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聖徒島 θ (1)
從餐堂回來,皈依者進屋扔下彎刀,正要關門,一只手從門縫裏扳住門板。
他知道是誰,沒愛理,松開把手,随他進來。是聆聽者,一副急躁的樣子,進來攔腰抓住他,咚一聲按在門上。
皈依者不說話,眼睛往下垂着,那神态太傲慢了,傲慢得聆聽者拿他沒辦法,笨手笨腳的,他往後捋他額前的頭發,像讨好認生的貓,然後湊上去,幾次想親吻,終因為不敢或是生疏,沒下去嘴。
越是這樣,他越無措地把人摟緊,特別緊,緊得皈依者就要叫出聲來,但他忍住了,死不張口。
“在餐堂,你不理我。”聆聽者說,邊說,邊拿大手捧他漂亮的左臉,像揉着一處紅腫的傷,反複撫摸。
皈依者厭煩地搡他,搡不開,他們離得很近,鼻尖碰着鼻尖,呼吸攪亂呼吸,他不得已咕哝:“都上一回的事兒了……”
他一開口,聆聽者就瘋魔了似地把他吻住,他不太會,含住了猛吸,皈依者皺着眉頭推他,沒推兩下,反手把他摟住。
喘息聲,口水聲,還有僧袍摩擦的聲音,兩個人紅着臉抵在門上,停不了地舔舐對方的口腔,聆聽者往上拽皈依者的僧袍,袍子太長,拽上去就滑下來,他不知如何是好了,拼命拿下身磨蹭他的腿間,痛苦般地說:“從沒覺得兩天這麽長!”
皈依者的兩天又何嘗不長呢,他溺水似地拉扯聆聽者,手指翻卷着他的短發:“不管什麽籠子了好嗎,我們找個地方……”
聆聽者突兀地停下來,一停下來就覺得害臊,躲避似地低下頭,慢慢給他揩口水:“這回的持弓者,”他說,“還是上回那個。”
皈依者沉默了,随即,聆聽者又親上來,這次很輕、很慢,從眼角到鼻梁,從鬓邊到眉頭,那樣子若說是沒愛意,誰信呢?皈依者有點驚慌地握住他的手,謹小慎微的,挑戰他的溫柔:“籠子已經交給老者了,你還執着什麽?”
“那個人離不開我,”聆聽者實打實地說,“現在,他就在我們腳下忍受饑餓和黑暗,我們怎麽能不救他?”
“救了,”皈依者問,“然後呢?”
“從紅衣修士那兒拿到錢,我們帶着他,去任何地方!”
“不可能,”皈依者掙開他,“你沒發現嗎,那個老頭兒很邪,你一吹哨子他就出現,而且他怎麽知道我們會碰上紅衣修士!”
“那更不能把人交給他了,”聆聽者攥起拳頭,“天知道他會怎麽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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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瘋了嗎,”皈依者不可理喻地瞪他,“籠子裏只是個NPC,角色界面上都沒有他的選項,你跟一堆數據流談感情?”
“數據,NPC,”聆聽者頹然坐到床邊,“在這裏,在我手裏,他是活生生的。”
“這只是個游戲,”皈依者挨着他坐下,抓起他的手,在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疼嗎,假的!聖徒島、你、我,都他媽不存在!”
聆聽者猛地把他撲倒,粗暴地拽他的僧袍下擺,手伸進去:“這是假的嗎?”他托着他的脖子,欺近他的嘴,“這也是假的?”說着,他一口親下去,火一樣熾烈,“如果是假的,為什麽我的心會咚咚跳,為什麽你露出這種表情!”
