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高平陵(1)
太傅的園子,取名樵柯,園中有木無花,只是今年破例移種櫻樹,枝頭花苞羞藏,月下搖曳,平添三分春色。
衆人從屋中走出,身披花影,就此融入一地流銀的月色之中。桓行懋那顆心,依舊跳的又急又猛,他顯然是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局中人。兩只眼把桓行簡一望,該說的,早在父親的書房中說盡,他害怕。
成王敗寇,進則柴天改玉,退則萬劫不複,全族人的腦袋就在他們手中拎着。桓行懋覺得自己遠比父兄要軟弱的多,不安地想開口說些什麽,但又好像一字都不必說。
整座桓府如常,靜默地矗立在洛陽交錯縱橫的裏坊之間,蒼穹之下,星漢燦爛,并無特別。
桓行簡提燈往嘉柔這裏來,剛進園子,聽有琴聲,立在廊下靜靜欣賞片刻,莞爾進來。
是那具焦尾,嘉柔彈的是涼州城裏不知名的古琴曲,調子蒼涼,帶着風沙氣。
“大漠孤煙,鷹擊長空,是這樣麽?你倒有幾分飒爽豪邁之氣。”桓行簡把燈一放,屏退婢子,施施然撩袍到嘉柔旁側矮幾上坐了。
琴音乍停,嘉柔驚訝地擡眸看了他兩眼,随即避嫌移開,不談音律。兩只素手朝膝頭一擱,是個文文靜靜的模樣,她斟酌開口說:“如今,蕭輔嗣已經不在了,”她神情黯然,燭光中眉宇含愁,“我要回涼州。”
這幾個月,陸續收到過姨母的家書,奇怪的是,對她那次去信提的要求充耳不聞,只問她瑣碎。親事塵埃落定後,涼州的書函,便更只剩了諄諄教誨。
嘉柔垂袖拳頭不禁攥了一攥,拿定主意,明日親自去找張氏,她沒有道理強留自己,會許她離開的吧?燭火搖曳,映着她若有所思的一張臉。
眼前有身影一閃,原來是桓行簡手伸過來,撥了三兩下,不搭理她提的那茬,不說同意也不說拒絕,而是問:
“知道是什麽曲子嗎?”
嘉柔回神,點了點頭:“《雉朝飛》。”
桓行簡贊賞的目光裏笑意便粘沉了兩分,燭光輕晃,他五官深刻,兩道濃眉下是閃爍不定的眸子:“那你一定知道這個中典故,我獨傷兮未有室。”
嘉柔咬唇不作聲,他那道溫柔纏綿的聲音忽近了,人繞到自己身後,半傾身,捏住她兩只手繼續撥弄琴弦:
“你這麽聰明,一定明白我在說什麽。這首曲子你會麽?不會我可以慢慢教你,要不然,你教教我剛才彈的那一西涼古曲?我很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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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嘉柔手要抽回,旋即被他捉住,她心神亂了起來,“我不明白,我只想回涼州。”
桓行簡輕笑了聲:“整座洛陽城裏名士俯拾皆是,春鳥秋蟲,能談兩句老莊,服一回散,跑到北邙山上大哭一場就能被人傳頌。聖人有情無情,朱顏吳霜,好像這個世上就只有這點事值得挂懷。我忘記了,你的父親也是名士,我不一樣,你知道我哪裏不一樣嗎?”
