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魏麟仰首看着黎穆, 眼中怒火熊熊,甚為不服:“那你殺了我。”
黎穆微微蹙起眉來,雖說當年顧淵曾努力引他向善, 可這些年歲過來, 他所走的路,所做之事, 早已不是正邪二字能夠輕易分明的了,他當然殺過人, 如魏麟一般想取他性命的人, 他不知殺了多少, 可有些人,他卻下不了手。
他望着魏麟的雙眼,這雙眼中燃着怒火, 眼底深處刻着入骨仇怨,他已記不清魏麟是從何時開始跟着他了,他敗了魏麟無數次。最初時,他想着潛之一定不喜歡他下手殺了這小子, 便想着贏魏麟幾次,讓魏麟看清二人之間的差距,魏麟也就該罷休了。可這小子越挫越勇, 執着不已,一直跟到了今日。黎穆漸漸開始厭煩,幾次想幹脆殺了他,卻始終下不去手。
他知道魏麟潛心磨砺, 刻苦修習,甘冒着至大的危險,不過是想要為父報仇,這舉動與他當年如出一轍,他從魏麟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黎穆輕嘆一口氣,片刻,還劍歸鞘,道:“你走,我不殺你。”
可對魏麟而言,仇敵的寬容比死亡更為折辱,他緊咬雙唇,自地上爬了起來,衣襟上染了黃泥塵土,眼角被劍氣劃出一道傷口,鮮血順着他的面龐和着泥污淌下,顧淵望着他轉身拄着劍離去,背影蕭索,甚為狼狽。
他方才見魏麟萬分傲氣,卻不想他竟受得住如此折辱,他心中惘然,想這一切的确是造化弄人,當年誰又曾想過會有今日呢?他想此事之中,自己也有一分過錯,當初的确是自己袒護了黎穆,可再往前,魏山也是錯的……正邪是非早已難以分清,這件事中,每個人均有自己的過錯,卻也都是仇怨下的受害之人。
魏麟走遠了,顧淵見身前顧雪英稍稍松了口氣,一面卻低聲道:“再過幾日,他還是會來的。”
黎穆卻不曾去理會她的這一句話,他低聲問顧淵可曾吓着了,顧淵哭笑不得,搖一搖頭,反問:“你将他放走了?”
黎穆遲疑道:“我不想殺他。”
顧淵心下了然,又問:“他這麽跟了你多久?”
黎穆道:“記不清了。”
他說完這一句話,忽而覺得有些緊張,為何顧淵要問他這些話?莫不是自己方才放了魏麟,引了顧淵誤會?黎穆心中咯噔一聲,匆忙便開口道:“他只是想殺我。”
顧淵茫然道:“我知道他想殺你。”
黎穆緊張兮兮道:“我放他走,只是覺得……覺得……”
覺得他像是當年自己的自己,難免便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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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句話說出來便顯得有些古怪了,反倒是更加容易讓人誤會,黎穆忽而便覺得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傻愣愣住了嘴,半晌也才憋出一句話來:“潛之,你別誤會。”
顧淵愕然道:“我誤會什麽了?”
顧雪英在一旁無語凝噎,她有些聽不下去了,正巧現今茶肆四周空無一人,她幹脆端起自己的包子,走到鄰桌坐下,不想再去搭理二人。
黎穆委屈道:“我真與他沒有什麽關系,放他走也只不過是覺得他有些可憐……”
顧淵總算回過神來,明白黎穆方才所說的話究竟是何用意,他噗嗤笑出聲來,極為熟練地伸手揉了一把黎穆毛茸茸的大尾巴,道:“你想多了。”
黎穆:“……”
黎穆怔然片刻,忽而覺得自己極為丢人,臉上噌得紅了起來,他想方才自己才在顧淵面前大展身手,以為能博得顧淵更加喜歡,可突然之間便犯傻丢了臉,這可是真的是太丢人了。他支吾不語,顧淵卻是笑得愈歡了,幹脆又伸手揉了揉黎穆的耳朵,道:“我知你是覺得他與你有些相像。”
黎穆心中仍是萬分窘迫,以手擋臉,過了好半晌,才低聲喃喃道:“可卻沒有人引他走出迷途。”
二人又各自沉默,他們都知道魏麟此時雖是離開了,可過不了多少時候又得回來,這件事大約只能等到黎穆殺了他,或他殺了黎穆時才能結束。現今再去想黎穆父親臨終前不希望黎穆複仇的那個遺願,越發覺得厲玉山是一個通透之人。
只是世間能看得如此通透的并無幾人。
他們坐了片刻,店夥計愁眉苦臉回來了,大約是并未追上那些人。顧雪英啃完了包子,他們打算就此離開,黎穆掏了茶錢,放在桌上,顧淵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忽而會意,又多掏出了幾份,一并拿給了店夥計。
那些人是因他們才跑走的,此事他們理應給店夥計做出些補償。
店夥計甚是愕然,像是對他們幾人大為改觀,畏畏縮縮送着他們出了店外,那模樣實在是令人忍俊不禁。生意人最會察言觀色,他見黎穆行事大多都需得征求顧淵同意,便自以為是般下了決定,對顧淵揖了又揖,道:“多謝仙師。”
顧淵一時怔然,眼見着店夥計又掏了幾個肉包子,拿油紙包好了,塞到顧淵手中,道:“仙師請收着,途中也好喂您養着的這只……呃……犬妖!”
