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黃油刀 (1)
一個不大的房間,七個人坐成圓形,每人身後是一臺實驗型接入終端,0933動了動手指,意識還有些模糊,耳邊有嘈雜的喊聲,好熟悉……随着知覺重獲,手裏有又濕又冷的感覺,他低下頭,看見一片紅,倏地瞪大眼睛,是血!
他想站起來,卻發現腿部肌肉還沒有恢複,胡亂動了一下腳,踢着什麽東西,立即當啷一響。
“看着我!”喊聲是0416,和他之間隔着一個B,抻着頭,焦急地喊,“看着我!”
0933這才暈乎乎地環顧四周,七個人中,只有C站着,這說明他離開游戲至少有三十分鐘以上,視線在水平方向上繞,繞着繞着落下去,地板上躺着一個人,不,準确地說,是一具屍體,0777,脖子上有一道致命傷。
“啊!”他驚叫,用手去捂嘴,捂住了才發現,他竟沒戴手铐,手上濕淋淋的全是血,“啊?”他看着自己的手,“怎麽……”
旁邊B醒過來了,皺着眉頭轉了轉脖子,沒急着活動,而是直接往地上看:“0777?”一副敷衍的驚訝口氣,“誰幹的?”說着,他轉頭看向0933。
0933愣愣地和他對視:“不……不是我,我剛……”
B瞧了瞧他的手,又裝模作樣地把每個人的手看了一遍:“只有你手上有血。”
“兇器在他腳下,”這時C說,“是他那架終端機上的金屬框架,已記錄備案,投産後将改為不可拆卸部件。”
“不是他!”0416吼,“我出來時0777已經死了,我可以作證!”
B似乎沒太反應過來他的話,只是煩躁地捏着太陽穴:“邊沁管理規定,囚犯的證言在一級死亡現場,不構成有效證詞。”
“那讓長官說,”0416瞪着A和C,“你們也看見了,你們說!”
他們都不開口。
“為什麽……”0933看了另外幾個囚犯的手,“為什麽我們都沒戴手铐?”
“合金手铐的電子感應裝置會影響實驗機的精确性,”A說,“你們進入游戲後,由長官C統一取下了。”
B忽然發笑,盯着0777的屍體:“0933,你知道他爸是誰嗎,”他很得意的,笑得過于露骨,“你殺了他,連邊沁都裝不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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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什麽說是他殺的,”身邊刺來一句,是0416,“他為什麽要殺?”
B眉峰一挑,不大高興地睨着他:“因為0777曾經進入他的囚艙,意圖把他當做雞奸對象,他懷恨在心所以報複!”
0416一時啞口無言,B居然在這兒等着他,“你也看見了,”果然,B勾着嘴角說,“不是麽?”
“是你殺了0777。”0416斷言,B怨毒地瞪着他,然後噗哧一笑:“我?我為什麽要殺他,我最後一個出來的,我什麽時間殺他!”
“不是你,也是你指使了別人!”
“管理員不可能謀殺犯人!”B憤怒地和他對峙,精心攏起的額發微微顫動。
“囚犯還有我,還有那家夥!”0416指着0933旁邊,曾經僞裝成偷盜者的皈依者,“他玩的是誰,死的時候有沒有離開大家的視線,為什麽不是他!”
“我……”那家夥開口了,刺滿了圖案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玩的是美都。”
0416的臉孔瞬間僵硬,因為最後在牛棚裏殺他的人就是美都,如果美都真是這家夥在玩,那說明……
“我的控制對象是俄羅小軌,監視、風險把控、帶出游戲,三項任務按要求完成。”
不光偷盜者的身份是僞造的,連皈依者的身份也是僞造的,他的真實身份是管理員!
“他是管理員。”B好整以暇地斜靠着椅背。
“你插釘子!”0416咬牙切齒。
“不正常嗎?”B淺笑,然後向C下令,“把0933帶走!”
“等等!”0416沒辦法了,把0933看了又看,那麽深情,“0933一直和你在一起,他怎麽殺人?”
B懶得分析他話裏的邏輯,只是很不快:“0416,你搞清楚,誰才是你的靠山!”
“0933,”0416撐着椅子站起來,有些搖晃,“告訴他,你在螺髻山玩的是什麽角色。”
0933仰視着他,明白他的意圖,所以不說話,B似乎察覺了什麽,抓着椅子扶手,把身體挺直,0416痞痞地笑:“長官,我才是俄羅小軌!”
