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捧露(10)
嘉柔驚疑不定中抱着她的蘭花輕輕走進來,腦袋一探,見桓行簡夫妻兩個圍住床上的阿媛,不知說些什麽。
這下倒不好再靠近了,嘉柔把花一放,坐到窗前,執筆添墨寫了行流麗小楷:
珍珠三兩、龍腦一兩、玉屑一兩,松煙一斤。
擱筆後拿起小秤一樣樣稱起來,未幾,聽身後有腳步聲響起,她那好不易平息下來的心跳又強有力地竄起來了。
目光迅速在身側一點:不見阿媛,想必是被下人抱去了。只他夫妻兩人,立在那溫暖的光裏又不知是個什麽情形。
“柔兒,你來。”夏侯妙溫柔沖她擺手,嘉柔心裏一緊,丢開手中活計,把長長的睫毛一垂遮掩住忐忑的情緒,蓮步輕挪,聲音幾不可聞:
“姊姊。”
“你在那兒做什麽?”夏侯妙的目光在她臉上略一停頓,越過去,偏頭看窗下光滑案幾上成堆物件一水兒擺開,不知嘉柔什麽名堂。
桓行簡始終把一道玩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無聲審視。嘉柔有些腼腆又如蒙大赦,不易察覺地走回案前,手壓住秤,睫毛輕顫:
“我得了個方子,能制松煙墨。”
夏侯妙和桓行簡對視一眼,笑着上前,随手捧起龍腦一嗅:“這可不是個好活,你想要什麽,讓子元吩咐下去為你置辦,”說着按住嘉柔肩膀将她扳過來,對着桓行簡,柔聲介紹,“這是子元,與兄長是摯友你也可以當他是兄長。”
“不,”嘉柔倔勁兒一下就上來了,“只有中護軍夏侯太初是我兄長,其他的人,我誰也不認。”
說完,臉上已經羞的火辣辣一片,兩只眼,瞅着自己的鞋尖發呆。他這麽兇,才不是我兄長,嘉柔悶悶地想。
場面一下冷掉,夏侯妙微微吃驚,随即忍笑對跟桓行簡說:“她小孩子家,說些孩子話你別計較。”
“姊姊,我不是孩子話。”嘉柔矜持擡首,認真給夏侯妙糾正着,“我說只認中護軍,就只認中護軍。”
那神情,不是少女的羞怯倒真像是孩子的固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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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兩人倒出奇的默契誰也沒提在遼東早見過一面的舊事,嘉柔壯着膽子去掠他一眼,不料桓行簡也在看她,吓得她忙避開了。
他嘴角戲谑,至始至終都沒說什麽,看向夏侯妙:“無妨,讓她歇着吧,我的确不是她兄長。”
這語氣溫和極了,與記憶相左,嘉柔目光流轉偷偷瞥他:這人原生的面容如玉眉眼如漆,卸了甲胄換上廣袖,未曾戴冠,典雅莊重,手中一無馬鞭二無利劍,便不是武将,正是洛陽城裏從容廊廟的清貴公子了。
也分明不再是記憶裏的那個人了,嘉柔簡直暈眩,一時間如夢似幻竟分不出真假,再回神,兩夫妻要走,她亦步亦趨跟在後面相送。等夏侯妙讓她留步,嘉柔心下陡然松快,提着裙子,一口氣跑回了屋子裏,把門一合,背抵在上頭捂住了胸口。
一連幾日,嘉柔因身上癸水都窩在園子裏,寫字累了索性扔開,端出篾籮,坐在廊下的胡床上拈了兩股線繡海棠花,一雙靈巧手,飛舞得眼花缭亂,兩個府裏的小婢子擠在旁邊看着。
天高雲淡,日影攜了花影緩緩移動,落在繡帕上,在太陽地裏坐久了難免有幾分燥,嘉柔胸口出汗,此刻覺得那一處熱烘烘的,忍不住輕扯領口,一陣甜香頓時幽幽入鼻。
兩頰也熱熱的一片,嘉柔把花繃子一放,準備進去。擡眸間,漫漫地掃過秋意已堪堪露出端倪的園子,透過月門,能見碧青青的竹子飒飒地跟着風動,那抹翠影,新鮮可愛,緊跟着一個穿黑的身影,從月門閃進來,與她碰上了目光,眉目清晰。
嘉柔頓時怔住了,慌慌地問婢子:“崔娘和纨素去街上還沒回來麽?”不等人答話,篾籮也不管了自顧進了屋朝案前一坐,字跡幹透,墨香未散。她定定心神,拿過墨錠千回百轉地研磨起來。
