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飄散如煙03
來電的時候,家裏電器滴滴叫響的動靜成了唱歌鄰居的伴奏,他唱得更起勁了。
程霆揣上手機準備走人,林葵從沙發上跳下來,臉還紅着,卻不讓他走,說你等等。
她蹿進廚房,抓了個幹淨的保溫杯兌上溫開水,跑出來的時候因為着急差點又摔倒,程霆默默覺得這家夥平衡感很差,估計小腦發育不太行。
她把東西塞他手裏,他拒絕:“我喝冰水。”
“下雪了!”女孩的眼珠子認認真真瞪着,眼神很固執。
在譴責他下雪天居然喝冰水。
程霆颠了颠就巴掌大的杯子,杯套上有條繩子,纏着他的手指。他留意到邊幾上插着的百合花,很普通的多頭百合,花下有一個古銅相框,照片裏,一位優雅時髦的老人穿旗袍坐在鵝絨椅上,身邊挨着個穿旗袍小皮鞋的小囡。
他道聲謝,站在門口穿鞋,她小老太太模式叮囑他要多喝熱水才不會胃疼。
“車呢?”他打斷她,指了指空蕩蕩的門口。
小姑娘眼尾微微耷拉着:“壞了。”
“放這,回頭我幫你看看。”
女孩的眼睛瞬間變得圓圓的,有點驚喜也有點意外這人還會修車。
“也不一定。”
但她就是确信他能修好。
他在她眼前亮了下手機,淡淡道:“以後有事直接找我。”
她止步于門邊,腳尖都不肯探出來一丁點,朝他搖搖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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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揮了下手,踏入風雪。
林葵噠噠噠跑到窗邊探頭,一會兒後見程霆出來,一身墨藍制服,工具箱黑漆漆,唯一的彩色是他肩上的保溫杯。
她後知後覺這杯子他拿着有點違和,想起他剛才抗拒的表情,忍不住笑起來。
老汪來消息關切,她說家裏一切都好。
老汪:【小程給你換那個配件了吧?不要看他年紀輕,技術蠻好。他搬來沒多久,就住401,以後有事找他。】
林葵沒想到他住這麽近。
回頭望了望一烤箱廢掉的蛋糕胚,幹脆不睡覺,通宵加班。
雪下了一夜,一大早便有小崽迫不及待下樓打雪仗,專門鑽雪厚的地方,滾進去挖個坑再鑽出來,別提多有趣。
林葵伸個懶腰,把做好的訂單拿出去。當她打開門,之前不知被誰弄壞一邊輪子的推車完完整整靠牆放好。
林葵想到了程霆那個哆啦A夢口袋似的工具箱,不知道他修了多久,是不是整夜沒睡。
她趴在窗臺探頭望,沒看見背粉色水杯的男人,又扭着腦袋向上看,瞅見樓上卧室的窗開了一道縫。
她把腦袋收回來,斟酌着往微信裏敲了個謝謝。
家裏很暖和,女孩光腳踩在地板上搞衛生,咚一聲,有什麽從沙發滾下。一直滾到牆角。
林葵撿起那個白色藥罐,看清上面的字。
她就這麽看了好久。
第二條消息來的時候程霆正掏便了他的制服口袋和工具箱。
刷開手機,小螃蟹說:【你有東西落在我家。】
他直接下去,剛洗過澡,頭發還是濕的,随便穿一件黑T,看着就冷。
林葵趕緊讓他進來,覺得他像落水的大狗狗。
程霆沒說話,朝她攤手。
那個小藥罐被輕輕放進掌心,林葵默默盯着他掌心的紋路——
手那麽大,藥罐那麽小,看起來這個高大的男人明明才是不可摧毀的一方。
但她知道,人其實很脆弱。
程霆把藥随意塞褲兜裏,發現她以一種難得的、不躲閃的眼神看着他。
林葵看清了程霆的眼睛。
那是一雙生病的人會有的眼睛。
或者說,只要好好看一看他的眼睛,她就能知道他病了。
“胃藥。”他胡謅。
“我知道這種藥。”女孩輕輕地說。
不到一定份上醫生不會開這種藥。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沒有過渡色,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眼瞳很大,顯得人很幼态。此刻她的黑眼珠裏印着他面無表情的臉。
程霆颠了颠手裏的藥罐,垂頭盯她:“怕我嗎?”
女孩斟酌着,但程霆已經不想聽下去,他扭頭要走,被人拉住了衣服的一點布料。
他很瘦,t恤空蕩蕩的,林葵捏着那片布料,到底是沒放開。
“我不怕。”她說,“你也不要怕。”
程霆其實以為她會被吓哭,說他是神經病什麽的,然後讓老汪換人。
她仰頭問他:“你是不是也覺得沒意思?”
