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聖徒島 η (1)
早禱結束,聆聽者從小板凳上起身,走進人群。
前邊的立柱上靠着皈依者,一個美麗的側影,約好了似的,他轉過臉,目光灼灼地和他對視。
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他們深深望進對方眼裏,然後心照不宣的,倏忽移開視線。
聆聽者往角落去,穿黑袍的偷盜者窩在那兒,身旁仗劍者和持弓者在争吵,他從不屑去聽他們吵什麽,可這一回,持弓者猛一下甩開仗劍者的手,朝他撞過來,草草道一句“抱歉”,擦過他,過去了。
聆聽者順着他往後看,那家夥徑直走向立柱,他皺起眉頭,邁了兩步停下來,轉身盯住他,果然,他是去找皈依者的。
以前他沒找過他嗎?聆聽者回憶,也許找過,只是那時候他沒注意,現在怎麽就注意了呢,他越過人群去望偷盜者,那才是他現在該找的人。
持弓者和皈依者開始交談,他倆差不多一般高,只是持弓者更矯健一些,那頭金發和胸前誇張的珠鏈使他看起來光彩奪目,和皈依者站在一處,有珠聯璧合的意思。
他的弓斜靠在立柱上,就在皈依者腿邊,說着話,他随便把弓握住,摩挲着上頭凸起的銀飾,那來回蠢動的手指讓聆聽者很不舒服。
他向他們走去,還隔着一段距離,皈依者就看見他了,露出一種介乎于意外和羞赧之間的神情,持弓者霍然回頭,見是他,恨恨地瞪起眼睛。
“在聊什麽?”聆聽者溫和地笑着。
皈依者似乎不知道怎麽回答,他不明白他為什麽回來,又為什麽發問。
“我們聊什麽跟你有關嗎?”持弓者厭煩地撣了撣衣袖。
“你可能不知道,”聆聽者冷硬地說,“他是我的……”一個長長的停頓,“朋友。”
持弓者笑了,扯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一旁:“你對皈依者不是不感興趣麽?”
聆聽者愣住。
這個持弓者的目光很熟悉,玩世不恭中帶着淩厲:“我警告過你,”他親昵地攀住聆聽者的肩膀,“皈依者是我的,你別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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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聽者認出他來了,煩躁地嘆一口氣:“你不是已經得到了那個‘皈依者’麽?”
“別提了,”持弓者懊惱地說,“這真他媽是個操蛋的游戲,聽着,”他要求,“帶上我。”
聆聽者沒料到他想入夥,斷然拒絕:“不行。”
持弓者攀着他肩膀的手用力了:“在這個游戲裏,除了皈依者,沒有比我更強的輸出,”他拉弓的手極有力量,再重一點就能捏碎骨頭,“我幫你,是什麽樣,我毀你,又是什麽樣,”他松了勁兒,“你可以考慮。”
說完,他頭也不回擠進人群,聆聽者按住自己發麻的左肩,回頭看了看皈依者,終究沒說什麽,去角落找偷盜者了。
這個偷盜者也很有意思,看見他,拍拍屁股站起來:“你果然來了。”
聆聽者挑起眉頭,那家夥笑呵呵地說:“我之前是玩醉酒者的,小角色,任務就是殺偷盜者,”他看起來知無不言,其實是另一種老練,“有時候能成功,有時候不行,可有一次,聆聽者居然來阻止我,我就想知道,是為什麽。”
聆聽者頗玩味地瞧着他,沒接茬,他于是繼續說:“我進來好久了,玩過不少角色,可一直沒在主線上,直到那一回,”他壓低了聲音,“聖餐櫃掉了。”
聆聽者的臉色微微一變。
“每次襲擊偷盜者,我都會撿到他的鑰匙,那串鑰匙能開聖徒島上任一一個房間,”他盯着聆聽者,眼睛一眨不眨,“那一次,我打開了‘你’的門。”
話說到這兒,聆聽者不想再跟他兜圈子了:“是在我去修聖餐櫃之後嗎?”
