,不認,我說了,不認!”
桂诃嘶聲喊得厲害,一口血水,噴了陳太訾滿臉。
一塊染了血的髒布,挂在架子上,任人擺布。再洗不幹淨,便幹脆豁出命去。
“奸臣當道,殘害無辜!陳太訾,福惡輪回,你定無好終!我……我今日就是死,也不遂你願,不認這罪!有本事你就殺了我,殺了我啊!寧成懸案,我也不茍且!”
桂诃發瘋似的尖叫,嘶喊,捆手的鐵索嘩啦亂撞,獄中人無不驚心破膽。
“我看你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陳太訾一把掀開太師椅,喝道:
“來人吶,去把牛皮給我取來!”
桂棠東蜷在暗處,肩膀靠着返潮生黴的牆,後背一僵,把呼吸都凝了。
他從額前碎發的遮掩中,幽暗掀目,看向那頭。
桂诃被獄卒綁在板椅上,拴死手腳,陳太訾取一張薄可透光的牛皮,浸入水中,狠聲發問道:
“二殿下,最後一次,這罪,您認,還是不認!”
桂诃沒應聲,卻是笑得狂妄。
牛皮到底覆下,阻斷呼吸,是比溺水還要命的窒息。
桂诃喊不出聲,掙紮時手腳撲騰得板椅震碎般撞響不斷,手指生生摳進木板,十指指甲盡皆折斷,蹭得指下全是血。
桂棠東狠狠薅着自己的頭發,生扯得滿手斷發,小孩在高燒下,連呼吸都是燙的。
看着他二哥就這麽被綁在那,反反複複,死去活來,被折磨了兩個多時辰。
沒喊過一聲求饒。
他的五髒六腑都在燃燒,眼球灼熱得快要爆開,頭發被連根扯掉,滾燙的血從鬓角滑下,都覺得是涼的。
陳太訾已是耗盡人性,下手愈發狠毒。
最終再第三個時辰,親手上陣,奮力壓着牛皮時,手底下的人停了掙紮。
板椅吱呀聲戛然而止,小卒驚慌跌在地上,六神無主看向近乎癫狂的陳太訾。
“大人,死……死了。”
陳太訾深知桂诃死在這,意味着二皇子謀逆之事将成懸案,無法交代。
他只消猶豫片刻,忽地扭頭,看向身後暗角中的桂棠東。
他站在燭火明處,居高臨下,只瞧得清小孩狼似的一雙猩紅招子。
“死就死了,要的就是他的命!不就是畫個押,誰來不行!事已至此——”
“萬萬不可啊,大人!”副官終于是再看不下去,慌跌了幾步,開口攔道:
“那是三皇子啊,沒有禦命,您審不了他!再說……全天下都知二皇子與他不過路遇,萍水相逢,您拿個十歲的孩子來審,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也服不了衆!”
“這裏,就你,我,跟這幾個獄卒,誰他娘知道!”
陳太訾不顧阻攔,冰冷的鐐铐聲在大牢中蕩得久。
桂棠東被扯着衣服拖出自己的牢,再被一把丢進這滿是血腥焦香氣味的牢裏。
被丢在還蓋着牛皮的屍體旁邊。
副官憂心的盯着這個小孩,看他高燒不褪,臉卻像個死人似的煞白,怕得牙關都在打顫,腿軟得站都站不起來。
那一對兒猩紅陰森的眼裏,除卻火光躍躍,再剩下的只有靈魂被掏空一般的空洞,散亂。
“三殿下,微臣不想對您動手,是因為處理起來麻煩。”
陳太訾挑着炭盆裏重新燒得通紅的烙鐵,炭火噼啪爆裂,在冷寂的天牢中,格外突出。
“但您身上本就有火傷,再多燙幾下,看不出什麽。可您該知道多疼的。”
桂棠東沒躲。
他只眨了眨眼,逐漸沉靜下來之後,也不再跟要沒命了似的發抖。
“陳大人。”
他說。
用着不像小孩的口吻,麻木冷淡。
“我好餓。”
陳太訾先是一怔,再豁然大笑,丢下手中烙鐵,理了理亂糟的衣襟,獰笑道:
“是臣瘋了吶,殿下。臣被您這死心眼的哥亂了心性,忘了您還是個孩子。餓了好說?來,去給殿下備些好的!吃個痛快!只要殿下在舅舅手裏這張紙上,畫個押就行!”
