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捧露(1)
晨光微熹,一線一線的魚肚白乘東風翻湧而上。這個時候,成夜的狼嘯和狐鳴皆同風俱隐。
遠處,低矮沙丘上綿延出一段溫柔曲線,撲瑟瑟的駱駝刺在風中直抖,幾點燈火,猶似寒星。再過些時候,等那一輪豔豔光明劈波斬浪般從沙頭躍出,頓時,玉門關金紅萬丈,高聳城牆蒼蒼莽莽的跟着有了清晰的輪廓。
春天裏的那份銳寒漸漸自邊城收攏,風沙在外,刺史府裏的幾株柳卻悄然冒了綠芽,只是那杏花尚未着包。候春的日子,這樣的漫長。
嘉柔從屋裏走出,擡頭望去:天空澄明如玉,藍得沉酣,再扭頭看那樹上剛打頭的一抹新綠,鼻頭不由發酸。
少女年歲小,心底可也知曉:玉門關的最後一個春天是不用再等的了。
嘉柔凝視蒼穹,風一動,偶爾飄來的雲像舊春日裏的一朵柳絮樣點綴在上頭,她烏溜溜的眼珠一轉,細眉微蹙:
芨芨草什麽時候綠起來呀?
婢子忙前跑後,馬車伫立在府外,一應準備的物件塞得滿實。
聽了半宿的風,又說半宿的話,嘉柔此刻被疾步至前的姨母再度愛憐地攬入懷中,聲音從頭頂飄落:
“柔兒,交待的諸事記清楚了?洛陽不比涼州……”語未竟,眼圈兀自一紅,繼而自己倒又笑了,撫她鬓發,仔細端着相,“洛陽城裏那些高門大戶家的女郎,未必就比得上我柔兒。”
嘉柔把臉在姨母懷中撒嬌蹭了蹭,婦人垂首,想起一樁舊事,嘆氣問她:“那年,你背不出書,姨丈拿戒尺打你手心,還記得嗎?”
少女身段纖細嬌怯,弱不勝衣,紅唇未啓,密匝匝的一圈烏濃長睫先顫巍巍動起來,星眸閃動:“記得,可疼了,想忘都忘不了呢!”
可不是麽,那年,她字練壞了索性歇一歇,讀從洛陽傳過來的錦繡文章,十分新鮮。這一讀,金烏斜墜,玉門關的餘輝潑辣辣地灑遍了整座刺史府,正是梨花時節,一樹雪白,也變得燦若雲霞,潋滟極了。
姨丈繃着臉,叫她站直,戒尺落在掌心竟是痛痛快快好好疼了一番。嘉柔又想哭又想笑,更多的,是窘迫難耐,一張薄面皮,漲得比玉門關落日還要紅。
這日子,也如金烏,一不留神兩載晃過去了。她離開洛陽随親人常住西涼大地,竟已是四個年頭……
姨母眼裏蘊了淚,呢喃問:“怪不怪姨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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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柔搖頭,伸出細白手指撫姨母眼角細紋:“不怪,姨丈是想我明曉事理,我明白,姨母你別哭。”
如此一說,那頭眼淚掉的更快。
“日頭出來了,走吧,先見了你的父親記得替我們問好。”溫暖手在腰上一推,嘉柔拎着新做的裙子,款款下階,見家裏仆婦崔娘和小婢女早恭敬相候,目光移開,一旁是荷刀侍衛。
認出去年給她拿柳條抽皮做小喇叭的那一個,身形魁梧,鼻高目深,像個胡人,嘉柔眼淚未幹沖他抿唇兒一笑,脆生生喊:“明月奴,你也要送我去洛陽嗎?”
明月奴天性肅然,拘謹颔首,算是應了話。
待要上車,左顧右盼,似還在等什麽人。外牆拐角那忽飛來一抹紅雲,嘉柔一喜,認出是左将軍家中幺女,她促狹戲稱這位姊姊為出雲仙仙。果真,今日仙姊姊又穿鮮亮襦裙而來。
兩個女孩兒借一步說話。
“我聽母親說,你要到洛陽去定親,再不回來的。”仙仙比嘉柔高出些許,說這話時,小鼻子一皺便要哭了。
嘉柔羞紅着臉默不作聲,瞧向腳尖,襦裙下露出一點新上腳的翹頭履。說到定親,少女心裏有模糊的悵然,說不清道不明,那心境,竟像是正月身上第一次來了癸水。
那時候姨母向她道喜,說她長大了。
“我還聽母親說,這個時令,洛陽城裏春來的早,比涼州早多了。你瞧,”仙仙手一揚,意在指城外那茫茫沙海,“春風不知幾時才到得了玉門關!”