偷盜者笑起來:“對,你駕着馬車走了,可聖餐櫃竟然還在你屋裏,我就猜測,也許你就是主線。”
聆聽者随着他笑:“那你想不想成為主線的一部分?”
“當然了。”偷盜者回答。
“好,”聆聽者瞄着他腰上的鑰匙串,“天黑以後,聖徒墓見。”
離開餐堂,聆聽者回房間,剛要關門,皈依者擠進來,貓兒眼閃爍着,沒什麽話,輕輕的,把門關死了。
聆聽者知道他想幹什麽,可不好意思說破,也沒趕他走,就那麽若無其事地整理床鋪。皈依者在他身後脫衣服,窸窸窣窣脫了個精光,也不遮一遮,光屁股爬到他床上,一骨碌鑽進被裏,仰頭看着他。
聆聽者的臉早紅了,一手抓着被他弄亂的被子,一手緊張地攥成拳頭:“你下、下來!”
皈依者立刻從破被裏伸出一條白腿:“光着下去嗎?”
聆聽者忙轉身去給他撿衣服,被那家夥小豹子似地撲到背上,緊緊摟住:“你怕什麽,”他咬着他的耳朵,“在坑裏不都……”
猛地一下,天旋地轉,等皈依者反應過來,已經被那個灰眼睛的大個子壓實了,胸口貼着胸口,胯骨抵着胯骨,嘴巴和嘴巴碰在一起,淺而輕地吸了一口。
只一口,皈依者就覺得自己要融化了,他軟綿綿地扒着他,連聲音都在顫抖:“我們有一天時間,可以慢慢……”
聆聽者一點也不慢,用皈依者想象不到的力道,難以承受的方式,肆意玩弄他左邊乳頭上的金環,揉捏、拉扯、擠壓,絲毫不留餘地。
“啊……啊!”皈依者像一條打挺的魚,想順暢呼吸,可沒有辦法,兩手可憐地握着聆聽者的腕子,眼看着自己小小的乳頭快速充血,從淡粉色變成豔麗的紅。
“你混……混蛋!”他罵他,邊罵邊使勁兒擺動腰胯,把變硬的下身在他粗糙的麻布僧袍上蹭,“摸……摸摸我,”他咬牙切齒,“你他媽摸摸!”
聆聽者幹這一切時是漲紅着臉的,他被自己吓到了,為自己對男人乳頭的下流興趣感到羞恥,所以皈依者讓他的摸的時候,他非但充耳不聞,甚至是防止他反抗一樣,更用力更霸道地箍住他,吃奶似地大口吃住他的乳頭,狠狠地吸。
皈依者一點沒料到他這種舉動,上氣不接下氣地急喘,汗涔涔的,無措地去推他的頭:“等……你等……”他想掙脫,又不想完全掙脫開,在這樣莫可名狀的搖擺游移中,聆聽者掐住他的大腿,一寸寸的,往他那根東西上摸。
“天哪……”皈依者驚慌地瞪着低矮的天花板,只是互相摸一摸下身這種事,他不知道聆聽者是怎麽搞成這樣的,“你過去真、真的……沒有過嗎?”
聆聽者從他胸口上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睛,很舍不得地把金環吐出來,用舌頭尖在乳暈上舔了又舔,害羞地“嗯”了一聲。
皈依者覺得自己要瘋了,被這家夥弄瘋的:“我不信,不可能。”
聆聽者用胳膊肘支着,往上爬,和他臉對着臉:“你有過……很多?”
皈依者反而不敢看他了,垂着眼睛:“進來之前,有過幾個女人。”
聆聽者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緩慢地點頭:“哦。”
皈依者一下子就覺得虧心了,好像多對不起他一樣,讨好地咬他的下巴:“你……你要不要……進來?”
聆聽者知道他指的是什麽,“進去”,光是這個想法就讓他無地自容,把臉埋在皈依者頸邊的褥子裏,他搖頭:“那種事,我……做不出來。”
“我可以的,”皈依者揉着他銀灰色的短發,小聲說,“我是說,‘皈依者’可以。”
這話好像有未盡之意,聆聽者撐起手臂:“什麽叫‘皈依者’可以?”