廊下,桓行簡屏退下人,彎腰撿起一粒白星似的耳珰,拈在掌心,随後置于袖間施施然擡腳進來。
漫步來到嘉柔身後,看她一只白到透明的素手執了管狼毫,背影纖弱,手腕不知何故微微抖着,勉強寫了兩句,上雲“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一張臉早紅透了。
桓行簡上下把她打量了一遍,輕輕一笑,伸手拈起嘉柔手下的那張紙,也不管她如何反應。
這是一筆正字,秀致勻稱,骨架分明,是有些功底可跟她的人一樣,稚嫩青澀少女,不過打好了框架有待歲月加成。
“你學幾年字了?”桓行簡銜笑開口,嘉柔聽他音色沉靜清雅,又開始恍惚,于是,那一把柔柔細細的嗓子變得聲如蚊蚋:
“我九歲開始習字。”
九歲開始,有些年頭了。桓行簡目光在她身上不曾挪開,從裙角到不點而朱的櫻唇,見這羞怯模樣,倒跟在遼東初見時的天真莽撞不太一樣了。只是眉眼妩媚,依然如舊。
他便無聲一笑,俯身抽出她手中的筆,明顯感覺到少女嬌軀一顫,戒備地挪動了下。
“我寫這兩句給你看。”桓行簡也不坐,只是微傾,在光滑如絲綢的紙上運筆自如,一蹴而就。年輕男子身上的溫熱氣息夾雜着熏香迫到臉面上,嘉柔困窘,腦子裏混混沌沌,猶布迷障。直到他擱筆,才清醒過來去看紙上的字。
“如何?”桓行簡逗她,筆一放,好整以暇等她的答案,嘉柔見了這字果然喜歡,不過幾筆字罷了,生生拉扯出蒹葭蒼茫雪連煙草的風霜之氣,沉着痛快,于是腼腆說道:
“如風樯陣馬。”
話雖短,桓行簡的目光在她一張一合的紅唇上停了停,些微的笑意便從嘴角蕩漾開了,并不否認。只是從身後貼上握住了她的手腕,滿身氣息頓時遮住了這一室裏的墨香花香。
“你來洛陽定親,相中誰家少年郎了嗎?”桓行簡手指清涼,觸到她柔嫩溫軟肌膚有幾分意動,怡然一笑,聲音卻有意含了兩分無奈,“洛陽城的少年們,眼界都太高,姜姑娘,萬般學問你還有得學。比如,當下這枝筆,”他調子拖得暧昧不清,手下用力,輕笑繼續,“夾緊了,別我一抽就抽了出來。”
語帶雙關,口舌上占盡她的便宜,嘉柔一個深閨少女,哪裏能聽懂他這些亂七八糟的畫外音,動也不敢動,心口突突亂跳難為地快要哭出來。
可紙上,一勾一挑,磋磨收放間剛勁鋒芒如金玉般傾瀉而下,窗外流莺打枝,只留下幢幢搖曳的花影投到兩人指間,融融光輝,燦然生暖。
嘉柔再定睛看,書寫的已經不是文皇帝那兩句詩,而是換作《少司命》中的一行:
滿堂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
不及細想,桓行簡已經松開她手腕,那上頭,多了淡淡的留痕,他忍不住笑:怎麽生的這樣嬌嫩?腦子裏已經勾勒她身上別處嬌嫩。
嘉柔則不然,終于輕輕透上口氣來,手不覺攀上耳朵,那裏紅燙一片……咦,這上頭的耳珰呢?
桓行簡把她一臉疑惑羞色盡收眼底,嘴角噙笑,眼睛往窗外掃視一番,又回到她身上:
“阿媛既然不在這裏,正不耽擱你練字。”
說完,徑自從屋裏走了出來,對上懷抱小包裹的崔娘,見人懵然的表情,并不說話,無意間側眸看到廊下竹籠上鋪了層幹淨的麻布。那上頭,則擺着月事帶,做工精致,繡着細白小巧的茉莉花樣。
女孩兒家如此私密貼身的物件,就這麽大喇喇入了他的眼,崔娘瞧在眼裏,急的不行,心道這是這麽一回事,怎麽這郎君随便就往嘉柔的園子裏跑來了。
到底是客居于此,頗有幾分寄人籬下的味道,崔娘當然清楚大都督剛打了勝仗還朝,不知怎麽個封賞呢。上了趟街,坊裏傳聞許多她也豎着耳朵聽半晌,琢磨着什麽是三公。這時,不敢造次,臉上先堆出了一點子笑意,朝桓行簡見過禮,一個字都沒多嘴,等他人走,兩腳生風的上了臺階。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末更一下,下更周二早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