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競折腰(31)
眼下時令,長草連天,一碧萬頃,遠處群山頂峰卻宛若白頭覆蓋着經年不化的積雪。一早一晚皆有清風送爽,唯獨晌午,太陽在頭頂似能把人給烤化了。涼州羌王白虎已經投降西蜀數年,不過,行動仍是自由得很,此刻,他的女兒阿梅嘎騎馬風風火火趕來,身後,跟着西蜀的信使。
這回,西蜀的信使帶來的不再是金銀珠寶,而是鍛造精良的弓箭以及上等的绫羅綢緞。
“我父親呢?”她從馬背上跳下來,紅豔豔的馬靴從青草間一閃而過,人就奔到了大帳。
羌族其他幾個部落的首領正在大帳裏跟羌王議事,他已經整合人馬,按之前和西蜀姜維的協議,領兵三萬,準備攻取魏國雍涼境內最富庶的南安郡。
羌王雖在羌人這幾部中很有威信,可惜沒有兒子,只有一個自幼當做男兒來養的女兒。阿梅嘎見自己堂兄弟在,心中嗤然,腳尖一旋,轉身把信使喊進來。
信使用漢話說半天,阿梅嘎抱肩玩弄着馬鞭偏頭一一聽進耳中,等人說完,她灑然一笑,對父親在場的所有男人道:
“西蜀的将軍姜維過來問父親什麽時候能到南安郡?”
在這之前,為了表示誠意,姜維送來許多金銀珠寶。這次來催,分明也是清楚:胡羌這些異族人,最不講信用,牆頭草禁不得任何風吹草動,說反水就反水,不管是蜀是魏,皆吃過胡羌的虧。早定,早安心。
幾個部族首領跟羌王叽裏呱啦好一陣羌語,聽得信使耳朵疼,他們語速快,嗓門又粗,說起話來像是祁連山頭的雪都能給震崩了。
一群人稀裏嘩啦起身,來到帳外,看信使帶來的寶貝,心滿意足溜達一圈視察完畢,又交頭接耳一番,白虎才摸着發福的肚皮道:
“阿梅嘎,你告訴他,将軍的心意我們完全感受到了,我的三萬人馬,一定會按照約定去圍攻南安郡的,決不食言!”
說着,蹭地拽扯塊綢布來,朝阿梅嘎身上一搭,哈哈大笑:“這麽鮮亮的綢子,正好給我的女兒做衣裳!”
阿梅嘎典型的羌人打扮,頭戴翎羽冠,脖間,明晃晃的金項圈燦燦生輝,腳下常年踩着最漂亮的紅色馬靴,她是出了名的美人。
她對漢人的這套東西毫無興趣,身子一扭,綢緞滑了下去,走回帳中,一屁股坐下将油炒茶一飲而盡,又去抓鹿頭吃:
“父親,雖然你答應了姜維,可是依我看,不如兩頭取利!”
女兒自幼聰明伶俐,白虎多年周璇于各路人馬之間,幾乎對她言聽計從,這時,很有興趣地問道:“阿梅嘎是不是有更好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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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嘻嘻笑了,大快朵頤道:“我聽說,魏國這次帶兵的都督是他們大将軍的親弟弟,這回親自拒敵。而且,魏國的大将軍剛在合肥把吳國的太傅打回了老家。魏軍士氣正盛,他們雖長途遠襲,可糧草辎重從不是問題,所以,就算父親出兵,也未必能幫姜維拿下南安郡,南安郡雖錢糧充裕,可攻下了也不是我們的,父親何必掏心掏肺真帶三萬兵馬去拼真刀真槍?”
白虎兩手一攤,為難道:“可是姜維送了這麽些東西,我已經收下了!”
“收下就收下了,東西只有到自己手裏了才是真的,不要白不要!”阿梅嘎眼珠子咕嚕嚕亂轉,“收了姜維的,還能再收桓都督的,這才是本事!”她一手的油大喇喇往虎皮褥子上杠了兩杠,跳起來,在白虎耳朵旁竊竊私語一陣,眉頭得意一揚,父女倆默契地笑了。
魏軍行到雍涼境內,雖是盛夏,可轉入山□□中,只覺時節頓易,涼爽得很。剛入武山縣,前方探馬回報,姜維的大軍屯兵于附近的曲城,桓行懋忙下令安營紮寨,兩軍對壘,看姜維卻沒動靜,前鋒将軍王雙主動提槍出去罵陣。
罵了幾日,姜維依舊龜縮不動。
再遣探馬去偵查,方知姜維在此修築城堡,按兵不動,只忙着輸送糧草以待羌王白虎的援兵,屆時合擊。桓行懋心裏憋着東關的那口氣,沉思了半晌,跟幾位将軍商議,拿定主意:
夜襲,去截斷他的糧道。
蜀國北伐,每每最受糧草之困,王雙率一隊人馬趁夜色下來繞到曲城側方,埋伏下來。果然,等到聽軋軋的辘車聲後,一擁而上,吓得蜀兵丢了糧草便逃。
如此便宜,引得王雙等人哈哈大笑,命人去搶糧草運回營地,剛要動作,半山裏忽閃冒出團團火球,山石詭谲,長草齊腰,這麽神出鬼沒地突然出現,王雙大驚,知道自己才是中了埋伏。
未及下令,利箭齊發,戰馬不幸中招馬尾燃起,就此受驚狂奔,一片混亂中王雙欲退,轉身間,前頭忽沖出一騎來。
趁着火勢,王雙看清楚來人,不由得大怒:“夏侯霸!你這叛徒!蜀狗殺你親爹,你居然還為他賣命!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我今天就殺了你這不忠不孝之徒!”
