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捧露(5)
跟着父親來襄平,是嘉柔自己的主意,她甚少見姜修,得一次機會,分外珍惜。只是,父親生性灑然,于骨肉親情上似乎不大熱衷,嘉柔有那麽些微微的悵惘,卻并不怪父親,只想多留一天算一天,又能領略生平未見過的風光,可謂兼美。
進了城,時不時竄出來那麽幾聲哀嚎,聽得嘉柔膽戰心驚,幾次想掀了簾子一角都被崔娘硬按回來了。
“崔娘,你聽到了嗎?”嘉柔惶惶問,瑩白如璧的臉上寫滿驚疑。
崔娘八風不動,一副見慣了大場面的模樣,說道:“聽到什麽?公孫輸守着個遼東,不肯聽天子旨意,這是自取滅亡。如今,城破了,自然要死些人,鬧出些凄凄慘慘的動靜,柔兒,使君在涼州守邊也是這般道理,哪朝哪代城要是破了都是這個樣兒的。”
嘉柔一怔,她養在深閨裏這些分外遙遠,神思恍然,一時間不吭聲了。
車馬是直接停襄平城公孫氏舊日府邸的,剛破城當日,裏頭亂作一團,女眷們慌得不知往哪裏躲。除卻留下幾個侍奉的婢子,其餘的,先分賞再發配軍中為妓。
這座府邸建的堂皇,于規制上,是有些過了的。嘉柔被安置在女眷們原先居住的內院,前廳則留作桓睦及一衆将領商讨軍情之處。父親去拜會故交幽州刺史毋純,又與桓睦也算相識多載,一并會面了。
時值黃昏,日頭落下去後便有了絲不易察覺的涼意,水榭處荷花漸凋,一叢蘭卻在栅欄裏開的正好,晚風習習,空氣裏那股腐肉味兒還是莫名地送了些許過來。
嘉柔愛整潔,悄悄朝自己身上嗅了嗅總覺得沾了不知名的臭氣,懊惱得很。等被領進屋來,見筆墨紙硯小榻屏風一應器物跟在涼州無甚分別,金猊裏幽幽吐香,只是陳設不脫一股富貴氣。
兩個婢子擡着木桶進來,其中一個,忽“咣”地一聲松了手,白淨秀氣的臉憋得通紅,兩汪眼淚鼓在眼眶子那滴溜溜轉着,想掉,又極力忍着不敢掉。
另一個立刻跟她打起眉眼官司,又急又怨怼對方不争氣的樣子。
嘉柔見要哭的這個和自己年紀不相上下,圓的臉,天心月圓的圓。眉眼處,則分明一團稚氣,忍不住上前看她磨紅的掌心,撫慰說:
“你怎麽了?手疼嗎?”
一個人受了委屈無人相問還好,若被人關懷了,那委屈鐵定是成倍生在心頭的,女孩子鼻子一皺,嬌滴滴哭了起來:
“我擡不動……”
說着,嗚嗚咽咽打了個可笑的哭嗝,脖頸間頭發也散着,黏糊糊滲着汗,幾分狼狽。見另個婢子殺雞抹脖子地沖她擠眉弄眼,女孩兒不管,仿佛這些天受的委屈驚吓一并發洩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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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哭的凄涼。
嘉柔正疑惑,聽得跟着發愁。看那人捂了女孩子的嘴,咬牙跺腳,在她耳畔不知說了些什麽,女孩子的眼睛倏地睜大,哽咽着,不敢出聲了。
外頭崔娘聽到動靜,進來臉一沉,心道公孫輸這府裏的丫頭怕是被吓傻了做事也跟着颠倒了。卻并不苛責,親自給嘉柔拿澡豆洗了身子,噴香香的,嘴裏不禁啧啧:“柔兒這一把好頭發,這眉眼,這嘴唇兒,生的真是仙女一樣的人物!”嘉柔腼腆着,手迅速一指又放下悄聲告訴崔娘:
“我這裏有些脹疼,是病了嗎?”