“我進游戲的第一個場景……”皈依者清了清嗓子,換個舒服的姿勢和他對視,“是在別人床上,”他睫毛一抖,“那時天還沒亮……”
聆聽者像只嗅到了危險的大狗,馬上警惕地側起頭。
“應該……是事後吧,”皈依者故作輕松地笑笑,有點支吾,“大概是暗示皈依者放蕩的人設,反正……就那麽回事嘛。”
聆聽者看不出表情,還算冷靜地問:“對方是誰?”
皈依者明顯頓了一下,然後說:“他沒醒我就走了,他根本不知道是跟誰過的夜……”
“我問你,”聆聽者堅持,“他是誰。”
皈依者看他這樣,有點不高興,又有點小傲慢,不尴不尬的,咕哝了一聲:“持弓者。”
怪不得。聆聽者終于知道,之前持弓者能那麽快得到皈依者的金環,是因為從游戲的一開始,他倆就在一起。
“等那家夥醒過來,”皈依者啰啰嗦嗦地解釋,“半邊床都涼了。”
聆聽者嘆一口氣:“如果有個皈依者沒走呢?”
皈依者怔住,張着嘴看他,聆聽者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有個皈依者沒走,而是在床上等他醒過來……”
“你碰到過那樣的皈依者?”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回的持弓者碰到過,”聆聽者無奈地說,“而且我們得帶着他。”
皈依者騰地從他身下翻起來,“不行,我不同意。”
“我已經決定了,”聆聽者語氣堅決,手指卻小心翼翼地去理他鬓角上的亂發,“比起強大的敵人,我們更需要強大的朋友,不是嗎?”
皈依者低着頭沒出聲,半天,才吐出一句:“他對我……有點那樣,你不知道?”
聆聽者知道,當然知道,他親眼見過他被持弓者攬着肩膀:“那不重要。”
皈依者輕輕動了動眉頭,笑着,惡狠狠的:“我在他床上醒過來,屁股裏又澀又麻,我翻個身想下床,就有東西流出來,這些也不重要,是吧?”
聆聽者震驚地瞪着他,除了震驚,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不是你,只是角色。”
“大腦才他媽不管是不是角色!”皈依者指着自己的太陽穴,“這裏頭的東西太真了,真得我以為那就是我的屁股,我……”
正這個時候,外頭有人敲門,聆聽者朝皈依者做個“噓”的手勢:“誰?”
門外急吼吼地喊:“祭司長叫你快去餐堂,聖餐櫃從牆上掉下來,摔碎了!”
聆聽者連連應着,下床穿鞋,皈依者慢吞吞套着僧袍,低聲問:“怎麽回事,聖餐櫃這回掉這麽早?”
“可能我敲釘子的時候勁兒使大了,”聆聽者收拾完自己,又去收拾他,袍子、頭發,捋得一絲不茍,“正好,明天一早咱們就走。”
墓道裏,四只火把左右飄忽,聆聽者在前頭開路,中間是偷盜者,皈依者和上次一樣在最後,持弓者黏着他,很靜的一條黑路,那小子時不時要說一句:“別裝傻了,你知道我們在一起過。”
聆聽者停下來,回頭叫皈依者:“喂,你到前頭來。”
大家愣了一下,他義正詞嚴地說:“下過墓的人在前頭,沒下過的去後頭,”他指了指偷盜者,讓他和皈依者換位置,“為了安全。”
持弓者嗤笑,但沒明确反對,皈依者徑直擦過偷盜者,站到聆聽者身邊去,眼神相觸的剎那,兩人不約而同別開臉,像是怕流露出什麽。
路那麽長,他們慢慢地走,本來都是右手舉火把,皈依者卻悄悄的,把火換到左手,這樣右手就空下來,挨着聆聽者,小指頭只要稍勾一勾,就能勾住他的手指。
可惜聆聽者太了解他了,默不作聲的,也把火換到左手去,皈依者一看,就沮喪地抿住了嘴唇。
走右側的拱廊,推開羊皮門,鑽進門後的窄路,他們魚貫進入圓石室,高高的穹頂,滞重的鐵籠,籠子裏一個奄奄一息的家夥,聆聽者直奔過去,翻兜子給他喂食喂水,持弓者見他和那“怪物”嘴對着嘴吸吮的樣子,驚詫地去瞧皈依者,皈依者假裝沒看見似的,悶悶地低着頭。
“喂,你惡不惡心啊?”持弓者憤憤不平的,朝籠子那邊喊,“那東西都臭了吧,說不定有什麽病!”
