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高平陵(3)
正困苦窘迫,見有人擎火把而來,劉融忙讓人去查探。得知是尹大目,請過來,把書函傳閱看了,又聽尹大目說洛水指誓一事,心裏陡然松快許多。
拉着尹大目的手說,“不瞞校尉,方才陳泰許允二人來也是這般相勸,讓我早回城中。”
那神情,俨然是有了主意,高元則勸的口幹舌燥,同劉融的司馬、主薄一道把古往今來凡此類前車之鑒引了個遍,巴巴兒望着他。劉融聽得左右為難,一擺手:“大司農勿要相逼太甚,容我兄弟再思量。”
帳子搭起,一夜燈火不滅,人影時不時拉長了剪貼投在軍帳之上,在這蟲鳴協奏,濕潤清明的夜色裏顯得格外靜谧了。
天蒙蒙亮,高元則揉着熬紅的眼,走進帳子,詢問劉融:“這漫漫長夜,明公思量得如何了?”
只見劉融噌地拔出佩劍,凝視片刻,忽仰天長嘆朝地上一擲:“罷了,怎能因我一人而讓國家分裂?既然太傅不過要收我兵權,我且認了,免官回城不失做個富家翁!”
聽得高元則一陣大笑,笑着笑着,便笑出了眼淚,踉跄離開大帳,一雙布履,早被草泥糊的一片狼藉,四下遠望:綠柳如煙,紅花成绮,洛陽的春色已經半随流水,半入塵埃。此情此景,讓人不由得涕淚俱下,自語悲恸道:
“大司馬乃一世豪傑,怎就生了這蠢豬笨牛一樣的兒子呢?!可惜,可惜,我一家老小族人被豚犢所誤!”
又是好一陣大哭。
軍隊拔營,劉融一衆車駕往洛水浮橋而來,桓睦等人在此相候,遠遠的,桓行簡已經隐約看清楚來人,偏過頭,低聲道:“太傅,人回城了。”
來到眼前,桓睦等先下來叩拜天子,命人護送進城。随後,目送天子遠去,慢慢轉身眸光一定,劉融只好對他行禮,高元則也在一旁倨傲地看了桓睦一眼而已,桓睦笑着托劉融手,道:
“昭伯,不用如此多禮。”
劉融看他态度沒有什麽為難的意思,暗道決策對了,更是慶幸沒有聽高元則前往許昌。
等他一回府,桓睦立刻發兵包圍了大将軍府邸,并征洛陽民工,在其府邸四角建起高樓,遣人監視。
“大司農一時不明實情,跑了出去,也是盡忠天子心切,我這就回禀陛下,讓他官複原職。”桓睦笑吟吟把話跟蔣濟一說,蔣濟點頭,“太傅寬厚。”
“太尉勞頓,請先回府歇息,請!”桓睦眼神一動,即刻有人護送着蔣濟朝裏坊去了。
Advertisement
這個時候,高元則聽聞桓睦竟放他一馬,心中不解,只得準備入廷謝恩。
“太傅,”桓行簡适時而至,身後跟着一人,正是高元則從平昌門跑出去騙過的守備。
“回太傅,大司農出城時謊稱手中有诏書,屬下不敢造次,只能打開城門。可剛出城門,大司農高呼‘太傅圖逆’,命屬下跟他一同走,屬下彼時追趕不及,因此未能阻攔。”守備戰戰兢兢也不敢相望在不遠處等候的高元則,只把兩只眼,盯着自己的馬靴。
“讓廷尉的人來。”桓睦臉色頓時一變,等人帶到,沉聲問,“大司農誣我圖逆,該當何罪?”
廷尉刑官一五一十答說:“應以謀反罪論處。”
桓睦踱步走到高元則跟前,站定了,擰着花白眉頭看他:“我欲寬厚待人,無奈人不願投桃報李,大司農,請吧?”
說着,目光一沉,擺手示意廷尉的人過來押送。押送的人上來對他便是好一陣推搡,高元則掙紮,對着桓睦啐了一口:
“縱然你騙的過所有人,可瞞不住我,桓睦!你就是要當亂臣賊子,文皇帝、先帝哪個待你不好?你要這般背信棄義,你枉為人臣!你,你豬狗不如!”
聽他罵罵咧咧,桓睦也不動怒,背過身去,擡頭把巍峨宮闕一瞧,後面高元則怒斥起押解官:
“放手!你們好生粗魯,我高元則好歹也是個義士,義士有義士的死法!”