說着,那張小臉不知是水霧浸的還是害羞燒的,紅豔欲滴,卻摻雜幾分憂色。崔娘愛憐笑着把她濕漉漉的鬓發撩開,壓低了聲音,跟她絮叨起來。
等入了夜,嘉柔睡不着,輾轉聽窗子底下紡織娘叫不休,索性披了衣裳,靜悄悄走出來,在廊下坐了。說不出是有心事,還只是自己都不懂的飄渺愁緒:少女對未來的夫婿,并無遐想,卻又隐然不安。
漏聲遲遲,一簾娟娟明月在天上挂着,東南角種有迷疊香,青春凝晖,城破了,可花還兀自香着仿佛不知人間愁苦。
古來就有二十四番花信風之說,自從涼州出,嘉柔這一路候了桃花候海棠,候了海棠候桐花,直到荼蘼開盡,楝花衰敗,夏日不覺來臨沒想到這個時候白蓮既冷,迷疊香竟熱熱鬧鬧地開了。
因夜風的緣故,地上落了些零星,嘉柔趁着月色過去把花撿了包在帕子裏。忽的,細渺的哭聲從角門附近的更房傳來,嘉柔慢慢靠近,裏頭只一盞燈火如豆,伶仃人影剪投在窗上。
默默聽了半晌,人在夜風裏站手腳漸涼又忙折回去睡覺。翌日一醒,還是那兩個婢女進來伺候,嘉柔留心瞧去,女孩子眼睛腫得桃兒似的,給她抻紙擺上鎮尺,手指細膩,十分愛護,睫毛一眨一眨的,好像淚痕不曾幹透。
“你不是下人,對不對?”嘉柔在端詳她半晌後,細細的嗓音問,小姑娘閃躲又錯愕看了她一眼,旋即低首,一雙手把衣裳擰得發皺。
她确實不是下人,而是公孫氏這一脈裏最年幼的女兒,妾室所生,不過十三歲,比嘉柔還要小。母親臨難想了個笨法子,讓她和貼身的婢女換了衣裳。她實在太小,怎麽可以去做營妓任人糟蹋?做娘的心裏簡直疼得沒法說。
嘉柔想了想,把另一個支出去,只留她伺候筆墨,一邊微揎翠袖,一邊柔聲說:“你別怕我,我在這裏過幾日就要走的。”
啊,小姑娘眼睛一亮,回過神,這才敢仔細把嘉柔瞧了幾眼:娟秀烏黑的眉,底下是一雙春水盈盈的眸子,再往下,微翹的嘴唇天生一片胭脂色,生的真好看……
“姊姊,”小姑娘怯生生叫她,也不管嘉柔是不是真的就比她年長,“你走的時候,能把我帶出去嗎?求求姊姊了,我想找我爹娘。”
說到爹娘,“哇”的一聲淚珠子滾滾就從眼角淌了下來。
嘉柔見她提及爹娘痛哭,那滾沸的淚水仿佛燙到了自己臉上,沒說話,只把帕子掏出來,替她擦眼淚:
“你眼睛還腫着,再哭,可就要疼了。”
到底是天真年紀,得人一句溫柔好話,便把前前後後的事零零碎碎說給嘉柔聽,嘉柔一震,再說不出半個字來。好半晌,也沒鬧清做營妓到底是什麽名堂,隐約覺得不大好,卻很快合計出了個主意:
“你城裏還有親戚麽?我若送你出去,你先找到落腳的地方再托人找你爹娘,這樣成嗎?”
對方懵懂,聽到能找爹娘腦子裏只剩一團子高興勁兒,想着可以去相國府裏找認識的姊姊……小姑娘哪裏知道,襄平城裏的公卿貴族,兩千餘人,早已被桓睦下令集中起來趕到西城門外殺戮殆盡,撲跌坑中,層層疊疊的屍首掩了厚厚的土,這個時令依舊引得綠頭蒼蠅攢聚了烏泱泱一片。
嘉柔解下随身荷包,往裏塞一把五铢錢,轉頭爬榻上去,拿過收貯蜜餞的雕漆盒,拈顆糖水青梅塞她嘴裏,期待問:
“甜嗎?”
小姑娘慢慢咀嚼了,那神情仿佛天底下只剩了甜香可口的糖水青梅,再沒了悲哀酸楚,快活起來:“甜!”
