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真相
到學校時已是下午第二節課, 三班的老師知道他們是被雷公“遺棄”了的學生,也當他們無可救藥, 對于逃課沒多指責什麽。
方裕寧回到座位上,久久回不過神, 意識仿佛被滞留在了那個山頂的療養院上, 不願意出來。
他想卡門到底遇到了什麽問題, 他心裏有個猜想,可他不敢确認, 那是他從未面對過的一個沉重字眼。他想了一陣,意識又飄回寒冬臘月裏的那個黃昏, 祝遠告別前明明有話要對他說, 可是又沒說, 他隐瞞的到底是什麽?
方裕寧左思右想, 腦海裏像被上了發條, 根本無法靜下心來。回過神才發現又過去了兩節課。他垂頭喪氣, 将下巴擱在課桌上, 覺得陸離一點兒沒說錯, 他就是個整天游手好閑、永遠提不起勁做正事的人。
他已經快忘記那種有目标、願意為了目标去自律的日子是什麽感覺了。人都是有惰性的, 比起勤奮,懶惰更像是人的本能,不然人們怎麽都歌頌勤奮呢,還不是因為它難得,需要費心費力才能擁有,至于懶惰, 他體驗過一次,就放不開了。
方裕寧往抽屜裏放書時,才發現裏面被人塞進了什麽東西,他幾乎在指尖碰到的一瞬間就明白了,陸離來過。
抽屜裏有一封信,除了陸離,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給他這個。這是陸離特有的表達方式,信封上仿佛還留着他的體溫,沾着他的味道。
方裕寧将信封拆開,手有些發抖。上一次讀陸離的信明明只是半年前,卻像過去了半個世紀,模糊而遙遠,他只記得那時他喜歡陸離,只感到快樂,沒有苦惱。
陸離這次似乎講究多了,用的不再是筆記本上随意撕下來的一頁,而是有一定厚度跟質感的專門的信紙,以前開頭的“方裕寧同學”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沒有稱謂的空白。
方裕寧靜下心來,按了按太陽穴,才開始慢慢地讀。
“原本想來找你跟你好好談一談,但後來覺得兩個人面對面未必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人的眼睛會騙人,語氣也會騙人,我怕屆時口是心非,反而讓一切更糟。所以思來想去,還是采取了這樣的方式。
你說我不理解你,這話沒說錯。然而我豈止是不理解你,我甚至都開始不理解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你讓我的大腦亂了套,我不知自己該怎麽辦,該拿你怎麽辦。
這幾天我想了許多。我的人生時至今日,沒有過特別親密的朋友,不知是我自己的問題,還是際遇如此,碰巧被我撞上。我想,在你朋友的問題上我們之所以三番五次發生分歧,大概是由于我不曾體驗過友情的緣故。
至于你對待學業的态度,我雖看不過去,但也無可奈何。如果你堅定這就是你的價值觀跟生活方式,那我不會再幹涉。只能對你講,若你将來真到了前途堪憂生活不濟的地步,只要有我在,總不會讓你過得糟糕。
如果可能,我一輩子都不想沖你發脾氣。那天下午是我沒控制住,無論你是否原諒,我向你道歉。
我只有一個請求,望你以後別再說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樣的話,那很令我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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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離
方裕寧讀完信,鼻頭有些發酸。陸離其實從來沒變過,無論是現在這封信,還是半年前的,無論他們是什麽關系,陸離都是那個陸離,善良、真誠,永遠為別人考慮着。甚至他的字跡都沒變化,一筆一劃,寫得疏朗而端莊,浸透了認真。
倒是自己,話說太沖,讓他傷了心。
方裕寧急不可耐,下課鈴一響,他便沖去了陸離教室。
走廊裏人流如潮,盡是匆匆趕去食堂或寝室的學生,方裕寧逆着人流走,一刻也不敢放松,仿佛松懈一秒,人生裏某個重要的時刻就再也無法挽回了。
陸離是那麽好一個人,全心全意把他的好給了自己。他要去告訴陸離,自己也同樣珍惜他,不願意放開他。
“這不是被五班班主任開除的那個嗎?”
“原來就是他?什麽原因開除的?”
“不知道,聽說是同性戀吧,之前還在衣服上貼着安全套來上課間操,你忘了?”
“不是吧,Gay都玩這麽亂?”
“誰知道呢……”
人群裏熙熙攘攘,竊竊私語分不清是從哪個縫隙裏鑽過來的,方裕寧不搭理,只顧着撥開人群往陸離的教室擠過去,新買的運動鞋被踩了好幾腳,陸離是否還留在教室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在原地,要往陸離的方向走,要去見到他,去和他待在一起。
“誰讓你這個時間段過來的?”
人群中忽然被拉住了手腕,再擡頭便是陸離的面龐。
“你不知道這種情況最容易發生踩踏事件?”陸離在他前方擠開人群,将他拽了出來。
方裕寧低着頭,近乎貪婪地聽陸離責備他。
“沒被擠出毛病吧?”陸離沒好氣道。
方裕寧搖頭。
“那就說話,別低着頭。”
方裕寧擡眼,發現陸離正縮着眉頭看着他,“陸離,我……”
方裕寧仿佛被壓住了舌根,一句話說不出口。
陸離靠在走廊牆壁上,也不催促,抱臂看着他。
“陸離,我們不要再吵架了,我們好好在一起吧。”
方裕寧眼神是濕潤的,一雙杏眼近乎哀求地望着他,陸離在他的瞳孔裏看到自己,只有自己。
“方裕寧,你總是這樣,”陸離的語氣像妥協又像不甘,“你解決問題的方式就只有把這個問題堵上?”
