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幾回魂夢與君同
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 陸離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看了眼時間,淩晨五點。他起床鬧鐘定的六點, 算上洗漱和堵車的時間,七點半能準時去接方裕寧。
其實說“接”有些勉強, 他過來出差, 壓根沒開車, 只能自己打個的過去,等到方裕寧, 再一起打車去醫院。
想到這裏,陸離靠在枕頭上, 心裏忍不住泛出些酸酸的笑意。他沒想到方裕寧還在Y市, 而他遛個狗竟然能遇到故人。
這些年他不是沒設想過有一天能再見到方裕寧, 他設想他們遇到的時間, 遇到的地點, 甚至會想方裕寧有沒有長高, 聲音有沒有變。
可每每想到重逢的那一刻, 就像一輛疾馳的列車突然間撞在了山壁上, 再多绮麗幻想都在一瞬間戛然而止, 不僅無法再前進,還伴随着慘烈的車毀人亡。
如果能再遇到方裕寧,他該說什麽?他該以什麽樣的表情去面對他?甚至,他到底有沒有勇氣去認出他?
陸離一直在有意地忽略時間,在他所有的幻想裏,方裕寧都跟少年時一個樣, 跟他記得的、了解的毫無出入,然而少年人變化最快,兩三年就可能三觀、想法完全改變,又何況是十年呢?他自己都跟少年時完全不同了,又怎麽能企盼對方毫無變化?
就算能再見,會不會變成兩個陌生人?
每思及至此,難免驚出一身冷汗,他想念方裕寧,卻又懼怕再見到他。
陸離沒法再睡着,他翻出昨天那孩子留給他的電話號碼,緊盯着屏幕開始發短信。
“你醒了嗎?我去接你好不好?”
陸離默念一遍,覺得不對,這個說法不好,不能給方裕寧拒絕的機會,他全部删掉,又開始輸入,“昨天說好的今天一起帶小衛去打疫苗沒忘吧?醒了就下樓,我七點半準時在樓下等你。”
陸離再念一遍,又覺得語氣太生硬,方裕寧小時候就不喜歡別人命令他。
他翻來覆去輸入了好幾條,又一次次地删掉,等六點的鬧鐘突然響起時,終于受不了自己的婆婆媽媽,幹脆一個電話打了過去。
沒彩鈴,是最原始的“嘟嘟”的聲音,一聲一聲,催促着他的心跳跳得更快。
終于不再是空號,陸離心裏突然有些酸楚,他上次撥通方裕寧的電話還是高二那年,他回Z市,大年夜那天從家裏偷偷跑出來找電話亭,在漫天的煙花下給方裕寧打電話,一字一頓地祝他新年快樂,他站在寒風裏凍得手腳冰涼,心裏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暖,因為電話那邊的人是方裕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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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方裕寧接通了電話,帶着濃濃的鼻音。
陸離心髒漏跳一拍,揪住了床單,盡量讓自己語氣随和些,“還沒醒呢?打擾你睡覺了吧。”
“不好意思……您哪位?我通訊錄裏似乎沒您的號碼。”
陸離将揪住的床單放開了,心裏猛抽一口氣,幹笑了兩聲,“我陸離啊,昨天小衛把你號碼告訴我了,你不會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吧?”
方裕寧好一會兒沒接話,不知是尴尬還是吓到了,“……你聲音不太一樣了。”
方裕寧沒說“跟以前比”,然而兩人都知道省略的是什麽。
“年紀大了嘛,難免有點變化,”陸離仍舊在笑,笑得臉有點僵,“要不你再睡會兒?七點半的時候我去接你,我們一起帶小衛去醫院,行嗎?你一般睡到幾點,七點還是八點?”
“……我自己帶他去就行了,不用這麽麻煩的。”
“沒事,他是被我養的狗咬傷的嘛,你總要讓我負個責任。”
“那你去防疫站等我就好了,我大概八點過去,小衛喜歡賴床。”
“行,那就這麽說定了,你也再睡會兒,別……別太累了。”
陸離聽方裕寧“嗯”了一聲,趕緊收了線,他怕再多聊幾句,自己連說話都要結巴了。
陸離洗漱完,換好了衣服,意外在大衣口袋裏摸到了一支香水,似乎是上個月一位女同事從法國回來送他的,因為不止送給他一人,給好幾位男同事都帶了禮物,所以陸離也沒拒絕,拆了包裝就這麽放口袋裏了,一直沒想起來。
他湊到瓶口聞了聞,分不清香調,只覺得味道不錯,鬼使神差地往領口噴了噴,再對着鏡子端詳了一下發型,心情頗為愉快地出門了。
大概是時間太早,路上竟然沒堵車,到方裕寧樓下時,才七點不到。
所幸陸離知道某一層中住着方裕寧,等再久都樂意。他把手機拿出來,盯着通話記錄看了一會兒,嘴角忍不住上揚。
不管怎樣,還能見到他就好,別的以後再說,他只想抓住現在,享受和方裕寧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因為這樣的時間太奢侈了,他等了那麽多年才等來這幾天,他一點點都不能浪費。
天已經開始亮了,大片大片的朝霞鋪陳在天空中,那顏色明豔得很,陸離望着他們看了一會兒,直到眼睛開始發澀。
Z市這幾年污染嚴重,鮮少有見到藍天白雲的時候,Y市的空氣卻明顯清新得很,大概是數年如一日的城市綠化和污染治理終于起了作用,現在看起來已經和高中時大不一樣了,記憶中總在拆遷的地方如今都是高聳的建築,高架橋也不知哪一年終于竣了工,許多以前熟悉的道路和街景都不見了,古人說物是人非事事休,可要是人“非”,物也“非”呢?