聆聽者沒理他,揩了揩嘴,隔着鐵欄把那個人摟住,和白天對皈依者一樣,細心地給他捋額頭鬓角的亂發。
“操,真他媽有病……”
“行了!”皈依者突然出聲,仍低着頭,看不清神色,“哪那麽多廢話!”
持弓者立刻閉上嘴,很乖的,像一條養熟的狗,圍着他,搖起看不見的尾巴,這時偷盜者在地上發現了什麽,指着那些石板中的一塊:“顏色怎麽不一樣?”
持弓者湊過去,稍觀察了一下:“掀開看看。”
皈依者側頭看着他倆,那兩個人不知道他們正在發現一個機關,機關上有一雙蝕刻的腳印,而偷盜者将為之賠上性命。
“哎?”偷盜者驚呼,“下頭有一雙腳印!”
聆聽者也從鐵籠那邊回頭了,神色有些複雜,似乎不想眼看着他去死。
這個偷盜者和前一個不太一樣,他更老道、更謹慎,轉了轉眼睛,問皈依者:“之前是什麽情況,你們踩上去過嗎?”
皈依者平淡地和他對視,倏忽一笑:“沒試過,不知道,要不你試試?”
聆聽者站起來,朝這邊走了幾步。偷盜者将信将疑地瞪着那雙腳印,他知道危險,但系統設定使他難以擺脫這個宿命,他慢慢地踏上一只腳,另一只跟着落下,電光石火的剎那,皈依者甚至都能聽到石室底下巨大齒輪的轉動聲,聆聽者突然從後頭撲上去,在機關咬合的瞬間,把偷盜者從死亡之嘴裏撲出來。
整個石室震動了,窄路越擴越寬,平緩地往兩側推移,直至完全洞開,聆聽者在地上趴着,不經意在旁邊牆根的灰塵下看見一個小小的圖案,細長的,不太清楚,正要伸手去拂,偷盜者掀開他一骨碌爬起來,指着皈依者:“你他媽害老子!”
皈依者吊着眼睛,沒說話,那傲慢的樣子把偷盜者激怒了,他沖上去要動手,被聆聽者從後攔着,正混亂的時候,持弓者擋到皈依者身前,揪住偷盜者的領子:“他就害你了,怎麽的,你碰他一下試試!”
偷盜者被扼住脖子,怔怔的,沒敢吱聲,持弓者笑着拍拍他的臉頰:“你最好給我夾着尾巴,我們不缺你個偷東西的!”說着,他狠狠把他掼在地上。
然後是鋪枕木、拉籠子、備馬車,天亮前他們四個從聖徒島唯一的閘門沖出去,調頭向西跑上第一道山崗,聆聽者叫皈依者騎馬跟他去挖陷阱,皈依者不去,聆聽者知道,他是怪他救了偷盜者,使他成了壞人。
“我跟你去。”偷盜者自告奮勇要下車,聆聽者把目光在皈依者和持弓者身上一轉:“金發那個,你跟我走。”
持弓者懶洋洋的,靠着皈依者:“幹嘛去?”
“前頭有條小溪,是路上唯一的水源,那裏有狼,”聆聽者瞥見他倆貼在一起的胳膊,很不舒服,“我們先挖好陷阱,然後……”
持弓者打斷他:“多少頭?”