一剎那,B的目光僵直。
進入螺髻山前,地上的兩塊芯片;俄羅家的大屋裏,他目眩神迷摟抱着的人;還有鮮血淋漓的最後,達鐵眼中那個陌生的靈魂……
他憤然回頭瞪着0933:“你們……”他想站起來,無奈腿部力量不夠,“為什麽!”他睚眦欲裂,沖着0416咆哮,“別他媽跟我說你們操了幾回,操出真感情了!”
“所以,”0416平靜地說:“0933沒有機會殺0777,我才有。”
“我說他有他就有!”B的情緒失控了,指着地上的屍體,“0777的死必須有人背,這個人必須是他!”
“檢查實時影像啊,”0416站到他面前,俯下身,兩手撐着扶手,圈住他,“看看兇手到底是誰。”
驚愕、憤怒、嫉妒,無數種情緒翻攪到後來,B倒冷靜了:“這個房間的納米攝像器根本沒打開,”他笑,輕而淺的,拿嘴唇在0416的嘴上擦過,“如果看管理日志上的記錄,俄羅小軌就是0933!”
那麽近,0416和他四目相對,曾經在床上忘情摩擦的兩個人,現在彼此博弈,“管理員除了我,都是AI,”B嗤嗤地笑,“在邊沁,我一手遮天!”
真像他說的那樣,他把手搭在0416脖頸上,毫無顧忌地,偏頭吃起他的嘴唇,眼睛半開半阖,兀自沉醉、放肆纏綿,忽然,從他反複吸吮的那片唇裏,0416輕輕說:“我是皈依者。”
B頓住,貼着他的面頰,動了動眼睫,0416又說了一遍:“我是皈依者。”
“呵,”B笑了,手有些抖,“這有意思嗎?”
0416錯開他的臉,往前貼住他的耳畔:“當時,你奄奄一息的,問了我的編號。”
B像是燙着了,忽地從他腮邊彈開,0416湊上去:“那時候我敢沒告訴你,”他瞥一眼0933,慢慢說,“我的編號是,04……”
“給我抓住他!”B眼裏不知怎麽就噙了淚,朝A和C怒吼,“抓住0416,啓動緊急懲戒程序!”
眨眼間的事,0416一探手,從0933腳下撿起那根帶着血的金屬構件,往B的咽喉上一抵,沖那幾個AI喊:“現在是人類命令!打開中樞系統隐藏菜單,執行紅色警戒區條令第一項,注冊目标人物生命受到威脅,卸載一切運動機能!立刻!”
驚奇的事發生了,A和C,還有那個僞裝成囚犯的管理員,同時解除了運動模式,像是恢複了某種出廠設置,随機靜止。
0416張狂地在B的額角上親了一口,挑釁他:“別以為只有黨玩得起高級AI,都是我前幾年玩剩下的!”
B漂亮的頭發有些亂,揚起下巴,似乎想說一句什麽,陡地,被0416狠狠抹了脖子,血從緊扣的制服立領裏湧出來,0416連憐憫的一眼都沒給,扔下他直接去拉0933。
0933勉強站起來,越過0416的肩膀,看見微微抽搐的B,他還有一口氣,鼻梁上漫過長長一道淚痕,眸子濕潤着,那麽無助,那麽可憐,緩緩地,從椅子上滑下去。
“走,”0416拽他,攥着他的手,連攙帶抱撲出門外,沿着長長的弧形走廊進入電梯,“腿還行嗎?”他問,捧着0933的臉,急着确認他的狀态。
“可、可以,”0933遲鈍地答,似乎不大敢相信他們剛才做的事,他們殺了管理員,“我們……越獄了?”
叮!到達一層,0416牽着他出去:“離開這棟摟,我們才算越獄了!”他那麽高大,敏捷而有力量,好幾處轉彎他幾乎是抱着0933在飛奔。
偌大的建築物裏看不見一個人,沒有AI,沒有小型工程車,甚至連觸發式報警裝置都沒有,到處死氣沉沉,“不能這樣出去,”0416突然說,“外頭就是極速公路,我們得把囚服換下來!”
只有管理員才可能有便服,“那……”0933遲疑:“我們回去?”