嘉柔笑了:“這梅子是我跟父親從幽州過,刺史夫人給的,你別傷心了,我說話算數。”
想了想,把自己從涼州帶來的包裹打開,心念一轉,自己先搖了腦袋:“不行,你只裝着錢就夠了,缺什麽去買,帶衣裳鞋襪的要被人問起就糟了。”
心裏卻也思量着如果被崔娘知道了,興許不準自己多管閑事,嘉柔猶豫了下,趁崔娘去後廚沒回來的空檔,忙牽了小姑娘的手,自明間出,小心翼翼看看外頭,腳尖落到了地上幾乎無聲。
本都出來了,忽想起什麽,嘉柔折回屋裏把帕子包的迷疊香送到小姑娘鼻子底下嗅,嬌嬌問她:
“香不香?”
“嗯,香得很,我認識這個,叫迷疊香。本在秋冬裏開花,可我們這涼爽宜人,它們這個月份也開大片呢!”小姑娘破涕笑了,愛不釋手捧在掌心。
嘉柔見她終于肯笑一笑了,神秘說:“你帶着,街上味兒不好。我昨晚上撿的,掉土裏怪可惜。”兩個女孩兒相視一笑,這才結伴出來。
前廳議事已過半個時辰。
旁側主薄虞松擱筆起身,把于麻紙上寫就的露布拿給桓睦,又傳與衆将,激賞紛紛,笑說虞松筆力不輸當年先帝在世時姜修随軍出征所逞文才。
大都督果然沉得住氣,襄平城裏公孫輸所設百官幾乎殺光了,才作成露布,傳回中樞,将由天子布告四方。
且不管士兵在城裏盡情搶掠,這是慣例,卻從沒像這次放任過。諸将心中疑窦大都督行事風格大變,只默默交彙目光。
幾上新奉茶水,桓睦把茶碗一擱,在氤氲的水霧中,臉色莫測:“公孫輸割據一方五十餘年,東伐高句麗,西擊烏桓,開疆拓土,廣招流民,稱王建國得意忘形,洛陽的意思是讓我等斟酌行事。班師前,務必要有一法能起威懾之用。”
衆将見他話匣子既開,滔滔不絕,說的是專注極了,你一言我一語的,桓睦安然不動聽在耳朵裏,沉吟不語,到最後也沒表态。直到外頭一道雀躍的聲音響起:“大都督,郎君他回來了!”
話音一落,桓行簡身後石苞等人抱着一沓帑簿和戶冊滿頭汗地跟進來,諸将對這些度支細事不感興趣,也怕他父子另有話要說,彼此打個對眼,遂起身先告辭。
破城後,這幾日桓行簡忙的正是這些瑣事,熬上兩宿看襄平近兩年的上計簿,府衙裏的東西成箱擡到院裏分類整理,同主薄虞松一道,大略摸清了遼東四郡的底細。
“戶四萬,口約三十萬,”桓行簡臉上掠過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公孫三代人,于遼東也可謂功不可沒,難怪他有底氣自立為王。”手底簿冊一擺,撿重要的指引父親看了。
桓睦撣了撣衣襟,起身也不穿鞋,只着白襪,一身燕服拈須而立窗前俨然有幾分名士風采,默然片刻,問桓行簡:
“這回平遼東,鮮卑高句麗烏丸諸部多有參與,殺一儆百,你看襄平城怎麽處置才好?”
最後投來的這眼,微妙一頓,桓行簡面上淡淡的,眸子一垂,從成堆的冊簿中撿出一份來,走過來,遞上說:
“既入城,當立兩标以別新舊,大都督請過目,襄平城裏十五歲以上男子約七千人,取其首級,可做京觀,以攝反複無常者。”
趕盡殺絕,不外乎此,被桓行簡輕描淡寫說出來,正中心事,桓睦一雙眼在長子身上轉了兩圈,不動聲色啓口:
“我領軍作戰二十餘載,積屍封土,倒是頭一遭。”
“大都督有顧慮?”桓行簡望向他,微微一笑,嘴角那股不易察覺的輕蔑再次在最親近的人跟前顯露,“遼東之地,北狄而已,化外之民何須懷柔?更何況,大都督方才說了,鮮卑高句麗這次亦遣部作戰,王師一退,這群蠻子也需震懾,懲昏逆而彰武功,非屠城京觀不能顯。”
語調清越,如擊金石,眉眼深處寒潭般的幽暗極肖桓睦,因他年紀輕,面容又極是英俊而成一種難言的捉摸不透意味。