這一聲舅舅叫的有理。陳太訾的胞妹是當朝皇後,大皇子桂康生母。論輩分,桂棠東當喚他一聲舅舅。
“我好餓。”
桂棠東動都沒動,單重複上一句。
孩子的聲音太冷了,冷到有些讓他不寒而栗。
“現在,就想吃。”
陳太訾把手中供詞提在桂弘面前,可勁幾抖,道:
“吃,叔父這就叫人給你備!你且先畫上押,什麽都有!來人吶,速去尋些小孩子愛吃的——”
“好餓,吃,肉。”
桂棠東卻只是自顧自的念叨,視線麻木緩轉,落在腳下屍體上。
“好,肉,吃肉!給三殿下端……”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呼炸在牢中,本因為二皇子的死而驚慌失措的獄卒,此刻更是見了鬼般雙目瞪直,恐懼至極,尖叫不止,坐在地上雙腿發軟地蹭着往後逃!
陳太訾亦是駭地丢了手中供詞,一張染血的白紙飄搖落地,愕然捂嘴,退後幾步!剛剛還滿面擔憂的副官,此刻幹脆扶着鐵牢哇哇大吐。
在他們面前,這個剛呢喃着要吃肉的小孩。
轉眼猛地撲到地上,撲在桂诃的屍體上,那具早被烙鐵折磨到遍體焦糊體無完膚的屍體上。
抱着那具屍體,用他的牙,生拉硬扯,去撕那焦肉吃!
人才死,體溫猶存,血還未凝。
桂棠東張着一口鈍牙,咬爛表皮,撕扯人肉,混着他親哥咕湧而出的血,生生在往肚子裏咽!
他就像只瘋狗,像只餓急的禿鹫,食死屍腐肉,在啖他親哥的肉!
瘋了……瘋了……瘋了!
這孩子瘋了!!!
“幹……幹什麽!還不趕緊拖出去!拖出去啊!!!”
陳太訾吓得面色青紫,呼號急喊。
桂棠東明明就是個十歲的小孩,雖是比同歲的身高大些,卻不知哪來那麽大力氣,死死摳住桂诃屍體不放,嘴上咬得拼命,牙齒深陷在屍體手臂上!
幾個成年人越是拽得厲害,咬得越是使勁。
他真就像是個只奪食的小虎,拼死也要護住口中餐,兩眼瞪圓,到底是“呲啦”一聲——
伴毛骨悚然的聲響,桂诃半條大臂的肉都被桂棠東扯了下來,叼在嘴裏,跟他一并被拖回牢房!
牢籠外的人亂成一團,牢籠內的小孩滿眼急迫饑渴,口中含着那麽大一塊人肉,面對衆人,嚼都沒嚼,混着滿嘴的血,
生吞了下去!
“結……結案!用他手指頭随便按一個,就說……說二皇子服罪,再無臉面對聖上,畏罪自殺,自殺!”
“大人,那,那這三殿下……”
副官整個人的腿都是抖的,甚至于不敢擡頭,生怕瞄見牢裏這個吃人肉的瘋子。
“本以為這次二皇子殒命,能為大皇子除掉後患,可怕是要被這小子記恨,殺又殺不得,留成後患。可如今看來,真是天助我也啊,天助我也!”
陳太訾冷靜後竟是放聲大笑,惡狠狠盯回小孩瘋癫空洞的眼,罵道:
“也是,親眼目睹自己哥哥被虐死,不瘋才怪!一個瘋子,怎可還能争正統,奪皇位!也算他自己命大!哈哈哈哈哈!”
……
次日,皇帝下令誅殺二皇子一黨。
禁軍花了三天三夜,晝夜不停,手起刀落,斬殺了三百多條人命。皇城的一場血雨腥風,人頭搖曳,挂在城門上串了幾排。
禁軍沖進潛興宮時,二皇子生母芸妃早已三尺白绫,帶着一衆十餘侍女內侍,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三皇子桂弘受召回宮,入住再無人敢近,幾乎成了兇宅的潛興宮。
他坐在馬車上,脫了一身髒臭麻衣,換了身幹淨朝服,九蟒華紋。
馬車搖搖擺擺,路過城門時。
一路未曾動作半分的小孩,伸手掀開車簾,望見城門樓上,懸在最中央的一顆人頭。
盛夏豔烈,人頭已經開始腐敗發臭,蚊蠅圍繞。
——“阿東,今日往後,你一定要瘋。”
“我瘋。”
他收回手,落下車簾,低喃一聲。
被馬車滾滾輪聲湮滅得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