頂層,B的房間,那兒一定有衣服,0416仰起頭,這時0933拽了拽他的胳膊,讓他看大廳北牆伫立的邊沁雕像,雕像兩側是複合技術塑造的天使與惡魔形象,分別象征着罪和懲罪的人,人物是全息投影,服裝則是真貨。
0416跑過去,踮着腳往下拽衣服,是兩件袍子,一件黑一件白,白的那件做工非常華麗,衣擺上有繁複的刺繡,他扔給0933。
“會不會太誇張了?”0933邊換邊說,內褲上有邊沁的标志,他不敢留,丢在地上,袍子裏光溜溜的。
0416也一樣,看見他幹幹淨淨套着寬袍的樣子,喜歡得在那臉蛋上輕輕一掐,攬着他去推中央塔樓的大門。
太順利了,順利得不正常,他們沿着中央塔樓和囚艙樓中間的環形花圃繞到院子正面,那裏是一處不設門的出口,顯然邊沁的設計者并不認為囚犯有可能到達這裏,所以連最基本的防護措施都沒有,站在門口,0416和0933怔住了,震驚地,瞪着眼前的景象。
沒有極速公路,沒有動力車,甚至連地平線都沒有,外頭是一片黑壓壓的森林,老樹乖張地扭曲着枝幹,随着風,沙沙作響。
“那B……”0933欲言又止,B每天看着的一切都是假象嗎?全息投影?為什麽!
“走,”0416握緊他的手,領着他,走向那片森林,這時是夜間,不知道幾點,“我們先出去,找地方躲起來,等天亮再說。”
他的策略是對的,進入林子沒多久,他們就找了一棵高矮合适的樹,爬上去摟在一起,枕着對方的肩膀等待黎明,0933很緊張,動來動去地不安穩,0416就胡亂哼一首歌給他,斷斷續續的,貼着他的耳朵,不時用鼻尖蹭他的鬓角。
“這歌好熟……”0933窩在他懷裏,借着枝桠間的月光望進他的眼睛,“像是……”他随着他哼,“啊,是B屋裏那首。”
0416愣了:“好像還是真是……”他讪讪的,“可能最近聽多了。”
言外之意,他去過B那裏很多次,0933靜了一會兒,問:“他經常聽這首歌嗎?”
“嗯,”0416也不遮掩,“就像是他的Background music,一首一百多年前的老歌。”
“誰唱的,你知道嗎?”
“Edith Piaf,”0416懶懶地揉着0933的頭發,“她的《玫瑰人生》很出名的。”
0933記了記,接着問:“你喜歡複古音樂?”
“是啊,”0416像是怕他掉,把他往上抱了抱,“複古音樂、黑白電影,還有橋牌,我喜歡的東西挺多的,”他笑一笑,“以後一樣一樣說給你聽。”
0933乖乖點頭,然後好玩似地捏他的下巴:“告訴我你的名字。”
0416故意吊他胃口:“不行,”他狡猾地講條件,“你得先告訴我你的。”
0933就軟綿綿地貼上來,小聲說了,0416聽完,呵呵地笑:“聽着有點冷!”
“快點,該你了,”0933撓他的胳肢窩,在他身上搖晃,“你到底叫什麽啊……”
他們迷路了。這片林子比想象中大,他們試圖尋找公路,或是車輛進出的痕跡,但一直沒發現,這像是個與世隔絕的迷宮,沒有盡頭。
“太他媽奇怪了,”0416在前頭走,不時回頭看一眼0933,看他翹首望着枝頭,“看什麽呢,注意腳下!”
“這些樹……”0933快走幾步,讨好地拉住他的手,“總覺得在哪兒見過。”
0416很受用:“樹嘛,都差不多,”他順手從灌木叢上摘一顆莓子,遞到他嘴邊,“還好吃的不缺。”
他們倆在莓樹邊坐下,本來是肩并着肩的,0416非拽着0933到自己懷裏,用兩腿夾着他,摘了一堆莓子,扔到他袍子上:“吃,吃飽再走。”
0933沒多想,低頭就吃,吃得指頭尖紅彤彤的,正想用嘴吸一吸,0416慢慢把他的袍子下擺提起來了,先是小腿,然後是大腿,白花花地露在眼前,肩膀被從後頭箍緊,0416的下巴枕在他鎖骨上:“喂,我硬了。”
0933舉着兩只手,不大願意地扭了一下:“幹嘛啊……”
0416膩膩歪歪在他臉上親了幾口,把手伸到他袍子裏,光溜溜的屁股,摸了一圈,掐着他細瘦的大腿根:“來嘛,野戰一下啊。”
0933紅着臉躲,好一會兒,才偏過頭:“那你讓我來。”
0416挑起一側眉毛,擡手比了比他在自己下巴上的位置:“這個身量,上我?”他笑着把他的袍子往上拽,堆到腋下,“來,我摸摸胸……”
0933不幹,用胳膊夾着薄薄的胸口:“要麽我上你,要麽不幹!”