皈依者凝視着他,緩緩地把他抱緊:“越來越熟練了啊你,學得挺快啊。”
他指的是吻,聆聽者不好意思地笑了,埋頭在他頸肩:“幫幫我……”
皈依者揉着他的短發,盯了一陣天花板,然後說:“好啊,”他把臉靠在他頭上,“反正你、我都只是一段代碼,除了你頭腦中這段意識,我沒什麽可吝惜的。”
仍然是聆聽者、皈依者、持弓者和偷盜者四個人,先是破壞聖餐櫃,然後下聖徒墓啓動機關,清晨趕馬車出修道院,在溪水邊殺狼,最後遭遇紅衣修士,劇情一成不變,坐在小馬車殘骸上數金幣的時候,聆聽者忽然說:“錢都拿到了,我們還往前走麽?”
投石問路的一句話,所有人的手都停了,皈依者知道他的心思,沒出聲,持弓者接過話茬:“還走個屁啊,拿着錢,咱們去世界的中心,”他指了指籠子,“那東西,要麽扔這兒,要麽幹脆,”他擺個手勢,“殺了得了。”
聆聽者擡起頭,陰沉地瞪着他。
持弓者笑起來,故意說給皈依者聽:“逗你呢,知道那是你的心頭肉!”
皈依者沒聽見一樣,臉上波瀾不驚,聆聽者笑看着持弓者:“你說的對,我們要去世界的中心,可不是殺他,而是那個老者。”
這話一出,皈依者的手松了,一把金幣滑下來:“我不同意。”
聆聽者說:“我反複想了,這是最好的辦法。”
皈依者搖頭:“那不是個普通老頭兒,我們拿錢跑也就跑了,不能招惹他!”
“可我們要帶着籠子,”聆聽者向他傾身,企圖說服他,“就像你說的,他不是普通老頭兒,他會找來,所以我們得先下手為強!”
“等等等等,”持弓者看他們越靠越近,偏心地推了聆聽者一把,“你要殺老頭兒,你憑什麽?”
聆聽者不解地睨着他,持弓者說:“殺不殺老頭兒我所謂,但是……”他拿拇指點了點皈依者,“我聽他的,他不讓動,我不會動,”他抱起胳膊,嘲諷地瞧着聆聽者,“我們倆都不動,誰給你殺老頭兒?”
聆聽者啞然,這時一直悶聲的偷盜者說話了:“我跟你殺,”他抱着一大捧金幣,“我進來這麽久了,還沒殺過人呢!”
把金幣擡上車,整理綁籠子的繩索時,皈依者來到聆聽者身邊:“你真想好了?”他擔憂地對他低語,“你這樣是違背故事線的,我怕……”
籠子裏的人緊貼着欄杆,瘦得發尖的下巴耍賴地搭在聆聽者手掌上,眼睛上的膜幾乎消退了,白皮膚反着拂曉微晞的天光,純潔得閃閃發亮。
聆聽者愛憐地撫摸他的下巴,握着他的手:“你看他,什麽都不懂,什麽都做不了,我們就是他的父母。”
皈依者明白他的意思了,沒再說什麽,轉身去和持弓者站到一起。
聆聽者回頭看着他們,很想喊他回來,可張不開口,正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來,上次那個老者蹲在籠子頂上,好像反複擰着什麽。
籠頂……他踮腳看,那裏能有什麽呢?他往上爬,鐵欄滑溜溜的,撐在上頭,他在其中一條鐵梁的中間發現一個小洞,像是……鑰匙孔?
“喂……”他扭頭想叫皈依者,卻看到他被持弓者半攬着,兩個人頭頂着頭,正你一言我一語地争辯,說到激烈處,持弓者突然揪住他,在他左邊臉頰上親了一口,親得急,親狠了,兩個人都疼,各自狼狽地捂着臉。
那樣子,聆聽者默默轉回頭,讓他想起之前的自己。
他從車上下來,想站一會兒再回身,籠子裏的人朝他挨過來,手指吃力地揪着他的袖子邊,他很煩躁,但克制着去哄他:“怎麽了,餓了?”