顧淵:“……”
黎穆一瞬臉色陰沉,卻也不好争辯些什麽,顧雪英哈哈大笑開了去,顧淵哭笑不得,想人家一片好心,只得将那包子接了下來。
他們複又動身,又走了十幾日,方才趕至束桐鎮外,途中再無驚險,只是顧淵遠遠地曾看見魏麟幾次,那小子仍不死心,不知何時又要再次動身。
這是黎穆倒收斂了不少,大約是他父母當年之事給他留下的印象極深,他掩了外貌,不希望鎮上有人注意到附近住了一只狼妖。顧淵看着周遭景致,雖有變動,可大約與當年是相同的,他們出了鎮,顧淵想起些什麽,急忙掀了車簾,與黎穆道:“魏麟還跟着我們。”
他們現今是要返回死陣,若被魏麟知道了他們安身之處的位置,日後怕是真的要不太平了。
黎穆點頭道:“我知道。”
他們又走了一段路,黎穆便請顧淵與顧雪英下來,說剩下一段路只能靠走。一路顧淵仔細看了看,這地方變了,死陣之外多出了些其餘陣法的痕跡,他看不出個所以然,若不是黎穆領着他們從此處過去,他只怕稀裏糊塗就踏進了陣中去,絲毫發現不了此處的痕跡。
黎穆這才開口道:“他是進不來的。”
顧淵深以為然。
又走了片刻,顧淵已開始覺得這該死的身體有些不聽使喚,好在他們終于到了死陣外。踏進那地方,周遭景致變幻至冰湖湖面,顧淵的心怦怦跳了起來,竟抑不住覺得萬分激動。
終于回家了,待那冰面在眼前緩緩消失時他禁不住屏了呼吸——屋子還是原來的屋子,屋外的苗圃種滿了花草,那繁茂的模樣已與當年大不相同了,他正呆怔看着,一時口不能言,忽而察覺一陣驚天巨震,花叢中蹦出一只巨獸,轟隆隆激動萬分跑過來。
是守陣獸。
黎穆早已站到了顧淵身前,伸手攔住這只激動過頭的守陣獸,不讓它再接近顧淵,現今顧淵可是絹人的身體,稍一疏忽便要缺胳膊斷腿,他可不敢讓守陣獸湊上來。
守陣獸激動得左右轉圈,那尾巴揚起一陣極大的塵土,嗆得人不住咳嗽,它也知道不能去碰顧淵此時的身體,便激動得嗷嗷亂嚎,顧雪英可是第一次到這死陣中來,被驚得目瞪口呆,緊張兮兮拽着顧淵的袖子,問:“這……這是什麽東西……”
顧淵哭笑不得道:“是當年厲玉山留下的守陣之獸。”
顧雪英仍是滿臉驚愕,顯是有些不信,厲玉山怎麽會留下這麽一只奇奇怪怪的玩意……眼前守陣獸激動完了,籲籲喘着氣,撲通一聲在顧淵面前趴下,仍是開心擺着尾巴,又低下腦袋,像是想要顧淵摸一摸它。
摸一摸倒是可以的,黎穆讓開身子,顧淵走上前去,踮了腳,小心翼翼摸了摸守陣獸的耳朵。
守陣獸嗷嗷大喊:“你終于回來了!”
顧淵不住發笑,黎穆卻一挑眉,斥道:“閉嘴,太吵了。”
守陣獸甚為哀怨:“你爹都沒嫌棄過我吵!”
黎穆:“……”
守陣獸:“你娘也沒有!”
它瞥見黎穆面無表情地要去拔劍,呲溜一聲蹿起來,一股腦跑遠了,委屈大喊:“小顧!他要打我!”
顧淵:“……”
黎穆怒氣沖沖道:“我不僅要打你,還要拔了你的尾巴毛!”
守陣獸大驚失色,嗷嗷叫着跑遠了,黎穆不過追了兩步,便又停了下來,轉身要回,卻見顧淵哈哈大笑,一旁顧雪英欲言又止,滿臉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