“不是,”0416挺無奈的,“在螺髻山的時候你都讓我上,怎麽出來了,倒想上我了?”
“那不一樣,”0933虛着聲,“俄羅小軌長得好看……”
“哎我沒發現啊,你還挺色!”0416故意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然後看見他擋着自己下體的手,指頭尖是誘人的粉紅色,不經意的,喘息聲就急起來,“手拿開,”他一邊脫袍子一邊用腿圈他,“讓我看看下邊。”
0933也不管手髒了,拼命推他,沒推兩下,兩個人就赤條條滾到一起,太陽正好,照着0416的背,背上的肌肉拉伸扭動,不一會兒,莓子叢上就豎起來一只白腳,高高的,五個腳趾縮在腳心,像有貓撓似地在灌木上蹭。
口水聲、微微的哼聲,還有肉體摩擦的聲音,“起來,”0416急吼吼的,指着前頭一根半拖在樹杈上的藤條,“腳搭上去。”
0933紅透了地站起來,兩個屁股蛋之間濕淋淋的,袍子窩窩囊囊抱在胸口,0416推着他過去,扶着他的腳往藤上搭,一搭,被舌頭和手指玩弄過的縫隙就暴露出來。
0416站在他側面,捏着那只細腳,把他發顫的紅指頭含進嘴裏,0933怕他的糾纏,彎着腿想把腳往回收,借着他收腿的姿勢,0416直接摟上去,扶着下邊一使勁,就把他的屁股頂開了。
“哎?”0933一點準備也沒有,大腿緊緊抵着胸口,他不知道還有這種姿勢,整個人都慌了,“你怎麽……從側面!”
“你敞得挺開的啊。”說着,0416就開始動,進的不是很深,但角度刁鑽,0933沒處着力,只好抱着他,任由他不要臉地在那兒瘋狂進出:“慢……你慢……”
“刺不刺激,嗯?”0416汗涔涔地盯着他,掐着他的臉盤一通亂親,一根歪歪扭扭的大東西斜撬在裏頭,楔得0933挺着肚子收不緊屁股,翻着眼睛打哆嗦。
“哈……哈!”他開始往0416身上蹭,鼻子裏哼哼唧唧的,明明沒弓背,袍子卻從背後鼓起來,越鼓越大,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裏頭長,0416看見了,驚訝地去摸,陡地一下,什麽東西從頭上罩下來,兜住他們然後收緊,是手工打的粗網!
0416掙紮着往周圍看,濃密的樹影間先後冒出來幾個鬼祟的人影,手裏拿着長劍和棍棒,居然……是穿粗麻僧衣的修士!
他們小心翼翼地靠近,其中幾個人同時擰開随身的水囊,對着0416,劈頭蓋臉地往下澆,只是水,0416卻覺得周身的皮膚都燒着了,冒着帶酸味的煙氣,即使這樣,他仍緊抱着0933,用身體遮蔽他,不讓他受苦。
接着他們向他撒鹽,苦鹹的顆粒粘在灼痛的皮膚上,他撕心裂肺地喊,他們把他從網裏拖出來,拿繩子捆上,然後去拽0933。
“別碰他!”0416在流血,被水和鹽腐蝕了的皮膚開始潰爛,他無妄地叫嚷,那些人置若罔聞,掀開0933的袍子,抓住袍子底下的東西。
一對翅膀,雪白的,還沒來得及完全打開。
0416愣住了,盯着0933,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背上長出了什麽,兩手疑惑地往後撲打,抓着他的修士有些猶豫:“這是首座天使啊,真的要割嗎?”