聆聽者愣了一下:“十一二頭吧,怎麽了?”
持弓者很輕蔑地笑:“十多頭費那麽大勁兒,來,上車走,這事我給你碼平!”
聆聽者本來是半信半疑的,直到夜裏到了地方,狼群接二連三地竄出來,持弓者拉起他那把璀璨的銀弓,他才知道,什麽叫強力輸出。那些箭旋轉着穿透夜色,在極近的距離刺穿野獸的咽喉,他搭箭的速度非常快,快得人不能眨眼睛,一眨,一頭狼就倒下來,滲出一小灘血跡。
狼群的嚎叫和箭镞的破風聲此起彼伏,馬驚了,在樹上拼命掀蹄子,聆聽者這次有意把缰繩拴得很緊,他們掙不脫,于是更猛烈地踢蹬,鐵籠眼看着要從車上翻下來。
皈依者離得最近,也許是下意識,也許是為了聆聽者,他疾跑上去頂籠子,但馬的力量太大,籠子也太沉了,打着轉晃下車,擦着他的右腳,重重砸到草叢裏。
轟的一聲,狼群退了,持弓者順勢跳到旁邊一處大石上,遠遠瞄着,持續拉弓,聆聽者已經顧不上狼了,奔到籠子邊去看裏頭的人,他不敢用力拉,只輕輕一碰,奇跡般的,那個人就朝他靠過來。
“啧,跑了兩頭。”持弓者跳下石頭,回頭一眼看見地上的皈依者,他兩手握着腳踝,咬着牙,似乎傷了。
“操!”持弓者罵一聲,背上弓朝他跑過去,天黑看不清,只能隐約看見右腳腕子上有血,“你他媽是不是傻,一個破籠子,你管它幹嘛!”
“沒事,”皈依者忍着疼,擡頭找聆聽者,在籠子邊看見了,“皮外傷。”
持弓者老媽子似地喋喋不休:“這麽多皈依者,就你腦子有病,撐撐撐,撐個屁啊撐!”
皈依者嫌他煩,用帶血的虎口推了他臉一把,推得挺狠,脖子根上咔吧一響,那持弓者也沒急,捂着脖子低下頭,要抱怨又不敢的:“不是擔心你嘛……”
皈依者絕然又傲慢的:“少操你的閑心。”
持弓者翻個眼睛,小聲咕哝了一句:“人家都不管你,幹嘛犯賤,”然後馬上,他掩飾似的,站起來大聲嚷嚷:“來來我背你起來!”
皈依者聽到他說的了,直直看着他,但沒否認,伸手搭着他的膀子,慢慢起身。
“那個誰!”持弓者喊聆聽者,“我大寶貝兒受傷了,不走了,紮營吧!”
皈依者瞪白癡一樣瞪他:“誰是你大寶貝兒!誰他媽是你大……”
持弓者捂着他的嘴,有點命令又有點求饒的:“不說了,咱不說了行嗎!”
聆聽者看着他倆吵吵鬧鬧,一瘸一拐地到照得見月光的地方,叫着偷盜者,開始拔草生火,他出了會兒神,回過頭,對籠子裏的人笑笑:“好了,沒事了。”
籠中人看不見他,甚至虛弱得脖子都挺不直,但本能地向着他的方向,把額頭抵在欄杆上,左右搖晃着,像在撒嬌。
“別怕,”聆聽者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頰,“我一直陪着你,好嗎?”
接着,奇怪的事發生了,那個人像是有些抵不住籠子,頭往側面滑了一下,然後向前動了動,實在太短暫又太輕微,以至于聆聽者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個點頭:“你……剛才是點頭了嗎?”
那個人沒有反應,生着白膜的雙眼茫然地盯着空間中的一點,像個遲鈍的癡兒。
“名字,”聆聽者抓起他的手,反複在掌心裏揉捏“你有名字嗎?”