“什麽意思……”
“你真不懂?”
方裕寧搖頭。
“方裕寧,每次我生氣,你都跑過來道歉,希望我原諒你,然後我們又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可我難道會無來由地生氣?你對原因視而不見,只是一次次來向我示好,其實是在讓我無限制包容你、遷就你,我們倆之間,從來都是我在讓步,對嗎?”
方裕寧還是搖頭,“陸離,不是的,我沒有這個想法……我也願意改變的。”
“那好,從此以後你別管你那堆朋友的事了。”陸離說得很幹脆。
方裕寧咬着唇,“可是卡門最近……”
“夠了!他們永遠有理由拖着你,你想被耗到什麽時候?”
“陸離,你別生氣……我聽你的。”
“你真能做到?”
方裕寧點頭,“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你還是不懂,”陸離放下手臂,握住他的肩膀,“我不需要你向我證明什麽,我也不會說我都是為了你好這樣的話來綁架你……我只是,總之你明白,我……”
“陸離,”方裕寧叫住他,“我明白的……我的心意也是一樣。”
陸離淡淡笑了笑,雷公剛剛找他去辦公室單獨說的話還在耳邊。
雷公一語點破他與方裕寧已經開始的交往,他也不反駁。
“方裕寧這孩子家裏有些問題的,你知道嗎?”
“什麽問題?”
雷公還在翻看學生的作業,話語像是漫不經心丢過來的,“他爸爸是同性戀,媽媽是同妻,你懂吧?”
陸離一愣,被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砸得頭破血流。怪不得方裕寧從來不提自己的事情,從來沒說過家裏的情況,原來……
“他沒告訴你?”雷公似乎意料之中,“我剛剛問你是不是跟他在談戀愛,你還承認得痛快,你們這戀愛談的,連這麽大的事都不知道?”
陸離仿佛七竅都被堵住,心跳被什麽東西沉悶地壓制了。
“方裕寧父親來學校跟我談過一次,這事可能方裕寧自己還不知道。方裕寧他爸自己也很痛苦,本來想瞞着孩子一輩子,結果暑假裏不小心讓他看到了點不該看的,然後這孩子上高中就變成這樣了。你們這個年紀,叛逆期,我明白,就喜歡跟家長對着來,方裕寧本來就不是同性戀,以前都好好的,也聽話得很,還是作為特優生源招進來的。突然知道他爸這事,可能打擊有點大,我也摸不清你們這個年紀的想法,是覺得自己也變成同性戀能報複下父母還是怎麽的。總之,他是跟他爸媽賭氣也好,是純粹自暴自棄也好,那都是他自己的事,你沒必要成為他反叛的犧牲品,換言之,你沒必要為他的不成熟買單,你明白嗎?”
陸離粗重地喘着氣,像在沙漠裏徒步的瀕死之人。
雷公放下了作業,專心致志地跟陸離說話,“我不是歧視同性戀,雖然現在大部分人都接受不了,但是社會一直在進步,沒準等你們這代人長大了,成為社會主力的時候,大衆的眼光也就變化了。你如果真确定自己是同性戀,那也沒什麽,喜歡什麽性別都沒錯,錯的只有人。你跟方裕寧不僅僅是現在這個重要階段不該談戀愛的問題,而是他這個人你也不該喜歡,能懂我的意思嗎?”
陸離被冷汗浸濕,一顆心掉進冰窖裏,胸腔裏空蕩蕩一片。
“你能從Z市跑過來在我們這兒讀書,成績還名列前茅,說明你對自己的要求、勤奮度,乃至天賦,都比絕大部分同齡人都要高,只要你自己別想不開,那麽将來無論是想取得世俗的成功也好,還是想随心所欲去追求精神意義上的東西也罷,那都是輕而易舉的,因為你有選擇的資本。而這些的前提都是,你走在目前的這條路上,專心學習,別出差錯。我不是想教育你,但這個社會的資源本就是有限的,不可能平均分配給每個人,有些人得到了,自然有些人就會落空。人一輩子最關鍵的就那麽幾步,這一步踏錯了,不是說你以後完全沒機會彌補,而是彌補可能要花很多倍的代價,這裏道理不用我講,你一定比那些只顧着眼前輕松、整天渾渾噩噩混日子的孩子明白得多,對嗎?”
陸離越來越聽不清雷公在說什麽,他像被人從一場冗長的夢裏擰出來,這個夢太沉、太深刻,都快讓他分不清什麽是現實。
“突然讓你知道這些事可能有點殘酷,但長痛不如短痛,況且這些他一開始就不該瞞着你,不是嗎?”
“他或許有他的考慮……”
雷公輕笑了一聲,“他怎麽考慮的我管不着,你接下來要怎麽做我也不會過問。只是你是個好學生、好苗子,不管你将來在哪高考,只要現在還在我的班上,我就會對你負責,我相信你比方裕寧成熟得多,也能夠為自己負責,這點我毫不懷疑。”
陸離垂下了眼簾,太陽穴突突得疼,一直到他走出雷公辦公室,在人群中抓住方裕寧的時候,大腦都沒能緩過來。
方裕寧對他說着話,他亮晶晶的眼睛、說話時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這明明就是個他之前以為單純得甚至有點蠢、根本不可能欺騙他的人。然而現在,陸離盯着方裕寧的眼睛,聽他的懇求、他的保證,卻感到了一陣陣寒意。雷公說方裕寧不值得喜歡也好,說他現在不該分心也罷,其實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向來就是個堅定得近乎固執的人,旁人怎麽說他都可以不管,他只信方裕寧。可是萬一,如果方裕寧真的不曾認真喜歡過他呢,如果這個人從頭至尾根本就不值得他的信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