旁邊立刻有人說:“你也看見了,他淫蕩地讓魔王的陽具插入了他的肛門,還是什麽首座天使!”
于是長劍抵在了翅膀根部,0933懵懂地掙紮,猛地,背上一疼,血順着肩胛和肋骨漫下來,他慘叫,痛苦地念着0416的名字,他們粗暴地拖拽他,之後有馬蹄聲,有金屬籠架的拍打聲,他漸漸虛脫,慘白地暈眩過去。
再往後,是蒙昧的記憶,沒人給他吃的,也沒有水,無數次,他以為自己死了,可搖搖晃晃又活過來,他知道是在馬車上,被帶到一個地方,落日餘晖很荒涼,但穿過的那道閘門他認得,走過無數次了,是聖徒島!
怎麽回事?他用僅剩的一點理智思考,0416呢,他也被抓來了嗎?他們明明逃出了邊沁,為什麽又落入到游戲的世界?
他們把他拉到地下,一個正在修築中的機關,從穹頂優美的雛形他認出來,是聖徒墓下頭的圓石室,他虛弱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尖而長,異常鋒利,不像人,倒像是某種傳說中的怪物。
過了很久,也許有幾個月,或許是幾年,他仍活着,暫時被擱在石室牆邊,額前的頭發停止了生長,顏色也漸漸褪去,成了毫無光澤的灰色,但袍子耐不住時間的沖刷,殘破暗淡了,只能勉強看到衣擺上的刺繡。
他開始接受這個事實,他就是天使,是銀子。
饑餓、痛苦、恐懼,他在鐵籠裏蜷縮,渾身上下只有一副指甲,那麽鋒利,足以沖破牢籠,可然後呢?以他現在的體力,走不遠的,他最好等待,等待他的聆聽者。
聆聽者……好遙遠啊,還要等上三百年,他會領着皈依者、持弓者和偷盜者,帶來新的開端。
0933伸出指甲,奮力爬起來,貼着欄杆,在牆壁靠近地面的地方,偷偷的,憑着記憶中的形狀,刮削出一個細長的圖案。
修墓的人來來去去,昏暗的火光中,沒人注意牆根,那裏漸漸蓋上一層灰塵,他們把他擡到石室中央,剃短他的頭發,拔掉他的指甲,然後封閉機關。
沉睡,在純然的黑暗中,無邊無際地睡去。回憶慢慢模糊,囚艙窗外刺眼的光線、戴着黨徽袖标的長官、圍成一圈的學習小組,還有0416,他們的愛、歡樂和性,都随着時光從指縫間流逝……
流逝,直到——
光,微微一點光,眼睛明明睜開了,卻看不清,冷、熱,他被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渾渾噩噩的,他随着車輪搖晃,然後有水聲,他皺了皺眉,聽見慘叫,随後是野獸的鼻息,他無力支撐,再次睡去……
睡去,直到——
光,微微一點光,眼睛明明睜開了,卻看不清,馬車、狼嚎、溫暖的舌頭,之後他看見了一些,樹林、迷霧和紅色的寬邊帽。
有血,聆聽者倒在泥土裏,馬車邊,皈依者毫無知覺地搖晃,身上是兩個穿鮮豔紅衣的家夥,0933一聲嘆息,不知道第幾次陷入沉睡……
沉睡,直到——
光,微微一點光,耳邊有急促的呻吟,他緩緩撥開蓋籠子的苫布,看見兩具彼此交纏的肉體,他們盡情放縱,癱在車沿上,皈依者一條腿劈在車上,一條腿垂在車下,下半身洞開着,他們四目相對。
0933縮回去,倚着欄杆,疲憊地閉上眼睛……
光,微微一點光,他迷蒙地醒來,看見聖徒島的閘門、一路斑駁的樹影,和夜半雜樹叢間現身的老人,老人伸着肮髒的十根指頭,啞啞地說:“給我。”
籠子打開,他被惡魔扛在肩頭,行走在漆黑蜿蜒的小路上,他們一路向西,那裏是世界的盡頭,是傳說中宇宙的終點,是時間的斷崖。
景色不斷變換,高大的樹木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灌木和随風搖動的野草,花兒多起來,還有河,波光粼粼的,在豔陽下閃動。遠處,最寬的一條河邊,他看見一隊人,其中有兩個修士,還有許多馬,馬上的人都穿黑袍子。
惡魔唰地揚起翅膀,鉗着他,向那些人飛去,近了,他才看清,那并不是人,而是一群瞪着金色眼睛、生着尖牙的魔鬼。
“首座天使!”他們喊,紛紛下馬跪倒,只有一個披鬥篷的沒有動,坐在他鬃毛紮成長辮的白馬上,傲慢地仰視過來。
是魔王。
0933在半空凝視着他,陡地,魔王掀掉頭上的鬥篷,露出一張醜陋可怖的臉來,不,不光是臉,他的手也是,疤疤癞癞,像是被火燒過,深深地腐蝕了。
“這是複仇的時刻,”他說,“我十萬個插着黑翅的眷屬正從世界盡頭之外趕來,迎戰背叛了你的火焰天使,和他從你手中奪走的三十萬大軍!”