桓睦這才轉頭,鷹視狼顧,哼哼笑了:“勿辱義士。”
人果真随即松開了手,高元則絲毫不領情,下巴一揚,斜睨着桓睦把個衣襟抖了又抖,自己朝廷尉方向大步去了。
“有幾分傲骨,可惜了。”桓睦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這樣的忠貞之士可貴。”
桓行簡并不否認,面上寡淡:“是,可他忠貞的不是太傅,留他性命,他不會感恩,日後只會留隐患,太傅不必為他可惜。”
“人是你找來的?”桓睦輕掃旁邊,已經不見平昌門的小小守備,桓行簡點頭:“不錯,我看太傅有想放掉高元則的意思,私以為不妥,請太傅寬恕我自作主張。”
桓睦朗朗而笑,拍了拍他肩頭:“桓行簡,你該升官了。”
綿綿春雨,又如霧般籠罩在洛陽城裏。
嘉柔在陌生的園子裏,已經冷靜下來。她不哭不鬧,見看着她的啞奴安靜地像頭駱駝,人總緊繃着,這樣的天,雖說不冷可赤腳穿着一雙草鞋也是不妥呀,反倒憐憫起這個黑不溜秋的年輕人。
“你把點心蜜餞拿給他吃。”嘉柔吩咐完婢子,坐在靠背欄杆上,旁邊,擱着小蓍草瓶,她正專心致志修剪新折的梨花。
青的瓶,白的花,顏色清新淡雅至極。
桓行簡剛進園子,沒走幾步,看見一穿着海棠紅舊裙的窈窕身影,一手持刀,一手拈花,有燕語呢喃自她眼前一掠而過。她擡頭,明眸裏頓時微微綻出絲笑意,梨渦頓現,手中花枝掉到了欄杆外,也不察覺。
等再查看,發現花沒了,嘉柔“咦”了一聲探身去看,沒找到,正疑心是不是掉叢裏了,擡起頭看見桓行簡正含笑目視自己,她略腼腆起了身,見了一禮。
桓行簡走到跟前,彎腰找到花枝,沾了泥土,便回身四下看看,幾步走到梨樹下伸手折了兩枝,猶帶雨露,晶瑩剔透。
随手遞給她,揶揄道:“我還以為小柔兒會在這兒哭。”
嘉柔聽了,不服氣道:“我為何要哭?倘是我真染了惡疾,不牽累他人,獨個兒死在這兒,有何不可?”話雖這麽說,眼圈倏地紅了,“只是,我舍不得姨母他們,不能再見一面覺得遺憾罷了,可人活一世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聽得桓行簡忍俊不禁,坐下來:“捐軀赴國難,才視死忽如歸,你這算什麽?”說的嘉柔不好意思垂了臉,默默擺弄花枝。
忽的,溫熱的手掌貼到自己額頭上,嘉柔一慌,忙掙脫他的鉗制。
“你躲什麽,我看你好不好?”桓行簡笑着當真上上下下毫無顧忌地開始打量起她,嘉柔只得抱起花瓶,“我沒病,我想回去見一見夫人,算是辭別。”
“急什麽,”桓行簡一伸手,就把人勾到懷間,命嘉柔坐在他腿上,嘉柔不肯,兩人拉扯着時花瓶跌落,一地粉碎。
看她左扭右扭,桓行簡耐心告罄,站起來,把人像拎昆侖妲己一樣,一擡腳,踩過花枝進屋了。
嘉柔惱他,還想着溜,很快見有婢子擡着木桶魚貫而入,頃刻間,東西備齊人又都出去了。
嘉柔這才留心到他面上似有風塵之氣,雖是燕服,幹淨整潔,但人同平日相比多兩分懶散。桓行簡瞥她一眼,絲毫不避嫌,當着嘉柔的面把衣裳一脫,吓得嘉柔“呀”了聲提裙就要往外跑,人被撈回來,桓行簡把她腰使勁一勒,似笑非笑的:
“我看你病得不輕,老瞎跑,我已經修書給刺史,告訴他,我要收了你留在桓家。”
嘉柔人頓時愣住了,轉過身,急的淚花子一下凝成好大一顆:“不,我不要留在你家裏!”
“這可由不得你,”他含笑,頓了一頓,“你長大了,總要嫁人不是嗎?嫁給我,有什麽不好?”
“不好!”嘉柔又羞又氣,人一急,話就顧不得那麽多了,“我是蕭輔嗣的妻,沒過門也是,他不在了也是,我不嫁人了!”