邊城的黔黎,戈壁灘上的白骨,冷月如霜,駝鈴清出,黃沙和白雲混同着一色。每一年,這裏的春總要遲許久,過往的商旅匆匆。嘉柔把被風吹亂的發輕輕一撫,沖仙仙下颌微擡:“姊姊,春風會來的。草要發,花要開,這是上蒼降下誰也奪不走的恩賜。天底下哪兒都會有春天,洛陽有春,我們涼州便是晚些時辰,也總能一樣等來春天的!”
“可你要去洛陽了,”仙仙幽幽搖首,“日後,我再不能給你染鳳仙花,也不能再同你一道往城牆上去放紙鳶了。”
詞筆蕭瑟,寫不出少女們的惆悵若失。
嘉柔本強打精神不肯哭,終忍不住,腮上挂了淚:“我知道,”說着徐徐擡首,“人跟人就像這天上的雲,有聚有散。姊姊,我本就是從他鄉來的,不過客居于此,早晚要回去。姨母說父親在幽州一帶漫游,我要先北上,複再南下……”
仙仙跟着哭:“我何嘗不知?即便此刻不作別離,日後,你我難道都不嫁人的?”順手把脖間一塊頂好的月光玉解下來送她:“你拿着,柔兒,這是于滇産的玉,月光一樣美,配你得很。”
玉色晶瑩,尚存幾分餘溫,嘉柔攥在掌心露半截紅繩扭頭跑向馬車,簾子一打,坐到裏頭卻傾出半個身子,握姨母的手:
“姨母,我去了,等你腿腳好了記得去洛陽城看我!”
“仙姊姊,等你學會了騎馬,記得修書給我!”
刺史夫人含淚狠心把嘉柔手指一根根掰開,随後,囑咐又囑咐,侍衛淩空兜出記鞭響,馬車軋軋,順着官道一路出城去了。
手臂撐的酸極,直到姨母和仙姊姊的身影再瞧不見,嘉柔呆呆哭了。
她人長大了,姨母說,在這黃沙萬裏地裏耽擱不起。要尋一個鐘意的郎君,在那久違的洛陽城裏,有父親的故交舊友一家已通書信相候……
可涼州遠了呀,最最可親的姨母,仙姊姊,都遠了呀。嘉柔哭得眼腫,時不時的,要打起簾子再看看西涼大地。哭累了,昏頭昏腦地倚在仆婦崔娘的懷裏阖上了眼皮。
呼嘯的風裏,隐約有駝鈴聲、胡笳聲,她識樂,會吹羌笛,霜天冷夜裏最為蒼涼清絕。而月色下頭,起伏黃沙上駱駝棘裏栖着禿鹫,安靜戍望邊城的夜,累累白骨,泛着淩冽的光,有胡人的,也有漢人的。
洛陽什麽樣兒的?她記得清,又好似模糊……
馬是好馬,從馬廄裏點的可日行千裏的良駒。車身一個颠簸,嘉柔驚醒,把眼一睜,借崔娘手臂起身靠在了側壁:
“嗯?到哪兒了?”
崔娘把她再一摟,笑看那雙惺忪的眼,捏她雪腮,愛憐說:“早着呢!我的姑娘呦,好生睡吧,睡吧啊?”
出玉門關,往東走,至敦煌,再往東去至酒泉,而張掖到武威這五百餘裏間,有數十條河流自祁連山脈而發,形成片片綠洲,也就有了百姓逐水草而居。祁連山頂則綿延着皚皚積雪,一眼望去,宛若人暮年白頭。
這一路,他們偶遇商隊,嘉柔打起簾子便能看見駱駝噗哈噗哈煽動着大大的鼻翼,戴白皮帽的胡人綠眼睛在她臉上一勾,友好笑了笑。嘉柔莞爾,知道那駝背上都藏着什麽,珍珠、香料、玉石、絲綢……無奇不有,忽想起關戍處守兵們口中的胡語,于是沖人清脆說:
“蘭闍!蘭闍!”
一群胡商便都大聲笑起來,那駝鈴聲,又慢慢随笑聲一道遠了。春山茂,春日明,天上有鹞子盤旋,蒼穹澄明,嘉柔看它們在長草裏落了影兒,緩緩滑過,不禁低聲吟哦起來:
“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鹞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幾度黎明破曉,暮色藏鴉,待途徑驿站,她們一行人不斷補充水糧,再去看風景:
春意漸顯,上有泆泆白雲,下有淵淵綠水,任春風長在百花。這一程大道平坦走得并不算辛苦,而長安在望,道旁乍現人家。
田間有農人身形,正忙春耕,嘉柔聽那小老漢操一口晉語唱得水靈,十分得趣:
“二月二龍擡頭,收拾褡裢線兜兜,牛馬會上走一走,一年農事不用愁。”
唱完一曲,手中牛鞭虛晃晃兜一記響,繼續快活高歌道:“三月昏,參星夕,杏花盛,桑葉白,河射角,堪夜作,犁星沒,水生骨。”
嘉柔記性好,只消一遍,已能跟着活潑潑唱出來,一颦一笑,人靈氣極了。
崔娘也凝神聽着,笑說:“眼下不覺,等到了洛陽可要換中原官話,柔兒,官話還都記得嗎?”