不錯,洛陽城裏從不缺高山明月,林下竹風,獨他是暗湧的一脈血腥風流,為人所不知。但十年前,他意氣風發初涉仕途也是風雅子弟,浮雲一別,流水十年,北邙山上起墳冢,洛水橋邊漾畫船,一切早如煙而散。但這個時代,各人注定有各人的風流,親朋故舊,敵耶友耶,誰都無從知曉一場東風要将衆人吹向何處。
他聲音低轉,落在嘉柔耳中像是獨語竟有一絲孤寂之感,她疑心聽錯,背後緊貼的身子忽然離開了。桓行簡過去斟了盞清茶,遞給她,自己也倒了,目光一碰舉起算相敬,嘴角噙笑:
“無酒有茶,不如此刻你我且共從容。”
嘉柔又疑心自己看錯,她捧着茶,一雙眸子被袅袅的水霧打濕,喃喃搖首:“我做不到像郎君這樣從容,我不過俗人。”
“留在洛陽罷。”桓行簡說完這句,走過來垂首,嘴唇碰了碰她的鬓發,嘉柔一拒,他本動作輕柔仿佛瞬間被惹惱,眉峰一沉,戾氣頓生,把人直接抄起朝帳子裏一送:
卻無後續動作,兩人四目相對,桓行簡居高臨下凝視着嘉柔,嘉柔渾身僵住,對峙了這麽片刻,反倒不怕了,直言道:
“你既然聽出我琴聲所表,就該知道,我想回涼州,不想留在洛陽。我雖在洛陽也住了好幾載,煌煌帝都,自然是好的,我也喜愛銅駝街,翠雲峰,可我更想回涼州去,我想涼州的鹞子駿馬還有芨芨草。”
“你也聽出我的琴聲了,不是麽?我難道比不上一只鹞子或是一束蓬草?”桓行簡兩只手撐在她臉龐,不準她動,嘉柔長睫忽閃不已對上他那雙幽深的眼,輕聲反駁:
“不,郎君是世家公子,自有遠志,我是個沒志氣的人,只關心花何時開草何時綠,胡人的商隊是否平安來往,街上的百姓是否歡笑依舊,與我無關,又與我有關。所以,我不懂郎君的琴聲,也不懂郎君。”
“那我要你懂我呢?”他的手朝嘉柔眼上一覆,氣息迫近,帳中的一方天地春光盡收,紅浪翻湧,枕上香汗,桓行簡縱情颠倒發狠帶着說不出的孤烈,嘉柔迷離間指甲斷開,求饒說:
“別……”
桓行簡不語,一面捏緊她下颌,雪肌玉膚上立刻現出絲絲淤痕。明日刀山火海泥犁地獄肉身也要趟過,今日是如飲鸩,只為止渴。身下人真切可觸,香甜沉醉,一段春嬌難能描畫,他眸光低垂,同嘉柔對視緊緊糾纏不許她臨陣逃脫,命令道:
“看着我。”
銀鈎鐵畫,纖毫可感,嘉柔被他束縛良久兩人宛若纏枝蓮般密不能錯,她有一瞬的失神:“你怎麽了?”
眼前人如蟄居千古的獸,一觸即發,桓行簡猛然停下,沉下身抵在嘉柔額間,耳鬓厮磨般:
“柔兒,等我回來,聽見沒有?”
嘉柔懵然不解,骨銷神墜,汗濕的額發被他撩開,再想說什麽,桓行簡手朝她紅唇上一按示意她不必出聲。相偎半晌,忽被桓行簡擁着抱起,自頸後給她一記手刀,嘉柔暈了過去。
給她穿好衣裳,桓行簡又默默凝視片刻,蹙眉把人抱出來,從角門出,貓腰上車,小心将嘉柔卧在早鋪就的被褥間,拿自己的薄披風裹了。
“送走,等她醒了,就告訴她桓府怕她染病,在外先暫住幾日。”桓行簡低聲囑咐兩句,聽得一聲淩厲鞭響,在月色中,目送車馬消失在了幢幢陰影之中。
月色不佳,後半夜變天,土膏深厚春雷驟動,嫩雨如酥,淅瀝起整個人間。桓行簡一夜在雨打芭蕉聲裏安然入睡,窗下,靜默的綠意在雨中流淌,直到天光微明,寒食禁火,雨停了一陣。
一聲令下,散在人間的麻衣白冠死士三千,自洛陽城的角角落落如鬼魅般迅疾無聲而出,在寒食的煙雨中,匍匐跪倒在桓家庭院。
“諸君!”桓睦一身戎裝,戰袍上身,他立在階下沖滿目的缟素遙遙作揖,随即接過桓行簡遞來的烈酒,踱步下來,一樽盡酹沉浮大地:
“今日起事,進退皆在諸君,睦當與卿生死與共!有勞了!”
清波跌落,底下一呼百應,桓行簡等翻身上馬,最前方,是桓睦所乘輿車。
馭車的,不是別人正是張氏。
“與其靜等,不如與我夫君共舉大計,太傅信我否?”張氏一身勁裝立乘旁邊,扯緊了馬缰,臉上絲毫畏懼也無。
桓睦哈哈大笑:“好,今日就請夫人為我驅馬!”
