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競折腰(23)
桓行簡眉頭跟着險險一挑,一把抓住嘉柔的胳膊,:“看來柔兒新結識了不少人,聽名字,是個男人?”
尾音落到“男人”兩字上,他那臉色,已經很不好看,嘉柔手腕被桓行簡攥得吃痛,秀眉一蹙:“他是個熱心的少年郎,想護送我來,只是他騎的那頭驢子太慢了,”說着面帶憂色往窗外探去,呢喃不已,“雨這麽大,不知道他要在哪裏落腳。”
看她神色,桓行簡心中無明業火頓起,動作便粗魯不少,拽着嘉柔衣領提溜到床上,冷笑丢手:
“你倒盡會認識少年郎,我真是小看你。”
嘉柔奔波一場,又淋了場雨,精神雖不濟卻強撐着要反駁他:“我認得少年郎又如何?我樂意,合肥城裏不知有多少這樣熱血豪邁的少年郎呢,我倒盼着自己認識的都是有情有義的人。”
她那哀怨的眼神幽幽一睇,分明是說桓行簡冷血。
看她纖背挺得筆直,一株小青松似的,一雙清眸裏,把對自己的不滿痛快淋漓地展露了。外面雨聲潺潺,橫豎什麽都做不了,桓行簡耐心而專注地對着她,腰背一松,坐在了她身旁:
“聽你的意思,也僅僅是認識了?”
語氣柔和幾分,想這些時日不見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吃什麽苦頭,于是,端詳起她那張熟悉的臉龐,依舊顏色好,鮮嫩嫩水靈靈,像剛抽花苞的妩媚海棠。
看着看着,目光又漸漸灼熱起來,他那雙眼亮得逼人,嘉柔一扭頭,暗自呸他。肩膀被人輕輕一握,臉也被桓行簡捏着轉過來,四目相對,他終于笑的緩和些:
“這個李闖到底是什麽人?”
“和大将軍無關。”嘉柔嫌他還在糾纏這個,愈發不快,卻下定決心明日就回去,信她送到了,可卻是無疾而終,這麽一想,那張臉上盡是落寞和悵然了。
膝頭一縮,想籠抱起來,她嗓音疲憊:“大将軍,我累了,我想歇息。”
“柔兒,”桓行簡低喚她一聲,目光沉沉,長睫微動下眸光似有幾分柔情,嘉柔迅速避開,心口急遽跳了一陣,慌得衣裳也不脫徑自鑽進了被窩,把頭一蒙,只剩兩只白到透明的手攥着被子。
他輕而易舉掀開了,俯身看她,嘉柔卻把兩只眼緊閉,全然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你知道我為何一定要堅持張田守城嗎?合肥的人馬,不到四千,我自然是清楚的。”桓行簡慢慢傾下身來,捉住她手,在唇邊挨了一挨,見她睫毛顫巍巍地動了,毫不猶豫朝她眼睛上吻去,“別裝了,姜姑娘,我知道你根本睡不着。”
Advertisement
驀地,嘉柔把眼睛一睜,又是副被戳穿忍不住生氣的樣子了。
“你明知道合肥才幾千人馬,卻丢棄他們,讓他們以血肉之軀擋諸葛恪的大軍,”她忽然就忍不住哽咽了,直直盯着他,“是不是在大将軍眼裏,什麽人都能用,也都能丢棄?”
臉上的迷茫漸聚,桓行簡垂眸,輕輕摩挲着她花瓣一樣光潔的手指:“我從沒想過丢棄你,是你自己要跑,你是個大活人總不能天天把你栓家裏我能有什麽好法子?柔兒,其實在城外見到你,我很高興,可惜的是你見了我難能高興。”
嘉柔臉一偏,眼睛裏浮起層薄薄的水光,她搖頭:“我走了,大将軍還是好好的,有我沒我,大将軍身邊都不會缺人,你權勢在身,何愁沒人陪伴?”
“不錯,我身邊人的确很多,”他淡淡一笑,“可姜令婉只有一個,不是嗎?”身子松軟,不覺間他把被褥扯了扯,兩人躺到了一處。
嘉柔警覺,抗拒地往後仰了仰:“你又來!”
“不是累了嗎?”桓行簡一捏她鼻頭,“這麽大聲幹什麽?”
嘉柔氣咻咻打掉他的手,索性翻了個身,桓行簡趁勢從背後摟住了她,貼在耳朵那,私語吐氣:
“別再跑了,留在我身邊就那麽讓你難以忍受嗎?”
像冬雪撲面,嘉柔覺得胸口被人狠狠搓了一把,嘴裏苦澀極了:她羨慕閏情姊姊,可她又十分清楚李閏情盡管早逝卻已經是極幸運的了,洛陽城能有幾個夏侯至?若能同心愛之人,唯有彼此,哪怕只厮守一時也不枉來人世一遭了。
可惜,抱着她的是大将軍,嘉柔鼻翼酸楚,聽着雨聲心裏灰灰的,忽又覺得自己在這傷春悲秋未免喪氣。合肥城裏,這個時候是什麽光景了?