他擺弄他細瘦的手指,有些沮喪地把頭抵在欄杆上,忽然,額角上有軟綿綿的觸感,他驚訝地擡起頭,是一個吻。
他不敢置信地去捧那張臉,籠中人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愣愣地和他對視,他只是模仿,模仿持弓者和皈依者的樣子,但聆聽者像是個激動的父親,把他摟住了,用顯然過大的力道。
“啊……”懷裏突然傳出一聲,纖細微弱的,未成熟的嗓音。
皈依者和持弓者都聽到了,回頭看,詫異地問聆聽者:“是他的聲音?”
聆聽者似乎也懵着,似是而非地點點頭:“好像是……是他!”
“他能出聲了?”皈依者靠近籠子,他一過來,那個人就往角落裏縮,像是記得他對他做過的事,但那不可能,皈依者說,“也許他該有個名字了。”
聆聽者顯得有點激動,局促地握着手:“他、他原來肯定有名字,我不知道是該等他想起來,還是擅自給他起一個……”
“那算了,”皈依者斜他一眼,“先叫他怪物吧。”
“不行,”聆聽者馬上反對,“我想叫他銀子。”
地下、鐵籠中、銀色,還算人如其名,皈依者傲慢地瞧着他:“早想好了吧你?”
“沒有啊,”聆聽者躲避他的目光,扒着籠子去逗那個人,“銀子”、“銀子”叫個不停,皈依者淡淡地看着他,別開臉。
“喂!”持弓者背着一卷繩子,在前頭喊他,“跟我去撿點柴火!”
算是種解脫吧,皈依者想都沒想就跟他去了,走出挺遠,他才反應過來:“都他媽要出發了,還撿什麽柴火?”
持弓者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怕你在那兒難受。”
皈依者怔了一下,随即強充門面,向他翻個白眼:“用你管啊。”
持弓者沒拆穿他,捏着一截繩子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抽打草葉,看起來很高興:“我還沒給你展示過我的技能呢。”
皈依者愛理不理的:“什麽技能。”
“我會做陷阱,”持弓者很驕傲的,“不是挖土坑,是真正的狩獵陷阱。”
皈依者露出嘲諷的表情,持弓者搶着說:“不是系統技能,是我自己的,”他害羞地撓撓頭,“陷阱、花式繩結,還有什麽……”他急着思索,“總之我很有用的。”
皈依者停下來看他,頭一次這麽認真,揚着下巴,眼角帶着不可察覺的笑意:“你想說什麽?”
“我想……”持弓者和他對望,他知道這個問題不能答,答了,就沒有可能了。
看他遲遲不點破,皈依者以為壓制住他了,結果那家夥話鋒一轉,說:“我做一個給你看看吧。”
“什……”皈依者愣在那兒,看他從自己腰間抽出彎刀,連個“借”字都沒有,就去砍樹枝,“喂!現在哪有時間給你……”他追着他,是要阻止的,可不知道怎麽回事,大概是犯傻了,他竟然和他一起折騰起來。
持弓者紮陷阱的時候,他坐到旁邊的樹蔭下,用彎刀削一塊爛樹根,削成一對小馬,胖胖的,有短粗的翅膀,他把其中一個扔給持弓者,不大好意地說:“喏,我的技能。”
持弓者拿在手裏,掂了掂:“好醜啊。”
皈依者笑了,起來幫他把陷阱拉好,分別系在三個觸發點上,然後和他肩并着肩,走回去。
馬車上偷盜者在打盹,聆聽者還在籠子邊,皈依者走上前,把小馬塞給他。
“幹嘛?”聆聽者摸着不頭腦。
皈依者低着頭,輕聲說:“給銀子的。”
聆聽者這才把小馬仔細看看,吃驚地問:“你做的?”