嘉柔笑眼彎彎:“記得,我在夏侯姊姊家裏過了三年呢,”說着噗嗤一笑,拿帕子掩住了嘴,“不光記得官話,還有人喜歡學驢叫呢,我也會。”
唬得崔娘細眉一豎,佯沉了臉:“這叫什麽話?柔兒,你忘記夫人的教誨了?這一趟去洛陽,你也算是刺史家教養出來的女郎,怎麽可以學那鄉野之人行事沒頭沒腦這般粗鄙?你看誰家女郎學畜生叫了?這成何體統?”
真是啰嗦呀,嘉柔帕子一放咬着唇兒地笑,随後認真搖首:“不是鄉野之人,那人名字我不記得了,可,他字寫的好,還會作文章怎麽會是鄉野之人?這個叫,”她偏着腦袋,靈光乍現地想起前陣所讀文章,嘴角便翹起,“禮豈為我輩設哉?”
聽得崔娘頭疼,無奈把嬌小少女一摟,心道:柔兒真是小姑娘呀,到這一季的夏,才滿十四歲,這麽小,還有許多許多的事要學,要教導……想着想着,兩人一道朝外頭探看去了。
過漢宮故址,那些個突兀峻峙的高臺矗立到視線裏來,令人神志不覺森悚,嘉柔仔細回想,依稀判斷出正是未央宮、神明臺和井幹樓。山河表裏潼關路,宮闕不再,歲月倉皇滑逝。嘉柔兩手托腮怔怔瞧着,春風拂面,猶如萬千溫柔手,可不知為何,心裏怏怏的,想的卻是這條道上不曉得走過了多少像她這樣的小姑娘家,要去定親哩!
是一百年前?還是兩百年前?這條道有多少年了?她想不出,只靜靜聽着軋軋的車辘聲。
而眼下,是正始三年的春,先帝壯年而逝,七歲幼主榮登大寶。這一年,遼東公孫輸自封燕王,設立百官,徹底惹惱洛陽中樞君臣。原假節都督雍涼諸軍事的鎮西将軍桓睦,于先帝病危前調回中樞,今歲正月,上诏桓睦帥衆讨遼東。
因此,當嘉柔等人欲在長安落腳時,坐鎮長安都督西北軍事的大都督是在新帝踐位時走馬上任的趙俨。
只他年事已高,年邁多病,這個年歲都督雍涼諸地多有力不從心。
無論桓睦、趙俨,皆是姨丈的頂頭上司,亦是老相識。一入城,長街筆直,視野陡然開闊起來,長安城裏真是熱鬧呀!嘉柔到底少年心性,此刻,思親愁緒暫抛,撩起簾子循聲找那街上樂聲的源頭。
把從涼州帶來遮風沙的幕籬一遮,走下車,遙遙望去:那擊樂之人甚是放任,箕踞散發,一身青布袍子看上去霧蒙蒙成片,陳舊至此。可手裏那琉璃器卻被一柄小銀勺敲打得如碎玉撞冰,悅耳異常。
她這個年紀,對萬事好奇,整座長安城前依子午谷,後枕龍首原。東西一十八裏一百一十五步,南北一十五裏一百七十五布,棋布栉比,八水環繞,駝鈴悠悠載來了無數珍奇異寶,貨通天下。眼下,竟有漢興風采。
“你是胡人樂師嗎?你從哪裏來?”嘉柔步入人群,來到前頭,在那人一曲奏畢後偏着腦袋詢問。
這人歌畢起身,含笑而視,嘉柔倒害羞了,不複剛才勇氣,身後緊跟而來的崔娘照例唠叨起來:“柔兒,你到底是姑娘家不興這樣抛頭露面的!快回來!”
嘉柔佯裝聽不到,雖腼腆,卻期盼着眼前人跟自己說點什麽,一雙眼清澈望向對方:他手中器物真有趣……
“我看女郎方才聽得入神,想必通曉音律,即便不通,也定是愛樂之人,這樂器送你。”樂師慷慨而笑,真的把器物送她,“我不是胡人,我只是樓蘭來。”
嘉柔心中雖喜愛,卻鄭重說:“多謝,君子不奪人所好,我能聽一聽就已經很好了。”
那樂師像是聽了天大的笑話,笑她文弱少女,竟冒出這麽一句話來。
“這是誰家女郎,生的這樣美,你哪裏用的着做什麽君子,不如找個君子當如意郎君?”身旁忽響起一聲呵笑,嘉柔吃驚,回首定神,才見眼前是極年輕的男子,抱臂而立,面容生的白俊,兩道長眉直掃烏黑的發鬓,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隔日更,晚上八點半左右,沒存稿沒大綱沒頭緒,三無産品随意上線。一言以蔽之,這是世子三百年前的故事。東柏堂的三百年前,洛陽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