“放你娘的狗屁!”夏侯霸怒不可遏,“你也配說我不忠?桓行簡父子圖謀篡逆,何人不忠,何人不義!”
雙方彼此叫罵着入陣,混在亂哄哄呼喝打鬥之中,刀并寒光,兩人的兵器忽絞架在一起,怒目而視,皆狠狠憋着股勁兒。
夏侯霸老了,今歲正是花甲之年,在如此近的距離之內他嘴角的紋路、顫抖的花白胡須,都被正值壯年的王雙悉數看在眼裏。火光裏,夏侯霸忽悲憤咬牙切齒道:
“王雙!我已是風燭殘年之人,若不是桓家逼人太甚,我又何必投奔昔年殺害我父的敵國!”
王雙聽得一震,走神的瞬間,夏侯霸趁機毫不猶豫地把他一掀,挑下了馬,一槊出擊,果斷刺了個透。
“我此生家國不會再回!”面色悲怆的老将,槊再一提,對上王雙驚瞪着的圓眼,迅速扭過臉去,不願相看。
等人斷了氣,夏侯霸翻身下馬三五下扒了王雙的铠甲,自己換上,撿起魏旗,上面盡是血污,他滿是厚繭的手不經意間抖了抖。這面旗,曾伴他大半生,無數次迎風而展随他飄舞在那些鎮守隴右的日子裏。
可如今,他父輩的榮光,他自己的榮光,都在這無盡的殺伐和跌宕代序的世道裏永遠的永遠的逝去了。
夏侯霸牽過王雙的坐騎,踩蹬上馬,舉起魏旗眼睛殺意通紅:“随我去桓行懋的營寨!”
只留一小部人馬繼續跟殘留的魏兵糾纏,并不戀戰,而是趁着夜色摸向了曲城對面。
遠遠的,借着依稀火光,夏侯霸已經能看到箭樓上立的巡查兵丁,一想到桓家的人就在大帳裏安穩而坐,他冷笑不止,手一揚,身後的人極有默契地慢慢止步。
一人一騎,先行靠近。
箭樓上的人十分警惕,凝神瞧了,大略瞧見夏侯霸一身甲胄和手中的旗子,松了口氣,大喊道:“是王将軍嗎?”
夏侯霸用一口标準的洛陽官話答道:“是我!我等中了埋伏,快開寨門!後頭還有弟兄們!”
這邊,既以為是王雙出兵不利逃回大寨,忙開門相迎,夏侯霸忽道:“且慢!”說着手中的旗子高高一揮,後頭蜀軍見狀,黑雲般風馳電掣而來,魏軍正要分辨,隊伍已經沖破栅門湧了進來。
打了個措手不及,大帳中,桓行懋乍聞外頭厮殺聲撼天動地突兀而起,忙出來相看,貼身扈從只把他往駿馬上搡,急道:
“都督!是夏侯霸!他不知怎麽混了進來,都督快先撤軍!”
雙方混戰,桓行懋只能倉促上馬,一扭頭,目光和酣戰的夏侯霸陡然狹路相接。兩人俱是一滞,馬屁股不知被誰狠狠拍了掌,桓行懋一攥缰繩,在衆人的護衛下左擋右挑地突圍了出去。
夜色濃重,突圍出的人馬在這崎岖的山道裏只能摸黑前進,糧草辎重丢了不少。等到天色微醺,一行人來到堡子溝,四下疊翠,樹木怪張,桓行懋那張年輕的臉上寫滿了懊喪,擡眼望去,前頭獨有一青峰,挑斷去路。
這山峭立,如女子頭上的玉簪,岌岌可危。
他一擦頭上的熱汗,破釜沉舟般下令道:“快,登山!”山勢明顯易守難攻,人馬上去時,桓行懋吩咐扈從:
“你從小徑逃出去,請征西将軍郭淮設法支援!”