皈依者沒出聲,聆聽者一把摟住他,想和他說句悄悄話,籠子裏伸出一雙手,粘人地把他揪住了,聆聽者一點也沒猶豫,随便哄了句“乖”,就把手扯開,擁着皈依者往背後的林子去,還沒進去,他就又急又羞的,在持弓者親過的地方,濕熱地吻了一記。
皈依者立刻捂住左邊臉頰,嘀咕說:“這麽有用啊,早知道……”他悄悄嘆了口氣,“我該對他好一點。”
聆聽者握住他捂臉的那只手:“你對他已經很好了。”
他把手抓到嘴邊,蹭了蹭,那樣子很深情,皈依者着迷地看着他,忽而笑了,反搭住他的肩膀,一對兒兄弟似的,和他鑽過低矮的樹枝,走向樹林深處。
沒走出多遠,聆聽者突然拽住他,輕輕壓到一株歪斜的柏樹上。
“幹嘛……”皈依者靠着樹幹,吊着眉頭問。
聆聽者有些不冷靜,盯着他的嘴,可盯不踏實,頻頻往他們過來的方向看,皈依者輕蔑地甩了甩頭發:“他們不傻,不會來的。”
猛地一下,聆聽者親上來。
和之前一樣迫不及待,而且不知輕重,可皈依者喜歡,忘情地摟抱他的肩膀,醉生夢死地和他吸吮,變着法兒地挑逗。
很快,聆聽者就敗下陣來,不知所措地在他身上起伏:“你把袍子……”他小聲說,“把袍子提起來!”
皈依者顯然很意外,說不清是驚喜還是羞恥:“在……在這兒?”
聆聽者突兀地跪下去,急躁地往上掀他的僧袍:“我想……”他抱着他的膝蓋,像是在哀求,“像上次你給我那樣……”
他是說用嘴……皈依者真的害羞了,他羞起來不是臉紅,而是吓住了似的,緊張得有些遲鈍:“其、其實不用……”
聆聽者也許是好奇,也許是想投桃報李,強硬地把那片袍子整個翻上去,讓皈依者用手抱住,然後扯掉他的褲子,直面那個微微顫抖的東西。
皈依者抱着一大團僧袍低着頭,什麽也看不見,越看不見他越慌張,夾着腿說:“行不行啊你,不行就算……”
陡地,他住了口,緊緊咬住牙齒,弓起腰肢,屁股光着蹭在樹幹上,很粗粝。
大腿根被舌頭抵住了,準确地說,是大腿根和那個地方的銜接處,一個微妙的方寸,他瞪着眼睛等,可遲遲等不來,聆聽者似乎在猶豫,猶豫要不要真的含住一個男人的下體,雖然這只是一個游戲。
“你他媽……”皈依者狼狽地抱着那團僧袍,眼角有點濕“你他媽混蛋!”
聆聽者讓他罵得挺委屈,兩手攥着那根東西:“我、我不知道怎麽吃,”他試着用嘴在前頭和兩邊都吸了,“好像吃不進去。”
皈依者雙腿發軟,不自覺就要往下坐,聆聽者倒很體貼,兩手一邊一半,兜着屁股把他撐住,這種姿勢,皈依者覺得自己都要硬壞了,難以克制地在他手裏扭動,胯骨要命地往前挺,憋屈地罵:“你能不能行,不行滾!”
聆聽者大概是讓他逼急了,不知深淺地咬上來,咬住了連個喘息的空當都不給,一不做二不休地往裏吞。
特別突然,突然得皈依者都不敢相信,他一個激靈洩出來,糊裏糊塗的,全洩在聆聽者嘴裏,那家夥沒防備,猛地一下,被嗆了氣管,昏天黑地地咳嗽。
皈依者躺倒在草地上,暈眩了似地看着天空,懷裏還抱着那團僧袍,一場倉促得近乎滑稽的高潮,他卻酥軟得飄飄然,他扭頭去看聆聽者,那家夥背對着他,正窩着脖子在自己兩腿間忙活。
他拽了他胳膊一把,聆聽者像個被抓包的賊,立刻停下來,挺直後背。皈依者把手從他腰間繞過去,不偏不倚抓住那裏,握緊了:“等你解決了那個老頭兒,我們去找間屋子,找一張好床……”
聆聽者沒出聲,點了點頭。
皈依者覺得他很壞,享受着自己的手,卻連聲也不肯出,還有剛才那磨人的笨拙,越想他手上越沒個準,把聆聽者掐得胡亂哼叫。
聆聽者先回來,低着頭,裝模作樣去檢查馬籠頭,過一會兒,皈依者也回來了,神清氣爽的,偷盜者偷偷看他,持弓者則悶着頭,把箭囊摔得啪啪響。
聆聽者知道他是故意的,也許是出于某種幼稚的報複心理,他噙着笑:“上車,走了!”