早得探馬消息,劉融兄弟擁着皇帝禦駕過司馬門,出洛陽城,直往高平陵方向浩浩湯湯而去。
而從延年裏往北去,官道幹淨整潔,三千死士隊伍整齊劃一唯有橐橐的腳步聲密集有序奔跑,桓睦立于車上,雙目凜然,這麽一衆人欲取武庫,必經劉融的大将軍府邸。
如此聲勢,驚動大将軍府邸守衛,離得老遠聽見異常,帳下守督疾步奔到後院,腳步一收,撥開一臉驚愕慌張的婢子,正對上聞聲出來的夫人劉氏。
“外面怎麽了?”
“好像是太傅,不知想要幹什麽!”
劉氏一臉蒼白:“如今大将軍和叔叔們都出城谒陵,該如何是好?”
“夫人勿憂!”帳下督說完立刻帶弓箭手上了門樓,大馬金刀地一拉架勢,靜候桓睦,等見到那連綿而來的麻衣隊伍,也是一愣。
再定睛,赫赫在列的竟然還有尚書令桓旻太尉蔣濟太仆王觀等人。
心頭突突直跳,忙命人開弓:“衆人聽令!”刷的一聲,黑壓壓的箭頭齊齊對準了輿車上的桓睦,桓行簡緊随其後,并未出聲,父子兩人只是不約而同揚眉擡眸逼視門樓上諸人。
一虎一狼,陰鸷銳利,父子兩人何其相似,帳下督不禁打了個寒顫,猶疑間,頗有些鼠首兩端的意思,身後有将阻道:
“且慢,天下事猶未可知,你看太尉等無不在場!”
帳下督額頭直冒汗,一咬牙,欲要揮手時再次對上父子二人目光,身旁弓箭手亦是面面相觑,等不來長官命令,如此反複,弦松人弛,眼睜睜看着桓睦一衆人竟此遠去。
這個時候,帳下督才明白過來:桓睦壓根沒打算與其糾纏!
恍然大悟般把目光朝再往北調--是武庫!
洛陽帝都,四方之中,武庫乃帝王威禦之氣所藏之地,屋宇森森,檐牙高啄,轅門守将看一衆人洶洶而至,一臉的驚詫。
不等桓睦下車,守将驚疑不定見了禮:“太傅這是……”話說着,手已悄然按劍。
桓睦在輿車将他端詳片刻,溫聲道:“你且退開,今日事與你不相幹。”
守将聽這話,眼珠子咕嚕一轉,不禁冷笑:“太傅,無天子诏命,任何人不得擅入武庫!我是天子臣,怎與我不相幹?!”
這話剛落,桓行簡翻身下馬,應聲而動,提着利刃一步步逼向守将,面無表情問:“退,還是不退?”
守将蹭的拔劍相指,振臂一呼:“太傅謀逆!”他這麽高喊,四下兵丁聞風而來,桓行簡身着甲胄,幾步飛跨上階一躍迎上沖來的守将,猿臂一掄,自遼東沙場上洗練出來的那股烈意撲面而去,一劍破喉而過,守将始料不及,血花噴湧,劍跌得丁零作響,頹然倒地。
桓行簡一腳踢開屍身,斬落頭顱,淌過血泊,劍上殷紅漫漫掃将一圈,淋漓鮮血,把守将依舊瞪大了眼的腦袋朝人群一扔:“今日太傅正為清君側而來,爾等誰要阻攔?誰敢阻攔?”
手持兵刃的衆人不由朝後退了幾步,桓行簡冷哼,高聳的眉棱下目光猶似凝冰淬火,極冷又至沉:“掌鑰者何在?開門!”
抖抖索索從角落裏溜出團黑影,正是掌管鑰匙的小吏,身矮體寬,肥臀一撅把武庫門一開,桓行簡當即命人取出武器,分發衆人。一時間,器械碰撞之聲不絕于耳,頃刻後,又肅然無聲只把目光投在桓睦身上。
“桓旻,桓行簡,你二人領兵攻打司馬門,關上城門,洛陽朝臣一律不得出城。”桓睦眼光一調,“桓行懋,你率人馬同郭建一道去請太後诏書。”
命令一下,桓行簡輕拍□□似有躁意的駿馬,一調馬頭,雪光閃爍間又開始落雨,雨水洗去他臉上鮮血,蜿蜒而下,直策馬奔到司馬門前,天色晦暗,城門如獸,正默默對視着腳下衆人。
只有開了司馬門,桓行懋才能入宮去請太後诏命。桓行簡勒馬在城門前空曠立定,目光如刀,冷冽揚波放遠:“石苞!”
