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往事
她成了紫金閣的花魁,在雍城名噪一時,就連王親貴胄也不惜為她揮金如土,只為聽她奏上一曲,唱上一段,小酌幾杯,聊上幾句話。
她本以為,有生之年和那個人再也無任何交集。只是,世事往往出人意料。
十八歲那年的清明節,白汐到郊外拜祭生母,回城途中累了,在路邊一小茶攤歇息,小茶攤旁,一賣字畫的書生正俯首疾書。
那書生衣衫破舊,兩鬓華發已白,身形單薄,明明應該是一副落魄模樣的,可那身風骨,卻自有一股從容氣度,絲毫不顯窘迫。白汐打量了幾眼,不經意間瞥了一眼他寫的字,霎時如遭雷擊,那是屬于葉詠青的字。
她霍然起身,往書生走去,那書生卻突然暈倒了,白汐看得分明,那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葉詠青。
茶攤的老伯告訴白汐,那書生從很遠來此,一路靠賣字畫為生,他暈倒應該是因為餓壞了。白汐沒任何猶豫,雇了輛車,将葉詠青接了回紫金閣。
原來自葉家被發配後,葉守郡在第一年便含恨而終,葉家的女眷不堪受辱,均自盡保節。邊塞生活苦寒,許多男丁也受不了,病死累死的一大半,而葉詠青因身體一向不好,重活苦活都是由哥哥們搶着替他做,他反倒熬了過來。
直到一年前,葉守郡的故交花了重金,偷偷買通一個逃犯,冒名頂替将他換了出來。他一路隐姓埋名,一心回新田郡尋找證據為他父親平反,可沒走一半路程便遇上山匪,将他的盤纏洗劫一空,之後,葉詠青唯有一邊走,一邊賣字畫賺些碎錢填肚子,直到經過雍城遇上白汐。
但葉詠青的暈倒,并不是因為肌餓過度,而是病了。他自小便體弱氣虛,這幾年在邊塞受役,又千裏迢迢地趕路,大夫說他心肺受損,必須好好調養,開的藥方裏均是名貴藥材。
不過二十四歲的年紀,葉詠青的兩鬓已生出白發,形消骨立,虛弱不堪。他是受了多少的苦,才會落得如此地步?白汐的心緊緊揪着,她讓葉詠青安心養病,卻隐瞞了他病情的嚴重性,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每天喝的那些藥,是白汐一個月賺的錢。
白汐本有些擔心他會嫌棄她如今的身份,不願在紫金閣這種風月場所住下,打算替他另覓一宅子暫住,但葉詠青卻沒有一絲不情願。
他只說:“汐是怕我會看輕你?你我皆是身不由己的人,汐尚不嫌我是帶罪之身,冒險相救,若我因此看輕你,汐豈不白救我一命了?”
自此,葉詠青便在紫金閣的偏苑住了下來,他果然沒有因白汐的身份看輕她,不但如此,對紫金閣裏其他女子,他亦恭而有禮,他常說,青樓女子均是身不由已的可憐人,世人常用“自甘堕落”一詞形容青樓女子,是世人愚昧膚淺。
紫金閣的姑娘很快對葉詠青生出好感,不單是因為他長得好看,更因他精神好些的時候,常為她們寫家書,看到她們邊說邊流淚,他還不時好言相慰。
其實白汐知道,那些家書,大多數沒有寄出去,若是還有家人可依賴,這些女子便不會淪落青樓了,她們只是借此一訴心中苦水罷了。
在紫金閣的日子,葉詠青一直很配合地吃藥治病,他沒有忘記葉家的冤屈,他沒有忘記還遠在邊塞服役的幾個哥哥,他時刻記挂着,待他病好了,他便回新田郡為父親舉證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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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願自己成為白汐的累贅,每日堅持寫字畫,讓白汐拿去書畫齋寄賣,換些銀子幫襯開銷。白汐告訴他,紫金閣有位老主顧正是經營字畫生意的,他的字畫在他店裏賣得極好。葉詠青聽了很高興,每日更積極地寫字畫畫。
其實,葉詠青的那些字畫,白汐一幅也沒有拿去賣,那些全是他的心血之作,她舍不得。
葉詠青的病情時好時壞,好時一連兩三天精神奕奕,壞時卻大口大口咳出血來,所需的藥材亦越來越貴,光是那百年人參,便要價百金。白汐幾年下來的積蓄漸漸所剩無幾了,幾翻思量,她告訴紫金閣的東家紫娘,她要賣身。
她尤記得紫娘當時詫異的眼神,半晌才喟然嘆道,“女人啊,終是為一情字所累。”
于是,十九歲那年,白汐徹底成為紫金閣名妓,她的身價極高,是真正的千金一夜,半分不減。但要想一親芳澤,并不是光有錢就可以的。白汐每月只接兩次客,哪位客人的詩文能入她青眼,或能對上她出的對聯、謎語,或能奏出讓她心動的曲子,才能得她青睐春宵一渡。當然,被選中的人還要給得起錢。
故而每逢初一十五,紫金閣裏便聚滿了雍城裏既風流又有家底的王孫公子,帶着自己精心準備的詩文,只為能打動美人芳心。
或許恰是因為奇貨可居,又或許是那些王孫公子們的虛榮心作祟,這過分的高價并沒影響紫金閣的生意,相反,白汐的名氣更盛了。帝都但凡有身份的人,都因能和她春宵一渡而沾沾自喜,這是彰顯他們身份的一種炫耀。
這事白汐并沒有告訴葉詠青,她并非害怕自己在他心目中留下污點,而是害怕他因此而自責和內疚,不願再接受她的資助。
白天,白汐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十歲的時候,每日陪在葉詠青身旁,替他鋪紙研墨,默默看着他一筆一畫,在紙張上留下他的印記。葉詠青也常鼓勵白汐重拾筆墨,像他們曾經那樣,他教她練字,在她的畫作上潤色,或在留白處題字。
如果可以,白汐願意一直過這樣的日子。只要他安好,她願意為他付出全部。
快樂的日子總如白駒過隙,兩年匆匆過去,葉詠青的身體有所好轉,他開始考慮離開雍城,回新田郡為葉家平反。白汐卻開始忐忑不安了,兩年相處下來,她已很明白,自己的心早已牢牢鎖在葉詠青身上了。
幾番思量,白汐終于下定決心,在某個晚上向葉詠青坦誠了自己的心意。
弦月斜挂,夜風習習。
葉詠青一身青衣,站于柳樹下,安靜地傾聽着,他的眸光由始到至終專注而溫柔,眼底似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讓白汐的話語變得慌亂,手心直冒冷汗,低着頭不敢看他。
良久,白汐才聽見葉詠青一聲輕嘆,“汐,我什麽也給不了你。”
白汐慌忙擡頭,“我什麽也不求,我一生如浮萍漂泊,無根無蒂,天地雖大,卻無汐一席容身之地,人海茫茫,卻無一人系于我心。自重遇公子那日起,我的心才有了牽挂,如大樹生了根,只願餘生追随公子……我一無所有,唯此心如天上明月,天地可鑒,我……我不要再像一片無根浮萍般,過那随波逐流的日子……”
白汐的聲音開始變得顫抖,說的話也開始語無倫次,葉詠青卻噗哧一笑,輕聲道:“你是要與我一道,變成兩片浮萍一起漂泊麽?”