這時候是正午前後,他們朝地圖上指示的地點出發,大概是沒繞路,天沒黑就到了,聆聽者仔細認了認這片樹林,把車停下,掏出哨子。
殘陽血紅的,在天際抹出一片異色,哨子輕輕一響,旁邊樹叢裏就鑽出來一個人,一把蒼老的嗓子,啞啞地說:“等你很久了。”
和上次一樣,連用詞都沒有變,聆聽者招呼大家下車。
“報酬你們拿到了,”老者伸出十根蒼老的手指,指甲又髒又長,“我的東西,給我。”
他們把籠子擡下車,上次就是這時候,銀子從鐵籠裏伸手把聆聽者的袖子抓住了,可這一次,他像是知道他們的計劃,乖乖的沒有動。
老者行動很慢,聆聽者朝偷盜者使個眼色,緩緩往他身後移動,老者扶着籠子吃力地往裏看,看過之後,他突然一下,縱身躍到籠頂上,那個身手,一點不像一個老人,或者說,壓根不像是個人。
聆聽者驚詫地仰視他,看他從左邊懷裏摸出一把金鑰匙,如柴的腕子,抖動着插進籠頂上的圓洞——他居然有鑰匙?
皈依者緊張地朝他瞪着,意思是別動手,聆聽者也猶豫了,可當那老頭兒掀開籠頂,探身要把銀子往外拽的時候,他想好了,他不可能把銀子交給他!
袖子裏是事先準備好的剃刀,他攥緊了,上去抓住老者的鬥篷,奮力往下一扯,那副柴火似的骨架一落到手裏,刀就壓着喉嚨深深劃過去。
緊接着,偷盜者撲上來,手裏也有一把刀,正面插進老者心窩,力氣很大,只留了短短一截沒有柄的刀把在外頭。
所有人都屏着息,看那老頭兒鮮血淋漓地倒在地上,甚至沒來得及掙一掙,漸漸的,不動了,聆聽者蹲下去,探一探他的鼻息,然後向大家點點頭。
皈依者終于松了口氣,露出一絲笑容,聆聽者的目光卻越過他,朝他背後親熱地叫了一聲:“銀子!”
銀子艱難地站在那兒,正兩手扒着籠頂,往外探頭,他身上有血,是老者的,聆聽者像解救失怙的小貓小狗,把他抱出來愛憐地摟在懷裏。
皈依者立刻低下頭,是不願看:“你帶他去洗洗吧。”
“好,”聆聽者答得那麽痛快,仿佛心裏沒有一點他,銀子軟趴趴地抱着他的頭,被他疼愛地抓着手心,“正好前頭有條水溝,過來時看見了。”
他前腳走,皈依者後腳就朝反方向沖出去,持弓者馬上去追,這時屍體邊的偷盜者喊了一嗓子:“我的媽呀!”