“在!”
“讓公車令放行!”
石苞十分警醒,在城門前直接喊話,果真,公車令自角樓探出個腦袋來,一見眼前陣勢,也是跟着一凜。見桓行簡桓旻兩人為首,那後面,竟是白茫茫一片也看不清頭臉的一幹人,不辨身份。
司馬門殿省宮闕,五重門,屯有重兵,屬中領軍麾下武衛營負責宮禁保衛巡邏。此時,大将軍中領軍皆在城外,禁軍中除卻有宿衛任務的兵丁,餘者,手中并無武器。公車令千鈞一發之際,腦子裏已經千回百轉,匆忙下來,剛把城門一開,桓旻随即沖太仆司徒兩人道:“君當為周勃,太傅深以為然,請依令行事。”
人馬一分,桓行簡一騎當先身後死士如潮水般湧進,禁軍手無兵器,且在混沌之中,不明就裏被迫反抗,一時間,雪龍般的長矛騰挪四起,
铮铮作響,嵌入骨架的聲音淹沒在哀嚎之中。
桓行簡手中寶劍揮得幹淨利落,每一擊,都極狠極重,直殺的劍身裹血愈發粘稠得發了鈍,他随手撈過一人,在其身上蹭了兩蹭,踩過屍身,手中光華一閃,再次入陣。
殺伐聲把整座宮闕震得亂搖一般,雨不停,霧毛毛地把眼睫濕潤,眉目如畫,江山也如畫。桓行簡在漸漸沉寂下來的禦道上行走,寶劍收鞘,把郭建喊來,睫毛上血珠微顫:
“你們一道去請太後懿旨。”
郭建早殺的渾身直抖,他并不願意揮刀屠戮昔日同僚,年輕人心頭悲涼而冷漠,低眉領命,跟桓行懋略作整頓帶領人馬朝永寧宮去了。
五道重門,一地疊屍,橫七豎八地鋪蓋在一線線洇紅之上。寒食春凄,殺氣尤壯,司徒太仆兩人随後按事先計劃分別假節行事,領大将軍中領軍兩營。此時,中外隔絕,外軍無從得知內情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坐觀成敗,桓行簡虎口微酸,朝太極殿方向望了一望,轉身對叔父道:
“天子在劉融手中,是為大患。”
他父子仰仗不過手中微乎其微的禁軍和死士,其餘人,不過以增威重。桓旻目光掃過他手上污血,搖搖頭,說道:
“我知道你在擔憂,子元,太傅既敢如此行事,一在你,一在你的父親對人心向來脈號得準,你還年輕,有的去學。”
桓行簡無聲颔首,轉頭吩咐石苞,命宮人過來清掃地面。身後,一匹駿馬載着桓睦貼身侍從飛馳而至,下馬回道:
“太傅已得郎君消息,此刻同太尉兩人正商議出城,勒兵洛水浮橋,以待劉融。還有一事,方才,大司農高元則趁亂騙過守城出城逃了!”
有那麽一瞬,霜雪侵身,桓行簡當即明白高元則定是攜大司農印逃去了高平陵。糧印在手,洛陽周邊盡是屯兵,劉融又可打天子旗號……桓行簡面色不佳,望了望叔父:
“智囊出逃,高元則這個人是極聰明的,太傅本欲事成請他來行中領軍事。”
“不,”桓旻目光一凝,“大将軍動辄前呼後擁兄弟出城,高元則不是沒有相勸過,若是肯聽忠言,也不至于今日局面。”
桓行簡眸光輕轉似在沉思,忽的,餘光銳利一閃,腳尖挑起地上一柄□□,一把攥住,脫手朝沒死透意欲偷襲的衛兵身上紮去,将其戳透,方定在這人臉上,晃了一晃,徒留紅纓在春雨中淋得頹唐。
忙有幾名死士撲上來,一一檢巡,桓行簡剛一抹眼睫上混的雨水血水,從禦道上飛奔回來一人,氣喘籲籲告訴他:
“太後不願發诏,要見太傅,如若太傅不便前來,中護軍去也可。”
這個時候,那女人……桓行簡嘴角微翹噙着絲輕蔑,面對寒光兵刃,太後竟有這般定力想讨價還價什麽呢?他知道自己現在這個時候,不能得罪她,她還有用,有大用,于是薄唇輕啓:“好,我這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