語落,眼前閃過夏侯霸的身影,雙眉不由蹙得緊了,頗有些失魂落魄:昔年,夏侯霸與郭淮同在隴右,也曾幾次與姜維交手。如今,果真物是人非,他手中的利刃轉頭對向了自己曾經的同袍!
此時的征西将軍郭淮,卻已纏綿病榻數月,他起居不便,大部分事務都轉交給了雍州刺史陳泰。桓行簡抵達涼州治所沒兩日,張既便帶涼州一部,前來與陳泰彙合。
羌王白虎直撲南安鎮的消息,魏軍已截獲。
嘉柔本被強行留在涼州,她不肯,到底偷溜出來追上大軍,見她跟來,張既又驚又氣,覺得她姑娘大了,又有夫家,只能把嘉柔往一旁悄悄領去:
“柔兒,你這不是胡鬧麽!”
“姨丈跟大将軍都要上戰場,我在家裏呆不安生,”嘉柔從小怕他,姨丈這個人,總是嚴厲多過慈愛,說不定,又要打手心,她小心翼翼觑張既一眼,“再說,大将軍起居要人伺候,我是來伺候大将軍的!”
張既無奈拿馬鞭子敲了敲她腦門,氣笑了:“你呀你,大将軍大将軍,我看就是大将軍太慣着你了!”
“姨丈別氣,”嘉柔眉眼彎彎,也跟着笑了,“我馬術如今好着呢,不是說了嗎?太傅打王淩那回我跟去了,大将軍打合肥我也在,我心裏有分寸,等你們一出兵,我就跑得遠遠的回涼州!”
她女孩兒家,頭發束起,青袍在身,跟虞松一個打扮,不過個頭纖弱了許多。張既把她領到桓行簡眼前時,他似有所料,不過眼睛裏還是亮了下,忍俊不禁:
“我當是陳泰給我找了個書童,原來是二八佳人。”
嘉柔腼腆笑了,等張既很有眼色地退出去,才嗔怪:“大将軍都答應帶我了,為什麽出爾反爾,我起來時,你人都走了。”
兩人本都說好,嘉柔安心地枕着塞外呼嘯的風一覺睡到大亮,這個時候,得知桓行簡同姨丈的涼州軍往天水這邊來了。
自至涼州,桓行簡竟也沒什麽空閑,打算好的視察涼州戍邊情況,被接二連三的軍報打亂計劃,不得不作罷。
他把輿圖一放,笑道:“行軍打仗我總帶着你,像什麽樣兒?你在涼州等我我更放心。”
“我不要只在後宅等大将軍,每天擔驚受怕,不如到前線來,等你真跟人交手了,我再跑也不遲呀!”嘉柔話雖如此,卻分明有自己的盤算,她湊上來,認真說道,“我聽說,羌人這回也摻和進來,是嗎?”
一聽到羌胡,桓行簡也是個很頭疼的樣子:“不錯,這些人就是群蝗蟲,蠻夷難教化,今日降我明日降蜀,時不時就來騷擾一通邊關,你要真跟他打,他掉頭就跑,等你走了,又來惹是生非。”
手中卷軸敲了兩下案幾,他眉頭一挑,沖嘉柔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旋即哂笑道:“他大軍已殺到,想取我的南安郡,沒辦法,我得會會他,也順道看看這些異族人到底作戰能力如何。”
兩人正說着話,外頭匆匆走進陳泰等人,陳泰同他自幼一道長大,少年時也算無話不談,只是後來,高平陵後陳泰自覺疏遠朝廷,一門心思在外拒敵,這時候再見桓行簡,總覺得哪裏怪異。
幼年時的夥伴,今日是權傾朝野的大将軍,陳泰同他一照面,總覺得神思有點恍然。
“大将軍,都督被姜維設計,人困在了武山縣,若無救援,恐怕撐不了太久。”陳泰垂目跟他禀事。
桓行簡把他神色盡收眼底,心中雖驚,但面上波瀾不動的:“玄伯怎麽看,要去救嗎?”
這話問的,那是你親弟弟,陳泰硬着頭皮道:“不可,我部此時去救,羌人勢必從後包抄,斷我後路,到時別說是救都督了,恐怕自身也要深陷困境。”
說完,無意對上衛會略帶譏諷輕佻的一張臉,陳泰認出是他,眉頭皺了皺。
“我也是這麽想的,子上這回,沒沉住氣中了姜維之計,”桓行簡沉吟片刻,沉聲道:“我要先解決了羌人,至于能不能救他,看他造化吧。”
大将軍好冷酷的心腸,衛會心中一凜。
這個時候,有侍衛求見,進來報道:“大将軍,營外有一名女子求見,看着像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