皈依者應聲停下,回頭看,只見那攤老朽的屍體劇烈抽動着,騰起一層白煙,破鬥篷一塊塊鼓起來,從膨脹的縫隙裏突然伸出一只帶血的手,手指粗壯有力,指甲尖長,初生般茫然地抓了抓,陡然握緊。
“他沒死!”持弓者喊,推着皈依者讓他跑,皈依者卻沒動,定睛看着,看那只手兇猛地撕扯鬥篷,還有鬥篷下老者幹癟的骨肉,悚然的碎骨裂肉聲中,一個精赤條條的男人從皮囊裏爬出來,渾身是溫熱的血液。
“什、什麽東西!”偷盜者吓得跌坐在地上,那東西頭一個就找他,大手抓住脖子,沒掐也沒擰,而是折紙一樣,把他整個翻起來,捏一捏,就碎了。
扔下殘骸,他朝皈依者和持弓者看過去,他有一頭不長的黑發,剛好遮住眼睛,風一吹,能看見一對金色的瞳孔。
“走啊!”持弓者使勁推了皈依者一把,拉起弓,瞄着那東西的咽喉,正要放箭,皈依者卻折回頭,從他面前跑過去了。
他訝異地盯着那個背影,瞬間恍然大悟,他是去找聆聽者的,那個人才是他的珍寶,自己只是被放棄的人。
弓弦松下來,他忽然對這個游戲失去了興趣,就這麽死吧,他想,已經準備好引頸就戮了,那東西卻被快速移動的皈依者吸引了視線,朝他轉過去。
持弓者注意到他的動向,想都沒想,再次把弓舉起來,拉滿了朝他喊:“嘿,怪物,這邊!”
與此同時,皈依者倏地一閃,消失在樹叢裏。
眼前只剩持弓者了,那東西煩躁地動了動脖子,從喉嚨深處發出一種野獸似的咆哮,然後捏起拳頭,繃緊全身的肌肉,朝他逼近。
持弓者松手、放箭,這麽近的距離,箭的速度極快,那東西的速度卻更快,根本看不清他是怎麽躲的,箭镞已經深深紮進草叢裏。
不行了,持弓者意識到,他轉身往東跑,在參差的巨樹和綿延的雜草間踉跄,天色漸漸暗下來,什麽也看不清,只有無盡的密林去給他奔逃。
吼聲一直追在身後,但那東西的腿似乎不太好使,趕不上來,持弓者慢慢冷靜了,不能這樣慌不擇路,要掌握主動,要更近、更快地解決他!
他停下來觀察,前邊不遠有一根倒卧的大樹,他抽箭搭在弦上,滿頭大汗地急喘,等背着朦胧的月色能看見那東西的身影了,才裝作摔傷了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咔……咔咔……”那東西不咆哮的時候,會發出一種短促的氣流震動聲,如果借着月光看,能看見他嘴裏鋒利的尖牙,他顯然是不大擅長用腿的,追上持弓者并把他撲倒在腐朽的樹幹上時,他幾乎撐不住身體。
就這一剎那,持弓者把弓反握着,在樹幹到地面這段局促的距離間開弓,身後那東西握住他的脖子,眨眼就要把他捏碎,持弓者一側頭,同時松手,利箭嗖地一聲,射進他的嘴裏,洞穿了咽喉。
他不動了,持弓者把他翻下去,靠着樹幹喘息,這時候他頭腦很清楚,要點火,他想,正往懷裏摸火石,那“咔咔”的聲音又響起來,在近處聽着分外驚悚,他瞪着眼往旁邊躲,看那東西的兩個肩胛底下像有什麽活物,一拱一拱的,要掙脫出來。
剛有這種想法,一灘血就濺到臉上,真有東西從那副肩胛底下往外鑽了,是一對黑色的骨骼組織,迅速拔高生長,長到一兩米,濕漉漉地張開,迎着風抖動,持弓者眼看它們越抖越大,最終形成了一雙遮天蔽日的黑色翅膀!
這像是……惡魔?他手放在胸前,沒摸到火石,卻摸到皈依者給他做的那只小馬,胖胖的,醜得可愛,一個恍惚,前胸就被鮮血浸濕了。
聆聽者把銀子抱到水溝邊,剛要給他脫袍子,背後林子裏響起偷盜者的叫喊,很痛苦,他立即知道,出事了。
返身往回跑,腿被絆了一下,是銀子,他仍然很虛弱,頭歪着直不起來,可憐兮兮地朝他伸着手,要他抱。
聆聽者迅速把周圍掃視一遍,只有水溝上游那兒有幾塊大石,石頭和石頭間形成一個狹小的夾角,他抱起他跑過去,即使銀子不願意,他也把他往裏塞,焦急地囑咐:“躲好了,不許探頭!”