她默默轉過身,撿拾起他方才的話頭:“大将軍為何不願去救?”
桓行簡捉住她手,十指交扣,置于胸口,饒有興趣地看着她:“我怕你姑娘家不愛聽這些,先告訴我,一個人騎馬來時路上害怕嗎?”
怎麽會不害怕呢?嘉柔不太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怕,我怕路上遇上歹人,但我騎過馬,算着我大概趕在天黑前能到壽春,只要天沒黑,就沒什麽大礙。”
“那你怎麽不讓鎮子裏男人來?”他笑,勾起她一縷青絲。
“事發緊急,而且我怕別人來了毌叔叔未必信,也未必能輕易見到毌叔叔,”嘉柔說着腼腆一笑,“其實我沒想那麽多,來就是來了。”
桓行簡聽她柔聲細語的,又分明小兒女情态了,不由心情大好,調笑道:“你這麽深明大義,有勇有謀的,很适合做我的夫人呀?”
嘉柔臉上頓時一變,不說話了。桓行簡看在眼裏,只當不見:“我從沒聽你跟我要過什麽,柔兒,如果有朝一日,我當了亂臣賊子,你還敢不敢跟着我呢?”
“天下分分合合,江山幾經易主,這些,都絕非一人能改變的。我不懂這些,有些事不是我希望怎麽着就會怎麽着,我倒希望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人世永遠太平,但會嗎?不會的,大将軍要當亂臣賊子,何為亂?何為賊?大将軍雖這麽說,未必覺得自己是亂臣賊子吧?”嘉柔輕輕嘆息,“大将軍還記得嗎?那日在洛水,大将軍傷懷未能建功立業,如果今日所為就是大将軍想要的功業,我是外人,本不該置喙,但我不忍心合肥城裏的滾滾熱血,就此涼透,所以我想求大将軍去救。”
說來說去,他最想要的回答還是被她聰明地繞過去了,桓行簡微微一笑,沒再強求,而是道:
“江東豪族手裏各有部曲,私兵很多,這些豪族據良田,掌軍隊,若是有人想過江侵犯江東勢必奮力一搏,誓死捍衛,因為他們退無可退。可諸葛恪這回,打的是北伐旗號,來淮南是攻城掠地的,江東的豪族絕不會願意冒這樣的險,他們只想占着江東守好自己那一畝三分田便是。所以,即便諸葛恪帶了二十萬大軍,我料定再拖上個十天半個月,等夏日一到,暑氣難擋,合肥久攻不下他必定軍心渙散,士氣低落,到時斷他後路,再甕中捉鼈,收事倍功半之效。”
看他雙目神采飛揚,俨然胸有成竹,嘉柔似懂非懂,好半晌,輕聲問他:“合肥如果守不住呢?”
“不會,合肥城雖小,可固若金湯,占據着有利地形,況且張田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人,”桓行簡斬釘截鐵,“他這個人,一沉穩二懂機變,他一定能替我守住合肥。”
這個世界,有什麽是真正固若金湯的呢?嘉柔神游物外的,手忽被桓行簡一捏,“合肥城下,根本不容大軍展開作戰,我若此刻去了,打退他雖不是難事,但恐怕有得糾纏,到時深陷泥潭雙方都無謂輸贏,這不是我想要的。”
他語氣微微發沉,目視嘉柔,瞳仁如寶鑽般灼人:“柔兒,你不懂,我太需要這場勝仗了,勝敗雖是常事,可對我來說,敗則意味着死,或許不止我,身死族滅也未可知。若我身敗,朝局必又是一番震蕩,正是吳蜀乘虛而入良機,這些事,我不能不想的長遠。”
嘉柔心神被狠狠一震,他坦誠地看着自己,目光中,仿佛含了千言萬語卻最終只是化作淺淡的一縷笑意:
“你能體諒我的處境嗎?我必須沉住氣,哪怕犧牲合肥所有将士。”
嘉柔沒再言語,桓行簡将她一攬,貼在胸前:“你聽聽,我也是凡人,心會跳,夜深人靜思想前路時未必沒有過懼怕。太傅臨去前,告訴我,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條路,我只能走下去。”
強有力的心跳幾乎穿透耳膜,嘉柔手指情不自禁攀上來,覆在上面,他溫熱的鼻息就在額頭盤桓,她迷惘擡首:
“我不知道該跟大将軍說什麽,大将軍要走的路,會越走越窄,到盡頭,恐怕就剩大将軍一個人了。我懂,否則,君王不會自稱孤……”嘉柔忽覺心酸極了,不知是為他,還是為自己,深深的一呼一吸間,嗅到股陌生芬芳,就在他衣襟上,她倏地從他編織的迷夢中清醒過來。
誰為他熏衣?誰倚在熏籠前細細翻覆打發漫漫光陰?