那個人還是沒回應,只吸了吸鼻子,拿額頭在欄杆上反複地蹭,像是想沖破籠子,到他懷裏。聆聽者心裏不禁生出一種父親、母親般的東西,想疼愛他,保護他,被他依賴,讓他快樂:“別急,等你再強壯一點,我幫你擺脫這個籠子。”
那個人聽不懂,還在欄杆上蹭,聆聽者沒辦法,只好伸手進去抱住他,抱住了,他就不鬧了。
那邊火已經升起來,橘紅色的暖光,三個漆黑的剪影,持弓者緊挨着皈依者,他一定是在讨好他,聆聽者想,胸口某個地方像被壓住了一樣難受,這時,趁着說話的空擋,趁着皈依者的腳不方便,持弓者抻起脖子去親他的臉,被皈依者一個手刀砍翻了。
聆聽者哧哧笑起來,他想起持弓者的那句話:在這個游戲裏,除了皈依者,沒有比他更強的輸出。嗯,确實是這樣。
第二天,皈依者是在持弓者的鼾聲中醒來的,他眯着眼看晨曦裏的迷霧,迷霧中有個人影,提着小桶從溪邊到籠子去,那個樸實的樣子,是聆聽者。
他望着他,有多渴求就有多怨恨,右腳很疼,掀起毯子瞧瞧,腫起來了。
那水,聆聽者是給籠子裏的人擦身體的,淅淅瀝瀝,伴着清晨參差的鳥鳴,也許還有低低的笑聲吧,皈依者猜,他毫無意義地盯着那個籠子,還有欄杆內外的人,無法自拔。
“喂,”背後持弓者叫他,“別看了。”
“用你管。”皈依者着魔了似地一動不動。
“說實話啊,”持弓者慢慢的,試探着從後頭環他的腰,“他應該就是照顧他,那東西太弱了,一陣風過來都能給吹個半死。”
皈依者沒阻止他,只是別扭地躲了躲:“憑什麽,”他自言自語,“就憑他弱嗎?”
笑聲真的傳過來了,爽朗的,像父母頭一回看見孩子走路時的笑,皈依者的手在泥土裏攥緊,持弓者為分散他的注意力,逗他:“嘿我說,想不想撒尿,我背你去……”
他頓住,因為迷霧那邊,聆聽者居然捧起那“怪物”的臉,伸出了舌頭。
“那家夥!”他越過皈依者站起來,光腳踩着土,神情很驚訝,說的卻是:“口味也太重了吧?”
皈依者厭煩地朝他膝窩上打了一拳,他咬着牙跪下來,蜷成個團兒,很認真地說:“我比他好多了,真的,”這家夥忽然變得含情脈脈,“讓我一輩子陪你在這兒不出去都行,我們不要錢,就找個什麽地方,一起老死。”
皈依者沒說話,甚至沒看他。
“你別傻了,那家夥都去舔別人了。”
“他是在給他舔眼睛上那層膜,”皈依者用漂亮的貓兒眼橫了橫他,警告他別挑撥,一使勁站起來,跛着腳去撒尿,“我只是看上了個老好人而已。”
太陽出來,他們合力把籠子擡上車,偷盜者挨着籠子坐下,看那三個人都在下頭站着,持弓者應該是等着扶皈依者上車,皈依者不知道在等什麽,站在車轅邊,左右顧盼。
聆聽者收拾好籠頭,繞着馬過來:“怎麽了?”
這時起了陣風,不大,皈依者立刻捂住眼睛,說實話有點誇張:“迷眼了。”
持弓者在旁邊看不下去,他裝的太假,一看就沒裝過,裝不像,可聆聽者居然信了:“左邊右邊?”
他倆貼到一起,聆聽者要碰不碰地托着他的臉,皈依者指了指左眼,用一種矯揉造作的姿态:“睜不開。”
聆聽者慢慢地給他翻,翻開來仔細看:“沒東西啊。”
“肯定有,”皈依者篤定地說着假話,驀地冒出一句,“你給我舔一下。”
聆聽者愣了,往兩旁看了看:“你……真迷眼了?”