桓行簡臉上雖還帶着笑,可分明已經多了一絲陰霾:“這麽鐘意他?既然如此,你何不跟着殉情?”
本是挖苦,嘉柔當了真,鼻子一抽:“人的性命是父母給的,我為何要作踐?天地廣闊,興廢無常,自漢末以降,天下征伐不休,又有瘟疫災荒,多少性命倏忽而逝?”她不由再度想起蕭弼來,神情悲戚,“我剛說過了,若我染上惡疾不治而亡那是命數,可若是讓我自輕性命我也不願意!”
桓行簡啞然失笑,頗為頭疼地看着她:“你人雖小,道理總是不少你這麽有才,托生在當下真是可惜了,應該托在秦王掃**之先。”
嘉柔不解,桓行簡便往她俏挺的小鼻子上一擰:“你若在,還有蘇秦張儀什麽事?縱橫逞才,所在國重,所去國輕,致位富貴豈不是手到擒來?”
說的嘉柔不由得一樂,噗嗤笑了,随即意識到不妥又把臉繃起來。這情不自禁的一放一收,桓行簡皆看在眼底,自是無奈,親了親她鬓發蹭兩下:
“柔兒,你是小孩子脾性,風一陣雨一陣,我倒拿你沒辦法。”
嘉柔怕他繼續動作,覺得發癢,忙把腦袋晃了一晃,忽的想起他說的最後一句,雙手一抵,問道:
“你為何要打暈我?”
“哦,原來柔兒記仇,你過來伺候我,我慢慢告訴你。”桓行簡笑着把她手一牽,手巾砸她臉上,很是暧昧地說道:
“你要是不侍候我沐浴,我可要你拿別的侍候我了。”
說着,別有深意地朝她腰間一掠,嘉柔汗毛聳立,忙搬過來胡床。聽稀裏嘩啦一陣水聲,耳朵都要紅的滴血了。
指尖觸到他肌膚,是熱的,嘉柔袖子挽得老高,不會侍候人蜻蜓點水地這撩一下,那灑一下,一雙眼,也是閉得死死的。水花彈到桓行簡臉上,再去看嘉柔像個瞎子一樣動作着,臉上那不情不願的模樣毫無掩飾,他笑出聲,捉住那雙手朝水裏一摁。
嘉柔驀地睜眼,尖叫着就要逃被桓行簡死死困住了,威脅道:“你好好侍候我,否則,我讓你握一天。”
嘉柔的臉瞬間漲得紅透,顯然受了驚,倉皇把小腦袋一點,手被松開後忙拿手巾浸了熱水,使出全身力氣在桓行簡後背上蹭下蹭。桓行簡被她生硬手法弄得哭笑不得,輕籲口氣,擡起手臂,搭在桶沿上:
“住手吧,我皮都要被你擦破了。”
嘉柔微怔,讪讪地把手移開,一眼不敢多看他那緊致光滑的肌肉,耷拉着臉,不吭聲了。
桓行簡轉頭,看她不複剛才的伶牙俐齒,又一副安安靜靜的情态了,語氣不由放得柔和:
“前幾日,大将軍又來要你,我答應了。”
嘉柔霍然擡首,一想到崔娘所說大将軍人高馬大,飛揚跋扈,後院中姬妾無數,連先帝的才人都敢私置家中,把個小臉吓得煞白,下意識搖首:
“我不去……”
“你剛跟我不很是能說會道嗎?”桓行簡戲笑,兩道長眉一蹙,似是無可奈何,“先前,我還能替你拿蕭輔嗣擋一擋。如今,他人不在了,你又成待嫁的女郎,我怎麽回絕?大将軍是鐵了心要認你父親做丈人了。”
一席話,把嘉柔說的唇都要咬爛了,眼淚不覺淌到了下颌上,搖搖欲墜,桓行簡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伸手把那滴淚抹了,促狹問她:
“是嫁我好些,還是嫁他好些?”
嘉柔哪裏心思再理會這些,人呆呆的,桓行簡便不再逗她,淡淡一轉:“不過,你不用害怕了,劉融一黨謀逆,廷尉收押了給他送先帝才人的小黃門,小黃門已經供出劉融欲圖謀神器的罪行。”這語氣,分明是不拿她當外人,輕描淡寫地說出。嘉柔怔住,這半晌一顆心上上下下數回,腦子裏轟得一炸,忍不住脫口而出的是:
“那征西将軍呢?他絕不是亂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