銀子兩手扒着石頭,漂亮的臉委屈地扭着,可沒力氣爬出來,只能把頭擱在聆聽者膝蓋上,撒嬌地蹭。
“乖!”聆聽者拉起他,在他剛有點肉的臉蛋上親了一口,把他塞回去,跑遠了。
回到剛才分手的地方,看到偷盜者的屍體,那哪能稱為屍體呢,分明是一堆爛骨頭,還有老者,被人從裏到外掏空了,只有七零八落的殘骸。
皈依者和持弓者都不見了,林子起了霧,他茫然地在霧氣中打轉,刺鼻的血腥味侵襲着感官,叫他作嘔,這時,從他們來的方向,從群星密布的東方,傳來隐約的嘶吼聲,他掏出剃刀,握在胸前跑過去。
四下裏黑洞洞的,勉強能看見這一帶的草叢被碾壓過,方向應該沒錯,他莽莽撞撞地狂奔,奔出很遠了,奔得肺子都要炸開,停下來歇口氣的功夫,背後忽然有窸窣聲,他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調過身去驚恐地比着剃刀。
刀鋒之處是持弓者,呆滞地站在那兒,整個前胸都是血。
“你他媽吓死我了!”聆聽者很少說髒話,這時候也難免變得粗野,“他呢?”他急切地問,“他跟你在一起嗎!”
持弓者沒有回答,空洞地和他對視。
聆聽者往他身後看,茫茫的,什麽也沒有:“到底怎麽回事!”他扒開他的領口,想看一看他脖子上的傷,“是誰弄傷你……”
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襲來,喉嚨被扼住,是持弓者的手,他抓住那雙力氣大得不像話的腕子,痛苦地呻吟:“是你……你幹的?為……什麽!”
持弓者仍然沒有回答,“咔咔”的,從嗓子裏發出奇怪的氣流震動聲,聆聽者不得已只好揮起剃刀,割向他的手腕。
持弓者松手了,他暫時掙脫,但并沒意識到應該逃跑,而是揪着那家夥的衣領,憤怒地質問:“他呢!你把他還給我!”
他以為,這只是游戲裏玩家瘋狂舉動的一部分,是持弓者因為嫉妒對他的報複,直到咽喉再一次被扼住,而這次的力道足以致命。
“唔……唔唔!”他瘋狂踢蹬,剃刀高高舉起來,朝持弓者的左眼紮下去,那家夥沒松手,他把刀拔出來,再一次紮下去,眼窩已經爛了,也沒有用,他只好橫過刀身,鉚足了力氣從耳朵眼往裏刺,深深刺進顱內,攪動着轉了個彎。
皈依者沖到水溝邊,沒看到人,也不敢喊,就沿着水往下游找,找不到,再返回上游,終于在幾塊石頭搭成的縫隙裏找到了銀子。
“他呢!”他急問。
銀子瑟縮在裏頭,貼着大石不出聲,皈依者可沒聆聽者的好耐性,伸手進去抓他,粗魯地往外拽。銀子微弱地掙紮,可憐地啊啊叫,皈依者拖畜生似地把他拖出來,手背上忽然尖銳地疼了一下,是銀子咬他了。
他狠狠把他甩在河灘上,然後就是一巴掌,像當初聆聽者扇他的一樣:“再鬧,我弄死你!”
他真想弄死他,但沒有用,游戲還可以重來,前頭還有無數個銀子等着他,他揪住他的袍子下擺,用刀割下一截,裂成幾段系成繩子,再把銀子拽到背上,拿布繩拴好,一手提着彎刀,一手拍了拍他的屁股:“走,我們去找他。”
他的速度非常快,風一樣穿梭在密林裏,腰哈得很低,空着那只手時不時在石塊或土堆上支撐一把,遠看過去仿佛是四肢着地在奔跑,他的方向是東,因為那邊吹來的風裏有淡淡的血腥味。
銀子怕得整個人團在他背上,兩手緊緊攬着他的脖子,皈依者顧不上哄他,這裏的血腥味太濃了,猛然間,他在前頭樹影下看見一個人,伛偻站着,正在擦拭臉上的血跡,他一眼就認出來,是聆聽者!