“到底舔不舔?”皈依者聲音大起來,大得聆聽者紅了臉:“小點聲,他們在……”
“舔個眼睛怎麽了,”皈依者指着籠子,“你都給他舔了。”
聆聽者顯得有些難堪:“別鬧,”他放開他,退後一步,“現在不是鬧的時候。”
“哎呀,還是我給他舔吧!”持弓者這時伸手擠上來,眼看要摸上皈依者的臉,聆聽者狠狠推了他肋骨一把,難得罵了一聲:“滾!”
持弓者驚訝,皈依者也驚訝,聆聽者皺着眉頭,像壓抑着巨大的怒氣,一哈腰一擡手,把皈依者抱起來,粗魯地扔到車上,回身吼持弓者:“上車!”
不得不承認,他是有領導者樣子的,一遍遍嘗試,一次次死去,帶着不同的人走出聖徒島,這不容易,持弓者坐在車上,迎着凜冽的風穿過樹林。
跑了大半天,日頭最烈的時候,咔咔的,林間傳來另一輛馬車碾壓石子的聲音,皈依者握住刀,很快,密林裏沖出來一輛貼金的小馬車,齊頭和他們并駕。
車裏是兩個僧侶模樣的人,穿大紅色細麻衣,戴同色圓形寬邊帽,透過小小的車窗,他們頻頻往這邊看,是看皈依者。
“喂!你受傷了!”他們喊,皈依者沒搭腔,他們又喊,“我們有外傷藥,還有去年夏天釀的砂地葡萄酒!”
持弓者動心了,叫聆聽者:“停車,他們有藥!”
馬沒有減速的意思,持弓者正不解,那邊打開車門,扔過來一個小藥瓶,落在皈依者膝蓋上:“你們是往世界盡頭去追尋造物邊界的嗎,我們也是!”
持弓者拉皈依者:“他們有好東西,還是同路,我們不如……”
皈依者忽然靠在他肩上:“那兩個人裏頭那個,”他幾乎是耳語,“一會兒我刀子一出,你就射他。”
持弓者怔了一下,馬上眨眨眼,表示明白,皈依者一回頭就出刀了,逆着風,彎刀打着轉飛進車廂,正中外側那個修士的心口,他來不及慘叫,大頭朝下栽下車,被飛快的車輪碾過脖子,翻折着滾遠了。
裏頭那家夥拔出槍,燧石槍還沒來得及瞄準,持弓者的飛箭就到,叮地一響,穿過喉嚨釘在車板上,把他吊在那裏。
聆聽者這才開始勒馬,持弓者明白過來,搖着頭跳下還沒停穩的車:“你們他媽這是玩過多少遍了!”
他去給皈依者撿刀,那邊小馬車的車夫棄車跑了,馬匹随即失控,斜着沖進林子,撞散了架,偷盜者和聆聽者去翻裝備,車上東西不少,除了酒、面包和少量鹽,還有整整一箱子金幣,少說有一千多枚,金燦燦的。
“我的老天!”偷盜者揚着那堆貴金屬,“我幸虧沒接苦行者的活兒,跟你們來了!”
這個細節聆聽者不是第一次聽說了:“他找你開什麽鎖?一點錢也不給嗎?”