這其實不是個需要答案的問題,她從他的眼睛裏得到了答案。
“我理解你。”林葵很認真地說,“這個世界上讓我留戀的東西一點都沒有了,只是我覺得外婆會想再看看這個世界,所以我才活着。”
程霆這輩子沒這麽意外過。
他頭一回聽她說這麽長的句子,看起來這麽乖這麽正派的女孩,笑着說着如此絕望的話。
這種沖擊令他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她想向他證明,拉着他去看她的儲藏室,那裏有很多很多的面粉袋子,她堅定地告訴他:“吶,等這些都用完,我就要走啦。”
程霆沉默着。
女孩嚴謹地給出第二選項:“如果在那之前沒人跟我買蛋糕,那我就可以提前。”
程霆還是沒說話。
他沒走,并且願意聽下去,所以林葵備受鼓舞,她小心翼翼:“你有這個打算嗎?”
她提出一個邀請:“你想跟我一起嗎?”
她好像忘記要松手,程霆也沒搡開,他細細看她,這不是生病的眼睛。
她朝他堅定又腼腆地彎了彎唇角:“如果你害怕,我會牽着你的手。”
她終于松開了他的衣角,将自己的雙手交握,用力攥了攥。
“像這樣。”
“為什麽不是你害怕?”程霆提出質疑。
“我不會。”
盡管她之前表現的那麽怕生、那麽膽小,但他相信她說的。
他深不可測地盯着給自己制定死亡計劃的女孩,林葵以為得到了程霆的答案,一點一點變得輕松和快樂起來,那是一種遇見同類的親切,甚至多了點大姐姐的味道,問:“你有什麽不良反應嗎?”
“沒有。”
“你想吃點東西嗎?”
程霆直接在中島臺坐下了。
林葵在忙碌的間隙朝他看去,他是她寶貴的客人。
那個位置,是她心裏很喜歡的位置。
外婆曾經站在她現在的位置,為她做荠菜年糕,放了她喜歡的冬筍,鮮掉眉毛。
她就坐在那裏,邊哭邊吃完。
林葵很想讓程霆嘗嘗那個味道。
但她今年忘記囤荠菜,她說弟弟,下次我一定做給你吃。
程霆挑起眉,叫這麽順口叫誰呢!
小姑娘圓圓的臉上有一絲小小得意:“阿汪叔告訴我嘞!小阿弟!”
“我走了啊。”
“哎呀我做蛋糕犒勞你。”她擡手在半空中壓了壓。
程霆頭一回看她工作時的樣子,很專注,動作很利落,莫名有點大師風範,與那只趴在牆上的壁虎完全是天差地別。
空氣中香甜的味道讓人安定。
程霆在這份甜味中接了個電話,對方是世界排名前三的芯片設計公司。
事實上,從他離職那天起,獵頭的電話就沒停過。
他之前答應了晚上的飯局,現在卻輕飄飄爽約,說什麽也不去了。
對方打探是不是還有公司在挖角,讓他條件随便開,程霆懶懶地歪在中島臺上,看了眼小姑娘,說要加班。
并在對方一臉莫名其妙時挂了電話。
英俊的男人安靜地等着,面龐尚存些許少年桀骜的意味,眼瞳中間有兩粒光斑,幹透的頭發淺淺搭在濃眉間,他擡手掼了掼,修長幹淨的手指穿過發絲,露出好看的美人尖。
時光的流動似乎變得緩慢。
銀杏樹又開始往下抖落積雪,崽子們又開始嗷嗷叫。
白瓷骨碟落在他面前,銀勺與碟子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是我自己熬的栗子醬。”
女孩的聲音也跟着清脆起來。
那是個小切件,她怕他久等,從一個完好的戚風蛋糕上分出來,那麽剩下的就成了不能出售的邊角料,但她并不在意,用浸了冬蜜的栗子塊和自制的栗子醬裝點,外表抹了薄薄一層原味奶油。
成品很漂亮,令人不想破壞。
林葵期待着:“嘗嘗看!”
明明是沒有味覺的人,裝模作樣撚着銀勺剮下一塊,很喜歡鼻子聞到的栗子味。
放進嘴裏前是不抱期待的,過程出現了點意外。
當舌尖告知他這個聞起來很不錯的栗子味到底品嘗起來是一種什麽味道後,程霆有一時間以為是出現了幻覺。
但味覺很誠實地反饋了那種嘗到很好吃的東西後渴望的感覺。
整個口腔溢滿了屬于秋冬果實高雅的香味,栗子醬很絲滑,舌尖一抿就散,混在不膩人的奶油裏,順滑地從喉間滾進胃中。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滿足的感覺了。
他又挖了一塊,這次是貪心的一大口,他咀嚼着,從來不知道這種小女生喜歡的玩意能這麽好吃。
在此之前,程霆是個徹底的拒甜人士。
作為土生土長的本地小孩,視本幫菜如洪水猛獸,要是飯局訂在老字號,他能不顧所有人臉色直接讓服務員幫忙泡個泡面。
男人沉沉看着女孩,正好逮住她在偷看他的文身。
“想問就問。”程霆又挖掉一角,本來就不大的蛋糕眼見着要沒了。
林葵指了指:“疼不疼呀?”