他朝他奔過去,撲住了死死摟着,這只是個游戲,他告訴自己,可心還是狂跳不已,叫嚣着,要從胸膛裏蹦出來。
“可讓我找着你了!”他捧着他的臉頰,熱切地說,“不知道你死活,我都不敢退出,萬一再也碰不上……”他注意到他的左邊眉骨有點不平整,像是受過很重的傷,“你……碰上他了?”
他指的是那個東西,聆聽者呆滞地看着他,沒有表情,眼珠稍稍一轉,見到銀子,定住了。
皈依者覺得他有點不一樣,但沒多想,就要解開布繩,聆聽者忽然伸手碰了碰銀子的耳朵,銀子卻躲藏似的,把頭埋進皈依者的帽兜。
他是不會這樣對聆聽者的。
皈依者停下動作,低着頭,緊張地瞪着腳尖,彎刀還在手上,他稍一思忖,奮力拿頭撞向聆聽者的胸口,趁他趔趄,當頭就是一刀,根本不去看結果,他背着銀子一閃身,越過這家夥朝東奔去。
他不是聆聽者,皈依者篤定,那他是誰?聆聽者又在哪兒?他還活着嗎?
揣着僅有的一點希望,他在夜霧中疾馳,不能停,停下來就可能沒命,他堅持着,從夜半跑進黎明,眼看着玫瑰色的太陽從東方升起,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蹒跚,汗水濕透了睫毛,蟄得睜不開眼睛,就要不行了,就要松開牙關跪下來的時候,北邊五百米左右的地方傳來一陣笨重的腳步聲。
他連忙趴伏在草叢裏,眨着眼往那邊看,明亮的晨光中,一個高個子,一頭銀灰色的短發,一件染血的僧袍——又一個聆聽者?
這時銀子有動靜了,“啊啊”的,微微在他背上蹭,皈依者大着膽子爬起來,輕而又輕地喊了一聲:“喂!”
那個人居然回頭了,看見他們的一霎時,遲疑着沒敢動,皈依者立刻就知道,是他了。
“媽的你個混蛋跑哪兒去了!”這是他的頭一句話,那邊聆聽者随即露出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怆然,張開雙臂,一拐一拐地朝他們奔來。
三個人抱在一起,那麽絕望,又那麽慶幸,聆聽者不停在皈依者的面頰上輕啄,銀子不高興了,着急地拿手推他的頭,聆聽者緊緊抓住他的手,對皈依者說:“是持弓者!”
皈依者搖頭:“不,”他看見他脖子上的勒痕,“持弓者應該是最先死的,”他嘆一口氣,“那老者是個怪物。”
“可我殺了持弓者,用剃刀……”
“那不是持弓者,”皈依者打斷他,“他也變作過你的樣子,他有金色的眼睛,可以輕易把人折斷。”
“這不合邏輯,”聆聽者顯得難以接受,“這個世界一直是現實的,我們打水、念經、吃爛菜湯,現在突然冒出來個怪物……”
“游戲裏什麽都可能出現!”皈依者抱住他的脖子,和他額頭抵着額頭,“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幹掉他,存活下去!”
聆聽者敏感的灰眼睛平靜下來,點了點頭:“你有辦法嗎?”
皈依者指着南邊不遠的一棵柏樹:“那裏,持弓者做了一個陷阱,他說可以弄死成年野豬,我們就在那兒,等他來。”
以逸待勞是個好方法,他們仨分別在陷阱的一個觸發點後坐着,假寐着恢複體力,太陽接近天頂的時候,那東西出現了,還是聆聽者的樣子,從左眼角到右下颌有一道長長的刀口,劃過鼻梁,整個鼻頭血肉模糊地墜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