嘉柔猛然坐起,避開了桓行簡欲要落下的動情親吻。
他略微詫異看向她,眉宇卻缱绻,也跟着坐起雙手張開捧嘉柔的臉,細密的吻便落在了她耳畔、兩腮,溫柔低語:“怎麽不說話了?你要是肯留下,我就不是一個人……”嘉柔由着他動作,只怔怔看着案頭新插的花,婀娜嬌媚,可她不認得。
是啊,世上萬紫千紅,縱然她是惜花人也有她從沒見識過的芳菲。他的萬紫千紅裏,姊姊是過客,朱蘭奴是過客,憑什麽她就不是了?嘉柔猛地一攥他手臂,一張臉,如二月桃花雪,頓時蒼白起來:
“大将軍,你聽見杜鵑的叫聲了嗎?”
在夜色裏,在雨幕裏,不知是哪兒來的杜鵑鳥,極快地拖滑出幾聲鳴叫,倉促而凄惶。桓行簡一時情動如火,滾燙的唇反複在她潔白如玉的耳廓那流連,仿佛,根本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麽,兀自傾吐道:“柔兒,這段日子我是真的想你,你來了便好,過去的事我不想追究……”說着擁吻着就要将她卧倒,嘉柔卻固執啓口:
“我聽到杜鵑的叫聲了,大将軍知道它們叫的是什麽嗎?”
桓行簡不得不分神停下動作,一雙眼,柔情蜜意的,對着她手腕細嫩肌膚就是一啄,無奈笑:“你真是小孩子脾氣不改,很會煞風景,好,你說說,杜鵑叫的是什麽?”
“它叫的是,不如歸去。”嘉柔眼睛忽湧出清亮亮的一滴淚水,“不如歸去,大将軍沒聽見嗎?不知道杜鵑在提醒着誰,既然我聽見了,想必是提醒我的。”
桓行簡笑容漸次隐去,指腹一滑,擦去她眼角淚水:“你聽錯了。”手指撥了撥她軟涼的青絲,“睡吧,我明早再來看你。”
蓋好绫被,他皺眉緩緩起身,把帳子一放,就此隔斷兩人視線。
燭火被熄,門一開一合,等所有動靜消失了,嘉柔枕着外頭的風雨聲不知幾時才迷糊入睡。翌日,醒的很晚,等坐起身回想昨日種種,竟遙遠如夢,好像不曾見了桓行簡這麽個人。
目光無意一落,瞥見一樣熟悉的物件--一截柳枝做的小哨子。
嘉柔眼前頓時一亮,忙捧在手心,看了片刻,含在口中一吹,是明月奴!她欣喜下床,趿拉着鞋就往外跑,冷不丁撞進毌夫人懷裏,不由退後兩步,紅了臉。
等洗漱用飯,卻不見桓行簡。嘉柔暗道夜裏他一定是來過了,不由分說,要往城外去。
這一路暢通無阻,嘉柔來到城門,守衛們不讓她出去,嘉柔正想理論,卻聽外頭一陣嘈雜傳來。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有人叫道,随後,爆出一聲聲喝彩,“好小子,一人敵百哇!
城門外,李闖一身黃泥,臉上不知道從哪蹭了幾塊,頭發亂糟糟的,整個人跟從野溝裏爬出來的一樣。只那雙眼,亮如明星,一閃一閃全是不服輸的怒火,沖着幾個持械的兵丁瞪眼,大馬金刀地拉開了架勢:
“你們幾個一起上!”
他的驢子在不遠處安之若素地看主人跟人起着沖突,嘴巴一動一動的,不知在咀嚼些什麽。
嗡的一聲,一群人果真一擁而上,扭打在了一起。這邊打得正起興,桓行簡帶了三五心腹騎馬前來,要進城。
一眼瞧見這亂糟糟的局面,石苞忙喝道:“幹什麽呢!怎麽回事?”
旁邊觀戰的小兵忙跑過來說:“回大将軍,這人硬闖城門,小人正要制服他,不想他力氣奇大,我們幾個不服,所以……”剩下的話咕嘟着含混不清,畏懼地瞥了眼石苞。
石苞板着臉:“你們真是出息,幾個打一個,都制服不了他能有多大力氣,西楚霸王再世不成?還不快點拿下!”
“是!”
“慢着,”石苞忽又喊住他,“他為何硬闖城門?”
“他要見毌将軍跟一個叫柔兒的姑娘!”
乍聞嘉柔名諱,桓行簡臉色頓時不佳,他本在旁打量了李闖許久,此刻,方仔細去看對方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