方裕寧帶着小衛下樓時剛剛八點,小衛手裏舉着一個氣球,氣球大概是昨天買的,都有些漏氣了,看着恹恹的。
“你怎麽在這兒?不是說去防疫站等我嗎?”方裕寧看到陸離站在他家樓下,吓了一跳。
“反正順路,我就幹脆等你一起去了。”陸離笑笑,轉眼去看小衛,“早上好啊小帥哥,今天還想吃冰淇淋嗎?”
小衛放開方裕寧的手,像個陀螺似的猛撲過來,“陸離哥哥!今天去電玩城玩嗎?”
陸離被撞得差點沒提上氣,咳了幾聲道,“小衛,你是不是練過鐵頭功啊……”
方裕寧仿佛沒聽到這一大一小的對話,擡眼對陸離道:“你在這等多久了?花壇那邊有長椅,怎麽不去坐着等?”
“沒多久,剛到,我坐那兒怕看不到你。”陸離笑。
“下次這種情況可以跟我說一聲,我會早點下來。”方裕寧牽着小衛,轉身去地下車庫。
小衛扯着陸離的衣角,拽着他跟上,轉過頭用口型輕聲說,“去打電玩——”
陸離笑着點頭答應,腦海裏記住了方裕寧說的關鍵詞“下次”,看來方裕寧還想再見到他,至少不讨厭他。
他快步跟上,在手機備忘錄裏寫了一行字,偷偷拿給小衛看。
“一會兒你坐後座,我就帶你去。”
小衛皺着小小的眉頭看手機屏幕,陸離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這麽小的孩子,是不是還不識字?
小衛看了好一會兒才擡頭,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轉過頭去了。
“……”
這是看懂了?
方裕寧開了車門鎖,陸離掃了眼車标,揚了揚眉,看來方裕寧現在過得不差,中産階級以上。
“哥哥!我困,我能坐後座睡覺嗎。”小衛已經打開了後座車門。
“你坐前面把椅子放倒也能睡,你以前不就是這樣的嗎?”
“那樣睡得不舒服,我腿伸不長!”
你一雙小短腿有什麽伸不長的?這借口編的……陸離心裏笑道,臉上卻是平靜神色,征求着方裕寧意見,“那我坐前面?”
“嗯。”方裕寧點了頭。
陸離心裏吹一聲口哨,上了車。
方裕寧開車似乎心态很平,一路過來陸離沒見他超過一次車,等紅綠燈也沒見縫插針,老老實實排着隊,甚至在道路暢通無阻的時候,也沒見他加速,不急不躁,平靜得過了頭。
陸離很想說點什麽話,然而他又不想打破這陣平靜,對他來說,能和方裕寧離得這樣近,一起待在同一個空間下,他已經能體會到一種叫做“幸福”的情緒了。
方裕寧開了電臺,不斷地在換頻道。
“選一個放音樂的吧。”陸離道。
空氣裏的寂靜突然被打破,方裕寧有些詫異地望過來。
“我想聽聽歌,可以嗎?”陸離終于有理由轉頭看方裕寧,目光有些貪婪地盯着他的眼睛。
方裕寧的眼睛形狀很圓,看起來總是有些濕潤,所以顯得亮晶晶的,像一對黑珍珠。
和記憶裏一樣。
方裕寧很快轉過頭,換到了一個在放歌曲的頻道,算是默認同意。
電臺剛一曲終了,開始放新的歌,慵懶的男聲唱着一首低沉的曲子。這旋律陸離聽過,以前嫌太蔫給關了,他其實不怎麽聽歌,尤其是傷感的歌。
可這會兒跟方裕寧坐一起,他聽什麽音樂都覺得是促進感情的方式。
歌手一句一句地唱,吐字很清晰,陸離心裏突然驚了一下,這歌是唱少年戀情的,他聽出來了,不知道方裕寧有沒有在聽。
男歌手依舊唱得動容——“為何生命從不等人成長,就可以修正過往。”
“啪”的一聲,方裕寧換了頻道,字正腔圓的播音員正報導着交通路況。
“不好意思,我開車的時候不習慣聽歌。”方裕寧道,目不轉睛地看着前方。
“沒事。”陸離靠在了椅背上。
“為何生命從不等人成長,就可以修正過往。”他默念着這句,閉了閉眼。
他想吳凱那天說的是對的,愛情來得太早,而他那時又太小。
成長讓人更成熟、更強大,會發現當初壓垮自己的很多問題,現在都能輕松跨過。然而那又如何,過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可能再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