“沒談攏,就沒打聽,”偷盜者知道他是從之前的偷盜者那兒聽來的,“說是給點兒鹽,苦行者不是管着鹽庫麽。”
鹽,在聖徒島那樣的地方,也是稀少的東西,聆聽者點點頭,和他一起去搬箱子。
籠子邊只有皈依者一個人,一半是好奇,一半是好勝,他抓着欄杆往裏看,看見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夥:“喂,怪物。”
那個人應該是聽見了,頭微微地偏着,但縮在角落不動彈,這種樣子讓人很想捉弄,皈依者于是朝他伸出手,抓住小腿往這邊拽。
他一點聲音也沒有,軟軟的,乖乖的,很容易讓人為所欲為,皈依者兩手扳着他的細胳膊,也想對他溫柔,可不會,像擺弄小孩一樣擺弄他:“他給你洗澡了?來我看看,洗得幹不幹淨。”
他先是掐他的臉,那張臉除去灰塵後很精致,深深的眼窩,狹窄的鼻骨和颞線,牙齒整齊,嘴巴微翹,拿指肚揉了揉,又濕又軟。
皈依者不高興,他越漂亮,聆聽者仿佛會越喜歡,他粗魯地扯他的袍子,像個牲口販子似地揉他的皮膚,他很白,終年見不到陽光那樣的白,乳頭小得只有一點點,肋骨突出,肚子柔軟,自己和他相比,就太粗壯了。
“你很會賣乖吧,”他扒他的眼皮,那層膜還在,只是清透了,能看見裏頭左右轉動的淡色瞳孔,“也許他喜歡你這樣乖的,”他往下看,看見他裹着破布的小肚子,手伸進去,圈住一截不大的東西,“他摸過這裏,對不對?”
“喂,你在幹嘛?”
皈依者打了個抖,轉過身,是持弓者,握着他那把帶血的彎刀,盯着他下流的手看,他笑了:“玩玩,不行啊?”
“不是,你玩他幹什麽。”持弓者上去拽他,皈依者很倔,不撒手,這時候就聽嘩啦一聲響,是金幣從箱子裏撒出來的聲音,聆聽者大踏步過來,一把搡開持弓者,照皈依者的臉狠狠甩了一巴掌。
之後沒有什麽,沒有争吵,也沒有你死我活,所有人都靜靜地收拾東西,靜靜地上車,靜靜地揚鞭而去。
這段路很難熬,天幕黑下來,月亮爬上樹梢,星星遮在烏雲後,沒有人說話,大家都昏昏欲睡,聆聽者的眼皮将合不合的時候,馬車前突然出現一個人影,千鈞一發的,他迅速拉緊缰繩,兩匹馬揚起前蹄,踏出一片沙塵後,勉強停住。
“喂,你幹什麽!”持弓者喊,聆聽者指着車前,那裏灰蒙蒙的,可塵埃落定後卻空空如也——沒有人。
皈依者冷笑:“他是神經質發作了,怕我們死在這兒!”
聆聽者和他針鋒相對:“沒有這種可能性嗎!”
皈依者挑釁地瞪他:“大不了四十八小時後重新再來啊!”
不,聆聽者扶額,他剛才确實看見一個人,披着破鬥篷,弓着背,年紀應該不小了,那個樣子……他忽然想到什麽,從懷裏往外掏地圖,一起掏出來的還有一只哨子,地圖标得比較模糊,大概是這一帶,于是他拿起哨子,輕輕地吹。
只一聲,旁邊樹叢裏就鑽出來一個人,一把蒼老的嗓子,啞啞地說:“等你很久了。”
聆聽者從車上下來,他們都從車上下來,互相遞着眼色,顯然這很怪異。
“報酬你們拿到了,”老者伸出十根蒼老的手指,指甲又髒又長,“我的東西,給我。”
聆聽者否認:“我們并沒拿……”這時他明白了,老者指的是車上那箱金幣,他是用紅衣修士的錢付他們的賬!
除了皈依者,都去擡籠子,籠子放到地上的時候,裏頭伸出來一只手,慢慢抓住了聆聽者的袖子,他當然把他扯開了,這很容易,然後和大夥上車,調頭,打馬。
可袖子還像被那個人抓着,他回頭去看,冷風吹起帽兜,霧氣昭昭的夜色中,老者蹲在籠子頂上,正來回擰動着什麽。
那樣子一點也不像個老人,聆聽者詫異,他和籠子裏的人是什麽關系?他會怎麽對他?他真的是為了救他嗎?
不!他改主意了,他得回去!
正拉拽缰繩,後頭突然一聲異響,什麽熱熱的東西噴到了脖子上,他回眸,赫然看見皈依者倒在身後,脖子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