0933愣愣地盯着他,他不記得,什麽也不記得,三百年太久了,久得他連自己是誰都忘了:“世界的盡頭……在哪裏?”
魔王朝他伸出手:“這裏就是,”那些猙獰的傷疤下,是一雙溫柔的眼睛,“世界的極西處,也是極東處,沒有方向,無處可走!”
轟地一聲,晴空閃起霹靂,雲層翻湧,滾動着籠罩四野,世界昏茫起來,從無垠的昏茫中,聽見波濤般的喊聲,和震耳欲聾的拍翅聲。
“對頭來了。”魔王扭頭看向天邊,那裏是無方向之地,是世界盡頭之外,一個無處不在的聲音赫然響起:“首座天使把身體獻給了群魔之王,火焰天使以上帝之怒,率十萬仗劍天使、十萬持弓天使、十萬懲戒天使來此讨伐!”
話還未落,一支長箭就破雲而出,斜擦着0933的鬓角,紮進他身後的土地,魔王舉起右手,從他指尖上方的天空,從無垠昏茫的最深處,沖出一只惡魔,接着第兩只、第三只,無法計數,直刺進天使大軍藏身的雲層中。
馬上的惡魔一個接一個撲向天空,0933被放下來,在绮麗的花叢中,他還不會張開翅膀,只能旁觀,看着雲朵被火焰和刀鋒撕碎,天使的戰陣顯露出來,一層壓着一層,海水般鋪滿天邊。
天使披着铠,握着長劍和鋼叉,出擊時呲起利齒,野獸一樣咆哮,撐開的翅膀上挂滿了金屬釘刺和擦亮的鏡子,借着反光,騰挪着砍下惡魔的頭顱,揪在手裏,得意地向下俯沖,縱橫殺戮。
惡魔在墜落,抛灑出的血把雲彩都染紅了,絢麗着,像是夕陽,0933瞪着那片血色,嗅着空氣裏彌漫的腥臭,淺淡的瞳孔逐漸收縮,直到聚成一條豎線,猛地,背上挺出一對繃緊的翅膀,新生的,還帶着血絲,振了兩振,霍然騰空而起。
天使們注意到他,迅速調整陣型,齊刷刷朝這邊偏過頭,劃一地舉着手裏的利刃,最高處,火焰天使騰地燃燒起來,在遙遠的天頂,只看見閃閃一點金紅。
0933向他沖去,風那麽烈,打着他的眼睑,把他的長發吹攏在腦後,魔王緊随着他,抖開寬大的黑色翅膀,在如雨如霧的箭陣中閃轉,忽地,眼前迸出一道光,從0933羸瘦的肋下,像日光初生,又像太陽碎裂,璀璨得叫人睜不開眼。
與這光相比,火焰天使那一點金紅就顯得黯然失色了,所有人都用手臂遮着臉,在微乎其微的陰影下,他們看見首座天使的第二對翅膀,龐大、矯健、有力,在肋骨兩側張開,一振,就帶起空氣的激流。
天使們太清楚這種力量了,畏縮地躲到雲層之後,只有火焰天使,在萬仞之巅爆炸般釋放出滾滾火球,扇面般四射而下,籠罩住0933和魔鬼們的路徑。
那火極兇極燙,發絲上稍沾一點,整個人就融化般灰飛煙滅,魔物無法再朝穹頂接近,赤紅的天空中,只有0933不斷出現在雲層的不同位置,速度過快,以至于衆人看到的不過是他同時閃現的若幹殘影。
火焰天使甚至都沒來得及辨別哪個是他的真身,頭顱就被狠狠從正面摁住,太陽穴的位置乍然一緊,砰地,碎成了無數片。
惡魔在歡呼,用嚎叫,和一種咔咔的氣流震動聲,0933茫然握着一片燃盡的顱骨,回頭去看,天使、惡魔、所有牲靈,整片大地、這個世界,都在向他匍匐,在孤寒的最高處,他不知所措地尖叫,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從那細窄的腰間,第三對帶血的翅膀,伴着強光生長出來。
光,遮天蔽日的光,利刃一樣掃向八荒,天空、樹木、河流,翻覆着相繼毀滅,天使、惡魔,蝼蟻般卷入死亡,0933緊閉着眼,即使閉着,光也足以刺穿他的瞳孔,讓他陷入一團漆黑,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
黑暗。像出生前的寂靜。像母親溫暖的子宮。嘴唇上有溫柔的觸碰。腦子裏則是雜亂無章的喊聲:名字!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帶你出去!別懷疑,我愛你……出不去,我們就留在這兒,永遠做俄羅小軌和底惹達鐵!