話說完,發覺殘茶冷卻,桓行簡徑自過去淨了手,取府邸裏不知怎麽得來的蜀地蒙山露芽置入青瓷茶洗,去塵,撇盡,再轉敞口小足的青釉茶盞中,傾入沸水,一脈香冽在他行雲流水的動作間盈灌滿室,俨然又成了那個洛陽城裏貴胄公子的做派,優雅從容。
茶香正好,置于鼻底輕輕一嗅,桓行簡走到窗前,把茶奉給父親:“大都督,火前的露芽風味最佳。”
桓睦一道目光盤旋在他身上半晌,良久,笑了一聲,接過茶卻未作臧否。
外頭,石苞一開始屏息凝神相候着,見他父子說話久不出,便一個人負起手溜溜達達在園子裏逛了一逛。他出身寒微,對園子風景不太懂如何欣賞,奇石、流水、竹林、花圃這些到底怎麽布的局也不甚留意。只覺風光宜人,仰頭望去,澄藍的天空醉人,鳥語缭繞,花香馥郁,恍惚有那麽點洛陽的意思。
怎麽這麽香呢?石苞不識迷疊香,擰着眉頭辨了會兒。
等到桓行簡出來,繞過水榭一現身,遠遠看去,當真馬上馬下都是極漂亮的姿态,這才是桓家的郎君啊!石苞愣怔片刻,斂容疾步過來同他一道往門口去了。
門口侍衛帶刀肅立,望之井然,這邊嘉柔倒沒有小姑娘識路跟着她一通轉悠好不易繞出來。這一路,偶然跟行跡匆匆的兵丁碰上,嘉柔只是把臉一埋,快步往前走,耳朵旁聽着那些甲胄與兵器相撞的聲音心跳得極快。
好在她來當日是有人知道的,不過多看兩眼,并不逗留。眼見到了門口,嘉柔心底跳得更快,步子微頓,将打了數遍的腹稿默默又過一遍,牽緊了小姑娘的手,鼓足勇氣盈盈走到侍衛跟前,未曾啓口,臉先是一紅,不好與人目光相接:
“我和妹妹想到街上買紫粉,請許我出府。”
襄平城裏人心惶惶,市集上哪還有人敢招搖開張?嘉柔這麽一說,侍衛雖不知紫粉是什麽物件,卻留心她裝扮,回答道:
“姑娘,此時不宜出府街上并無人營市,你需要什麽,只管吩咐下人。”
咦,這個怎麽行不通呀?以往在涼州刺史府裏,跟着姨母帶上崔娘小婢女們到市集上去看西域來的雜耍,買龍血竭、香料、珍珠……誰也不會攔着她們。此刻,三言兩語被人給擋了回來,嘉柔沒備其他說辭,臉滾燙燙的,耳朵根兒都臊紅了,像被人戳破了謊。
抿着唇兒同小姑娘碰了碰目光,一時難住了。
後面,石苞跟着桓行簡往這邊來,一身戎裝未除,刀鞘子碰得铮铮作響,早瞥見嘉柔兩個,纖柔身影映入眼睛目光當即被深深鎖住了。
石苞生的濃眉濃眼,做事謹慎,頗有才幹,只是好色這一點嵌在骨子裏不敢在桓行簡面前太顯露,卻又瞞不住。
他突然噤聲,桓行簡側眸看他一眼,順着他的目光落到嘉柔兩人身上,并不點破,而是徑自走到侍衛前,眼神一動,侍衛便會意答說:
“郎君,這姑娘和她妹妹兩個想出府。”
桓行簡把嘉柔上下打量幾眼,看不到臉面,只烏黑濃密的睫毛露出一角在穿堂的風裏蟬翼般輕顫,弱不勝衣的少女,身段看着纖巧極了。
紅裙下的那雙絲履,一點微露,繡着精致的雲紋飾樣。
嘉柔乍聞人語,隐約覺得有那麽一道冷峻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平日在家的那股嬌俏伶俐勁兒頓時消散,扭過臉,一攥小姑娘的手,只想逃回內院,再作籌劃。
“擡頭。”桓行簡卻忽然吩咐,不容置喙。
他說一口标準的洛陽官話,兩個字,咬的低沉清淨,個中冷淡不留餘地。
嘉柔驚了下,腦中轟然作響以為被這人識破。驚疑不定間,不知哪裏飛來了一只莽撞黃莺忽啼啭掠過,她驀然擡首,一雙堪憐的嬌怯怯清眸同桓行簡對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露布:捷報
京觀:古代為炫耀武功,聚集敵屍,封土而成的高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