白汐大窘,臉上霎時火辣辣的,生怕他會說出拒絕的話,急急道:“公子先考慮些時日,再告訴我不遲。”
她不敢再看他一眼,轉身急急跑開,還差點踩到裙腳跌倒。那一晚,她輾轉反側,心如小鹿亂撞,又如被千萬只螞蟻啃咬,折磨得她坐卧不安。
她已坦白告知葉詠青她賣身的事,以她對他的了解,她并不擔心他嫌棄她的身世,她只擔心自己的表白讓他難堪,更擔心他的心裏根本沒有她,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
但她也知道,葉詠青有他的顧慮,他是朝廷重犯,自保尚且不能,如何還能承諾她什麽?自己這般唐突,會讓他感到困惑和為難吧。
可最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葉詠青心裏,到底有沒有她。
第二日一早,一夜未眠的白汐匆匆起身,到城郊的寺廟拜佛上香。經過葉詠青的偏苑時,她詫異地發現,葉詠青已在偏苑裏散步。他看似心情舒暢,閑庭信步,不時停下拂走落在花蕊上的朝露。
看到白汐立在偏苑門口,他朝她笑笑,眸光暖暖一如往昔,迎着晨曦,分花拂柳朝她走來,仿佛昨夜的事從沒發生。
“汐要出門?”
他的坦然自若讓白汐有些挫敗感,努力裝做若無其事應道:“嗯,到城郊歸寧寺祈福。”
葉詠青點點頭,“路上小心。”
白汐點頭應下,心裏很有些落寞,剛轉身邁出兩步,卻聽葉詠青在身後又道:“汐,早去早回。”
白汐回頭朝他望去,他朝她粲然一笑,“我有很重要的話和你說。”
那幹淨、溫和的一笑,卻讓白汐心中蕩起千尺波瀾。那一整日,白汐都心神不寧。
葉詠青心中是否對她有意,她一直搞不懂。在她因字寫得不好而沮喪時,他會一直耐心地指導她,還會親自握着她的手來寫,她若寫得好,他比她笑得還開懷。可每當白汐想更進一步與他親近時,他卻總是躲避,那閃爍的目光,讓白汐常生出患得患失之感。
他究竟心中有沒有她,他究竟願不願意接受她的一番心意,待她回到紫金閣,這一切自有答案。
白汐突然害怕了,她害怕葉詠青給她的答案非她所願,她在佛祖前跪下,合什祈禱,久久不起。
直到過了晌午,她才忐忑不安地回城,回紫金閣的路上,又特意拐去紙墨鋪買紙墨。就在她磨磨蹭蹭地挑選紙墨時,紫金閣的一個小丫鬟匆匆跑來找到她,說葉詠青吐了很多血,就快不行了。
白汐跌跌撞撞地跑回紫金閣,偏苑裏,紫金閣的那些姑娘們已哭成了淚人,大夫搖頭嘆息。白汐沖到床邊,葉詠青的臉已無半分紅色,眉頭緊蹙,似在痛苦中煎熬着。
白汐哆嗦着握住葉詠青那冰冷的手,一聲聲喚着他的名字,他緩緩睜開雙眼,望着她,眸中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什麽也沒說成,只朝她艱澀地一笑……
葉詠青死了,大夫說他之前的好轉跡象只是回光返照而已,紫娘垂着淚告訴她,在彌留之際,葉詠青一直強撐着要見白汐最後一面,說是有很重要的話和她說,可最終,卻什麽也沒來得及說。
那段日子,白汐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的,那本已有了歸宿的心,一下又空空蕩蕩的,她感覺自己又成了一片浮萍,在滔滔波浪中打着旋兒,不知歸處。
禍不單行,葉詠青出殡那日,紫金閣的姑娘們在他住過的偏苑燒冥錢拜祭,不慎引發大火,原本渾渾噩噩的白汐,突然發了瘋似地沖了進書房,攔也攔不住。書房裏,藏着葉詠青這兩年所作的字畫,那些全是葉詠青的心血之作。
白汐沖了進火海,再也沒出來,那一年,她二十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