“還行。”
她又有新問題:“摸上去會不會疙疙瘩瘩?”
程霆伸手,小臂攤在溫潤的大理石臺面上:“你摸一下。”
他說的很無所謂,但林葵到底還是做了一番掙紮。
最終,女孩小小的爪子懸在半空中,幾乎透明的指尖輕輕碰了碰,皮膚接觸皮膚的那一剎那,她的臉上只有單純的好奇,反而是程霆後背發燙。
他咬着最後一粒小板栗,心想從前也沒這麽不經碰。
柔軟的指腹貼着那枚不知道含義的圖騰,林葵感覺到了男生與女生的不同。男生的皮膚很緊,一點也不柔軟,血管蜿蜒在小臂上,充滿了力量。
程霆将她的意猶未盡瞧在眼裏,卻不如願,把手收回來。
圓圓的女孩乖乖縮回去,爪子握成圓圓的拳頭。
“我一直想把外婆文在身上。”林葵朝窗邊的邊幾努了努下巴,十分驕傲,“我們馬明娟女士很優雅吧!”
程霆認真看了看照片,點頭贊同。
“我認識一個好師傅。”他說。
林葵很上心,立馬問人家願不願意出差,她報銷車馬費,價錢好說。
“要排隊。”
“很多人嗎?”
“保守估計兩三年吧。”
她望了望她的小倉庫:“我等不了那麽久,可以插隊嗎?多少錢都可以。”
“小朋友,做人要有素質。”程霆說。
林葵低着頭,也知道自己沒素質,卻仍願意向他闡釋:“外婆做了遺體捐贈,我想把外婆帶在身上,這樣等我燒成灰,埋在墓地裏,我們就有一個小小的家了。”
程霆看着她,覺得她會哭,但事實上她很好地壓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她很平靜,如果不是尾音發顫,真的會騙過他。
她指了指他的小臂:“這也是對你很重要的東西吧。”
程霆沒有回答。
“到時候我們一起,帶着最重要的東西……”
程霆打斷:“你可能誤會了。”
女孩擡頭。
“我們不過萍水相逢,實在沒必要約着一塊去死。”
話說的輕飄飄,很有點翻臉不認人的味道。
有很不好的記憶湧上心頭,林葵摳着手心,壓抑着那股想吐的沖動。強烈的羞恥席卷了她——
林葵,你看,那個學長好帥!
真的真的!要是能在大學談一場戀愛就好了!
你可以給學長寫情書。
啊不,我不好意思啊!
試一試嘛,你長得那麽可愛,一定能成功的,加油哦!
呵,你們聽到了吧,伊要追學長,真是不害臊!
一天到晚裝可愛,學長能看上她就怪了!
作的嘞,想吐!
春節我爸媽要帶我去日本迪士尼!
我們一家要回蘇州。
林葵你呢?
我和外婆一起過年。
你爸媽呢?怎麽不在一起?
……
離婚了嗎?
不是,他們不在了。
不好意思啊,提起你的傷心事。
沒關系,你們又不是故意的。
早跟你們說了吧,她是孤兒嘛,我都在家庭聯系表看到了。
瞧她平時裝的大小姐一樣,我還以為多厲害呢。
啧啧,可憐哦!
哈哈哈哈你這什麽表情。
跟她學的,那天她在學長面前不就是這樣,你們也學着點,手段高着呢。
……
有小崽在樓下争吵起來,你一句我一句,最後嚎啕大哭。
中島臺邊的女孩喘不上氣,胸口起起伏伏,她撇過臉,低聲說:“請你離開我家。”
程霆幹脆利落地放下銀勺,走的時候冷冷看了她一眼。
林葵久久未動,直到樓下重新安靜下來她才轉過臉,她看着那個被刮幹淨的碟子,揉了揉幹澀的眼。
外婆,為什麽每次我主動交付真心,都會變成這樣。
作者有話說:
看了一些關于心理疾病的資料,患抑郁症的人的眼神和正常人不太一樣,得過病的患者和醫生基本上都能看得出來,這個不是瞎說。我看了對比照片,大概能形容成兩個字:陰仄
小葵的原型是個很好的女生,大學的時候被舍友霸淩,然後經歷了辍學、治療、變胖、結婚、離婚、幸好,她現在過得很好,路上見到我會喊我小名,很親切。
明天見,明天來看小阿弟怎麽哄小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