“啊!”0933一個激靈坐起來,合金手铐勒得腕子生疼,前胸和後背都濕透了,是汗,他急促地喘息,試圖看清眼前的景物。
B,關切地站在他面前,快速翻看他的眼皮:“感覺怎麽樣,想吐嗎?”
0933搖頭,往四周看,是測試螺髻山的屋子,除了他倆沒有別人:“他們呢?”
“他們都回囚艙了,”B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一條熱毛巾,細心地給他擦臉,“你一直沒清醒,可能是意識抓取模塊出了問題,”他把他從設備上扶下來,“推測你掉入了某個邏輯夾縫中,潛意識因此暫時出現紊亂,所以結論是,”他溫和地笑,“測試失敗了,螺髻山還不能投入使用。”
0933看着他,這是他認識的那個B嗎?0777的死,他和0416的越獄,還有聖徒島上的三百年,都是虛幻?
“來吧,”B為他打開測試間的門,“我帶你回囚艙。”
0933起身,腿居然能活動,這說明他絕不是剛從螺髻山出來的,那是怎麽回事?他頓了頓,難道……拖着腳蹭過弧形走廊光滑的地面,他看着周遭熟悉的一切,難道這個世界真像他推測的,是構建出來的虛拟現實,而自己不過是這個虛像中的一段數據,可以随意從聖徒島回收?
“長官,”他停下來,“我想見0416一面。”
“0416?”B似乎很詫異,“哪有這個編號,邊沁只關押重刑犯,編號從5開始。”
0933想了想,繼續走,走着走着,古怪地冒出一句:“複古音樂。”
“你說什麽?”B沒聽清,問他,他不回答,接着說:“玫瑰人生。”
B有點緊張了:“你嘀咕什麽呢!”這時,0933說出了一個詞兒:“Edith Piaf。”
霎時,0416不動了,一只腳正要擡起,臉上一副疑惑的表情,0933轉身看着他,嘗試着給出指令:“進入後臺運行模式。”
B的腳收回去,眉頭放平,目視前方,兩手自然垂在身側。
0933靠近他:“知道我是怎麽發現的嗎,”他顯得有些緊張,“你是AI的事。”
“不知道。”無機質的聲音,B回答。
“0416割斷了你的喉嚨,”0933輕聲說,“你的瞳孔卻沒擴散。”
“哦。”B機械地表達反饋。
“0416卸載其他AI運動機能的時候,你并沒受影響,”0933小心地觸碰他的面頰,像是好奇,又像是憐憫,“說明你和他們不一樣,操縱你,需要密鑰。”
“哦。”B還是那樣,毫無感情。
“推斷,加上一點猜測,”0933試着去掐他的手背,他真的沒有痛感,“我……在聖徒島被割掉了翅膀,裝在籠子裏……那三百年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游戲會成真!”
B一動不動,連眼睛也沒眨過一次:“你,怎麽判斷,哪個是游戲,哪個是真實?”
“這裏不是真實嗎,那這裏是什麽,”0933攥起拳頭,“我又是什麽?”他忍無可忍地跺腳,“0416在哪裏!”
“0933號,”B沒有給出他答案,或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