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倘若沈言之晚來一步,許崇明這間屋子就給人掀了。
他明明聽見了裏頭的喧鬧聲,不知是故意還是刻意,慢條斯理的敲了敲門,問,“許大哥你還在嗎?”
待許崇明頗有些狼狽的開了門,他還吃了一驚,又道,“怎麽大家還在,不散了嗎?”
“……”一個個大眼瞪小眼,都在等沈言之的消息,結果這人一回來,卻滿臉霧水的問一句“不散了嗎?”
許崇明不管多好的人緣,都能給沈言之敗幹淨了。
這些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燈,憋着滿肚子的怨氣,一言不合便向沈言之的身上招呼,仿佛這個宮主是當假的,必要的時候,能用來練手撒氣。
“哎哎哎……”沈言之趕緊退後兩步,他臉上嬉笑的神色收斂,逐漸露出藏在皮下的擔憂與疲憊,正色道,“來的的确是段賦……”
聽見身後的許崇明冷笑一聲,沈言之搖了搖頭,又道,“他身邊的高手,恐怕都是江湖上這些年消失的人物,便是稍差一點的,恐怕也與掌門平輩。”
武功自然可以速成,像蕭爻這樣的,是将一天當成兩天用,片刻不得閑,也有旁門左道的方法——但最踏實還是需要時間。
輩分的高低,雖然代表不了天賦,但至少能說明閱歷和經驗,甚至內力高低也可由此一觑。段賦不是個沖動的二愣子,他敢只帶幾個人上笏迦山,就說明這些人縱使不能将逍遙魔宮夷為平地,至少也要能保他全身而退。
而誰又知道,段賦帶來的是不是全部?他手裏到底捏着多少根暗線?
“宮主,倘若逍遙魔宮傾巢而出,段賦想要離開,恐怕要付出一定的代價,你為什麽不留他?私心嗎?”
許崇明終究還是沒忍住,這樣的問題在他心裏像是寄生的爬蟲,不斷的侵蝕騷擾,倘若不問出來,這顆心便是“異心”了。
“他在山下還有五萬駐軍……許大哥,倘若我們付出同等的代價留下段賦,又能留他多久?”沈言之嘆了口氣,“這些人在段賦的眼裏,不過是消耗品,随時可以替代——就像現在,除了魔宮,他還能和其它江湖勢力合作,永遠不缺保護自己的人,而我們只有一條生路,不想清楚就貿然行動,笏迦山早不存在了……你何時也如此沖動?”
許崇明一時有些悻悻,他的話甫一出口,就已經後悔了,混了這麽多年的江湖經驗告訴他,段賦哪有這麽蠢的時候?
這些還活着的朝廷高官,外面想殺他們的,均分一下,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沒點本錢就擅闖虎穴,段賦也就不足為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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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是我失言了。”許崇明臉色暗淡的退到一邊不再言語。
就像他之前所說的一樣,許崇明不過是逍遙魔宮的管家,有什麽資格去決定什麽,改變什麽。
“段賦既然已經上山,肯定不會空手而回,”一直在旁沉默不語的柳白甕忽然拄了拄手中竹杖,強行插入話來,“他開出了什麽條件?”
柳白甕不愧是經歷過世道變遷的老人家,雖說沒什麽江湖經驗,但揣摩起陰謀道道來挺有一手,轉眼将衆人的注意力拉回,悉數轉移到沈言之的身上。
柳白甕又道,“段賦為人向來是無利不起早,能讓他擺出這種架勢,怕是此事成功與否對他十分重要,沈宮主可要好好考慮清楚,別走岔了路。”
“豈敢,”沈言之苦笑,“倘若我能自己做決定,當場便會給段賦一個交代,不至于拖到現在,有口難言。”
“好了好了,都去過自己的逍遙日子吧,照老規矩,我們會商量出一個折中的好辦法,還輪不到你們憂心呢。”沈言之揮了揮手,屋子裏本就按耐不住的衆人瞬間作鳥獸散,他便又嘆了一聲,“真是靠不住啊。”
笏迦山是一片天,被逍遙魔宮所庇護,而逍遙魔宮之上還有一片天,被沈言之以及“靈,策,武,鑄”四門門主所庇護。所有的問題都會率先降臨在他們的頭上,還不能有頂不住的時候,否則逍遙魔宮便有傾覆之災。
但現在,統“武”白錦楠,造“鑄”阮長恨,一者亡,一者早已脫離魔宮,偏又逢風雨連綿之世,沈言之也不明白,自己是哪裏沒想通,當年怎麽就暗算慕雲深,當上這個冤大頭呢。
“許大哥,你去将策天師請過來,就說我有事相商……他若推拒,你也不用勉強,直接告訴他段賦來了。”
沈言之說着,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眼神淡淡的掃過阮長恨。
倘若不是這個人強行自立門戶,在山下當個普普通通的鑄鐵匠,現在的情況也該征詢他的意見。
但沈言之向來不是個強人所難的混蛋,阮長恨既然要當個置身事外的清閑人,他便至始至終只看了這一眼,然後囑咐道,“再遣兩個手腳勤快的丫頭将卯廳打掃幹淨——策師,你同我來,我們一邊走一邊說。”
阮長恨嗫嚅了一下,躊躇不前。
當年逍遙魔宮內亂,而他卻因尋找慕雲深的下落,遠離笏迦山,未及伸出援手,導致整個逍遙魔宮差一點分崩離析。以阮長恨的性子,自責憤怒兼而有之,但現在這種情況,他想幫忙卻名不正言不順。
柳白甕雖然是個瞎子,但這孩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有些時候比明眼人看的更加清楚,他手裏的細長竹竿往前一遞,抽在阮長恨的小腿上,“你不跟上去?”
“柳叔……我……”阮長恨一個趔趄,似有些為難。
“當年你爹娘慘死,将你們兩兄妹二人托付給我後,我是怎麽教導的?”柳白甕在這幫妖魔鬼怪裏,有些像是指路的明燈,只是這盞明燈的脾氣有些暴躁,動不動就惹火燒身。
“柳叔說——世道畸零,亂象橫生,人,要在這樣的紅塵裏活着,辜負才是常态……”阮長恨在柳白甕的面前低着頭,被爐火和鐵屑覆蓋的俠氣忽然有了宣洩口,竟然磨砺的越發鋒利,“但無論走哪條路,哪怕是去做段賦的狗……只要自己選了便要對得起自己。”
前半句說的的确發人深省,後半句卻像在罵街,斯文人可真是難懂。
阮長恨甫一說完,便拔腿追了上去,輕飄飄幾個凫落,與沈言之并肩。
倒像幾年前的時光倒退了一樣,只是人不同,心境不同,想必最後的結果也不同。
逍遙魔宮的卯廳是唯一一個可以幹正事的地方,可是現下也不知多久沒人來過了,這麽個濕冷的山頭,居然還能積一層灰。
杏兒帶着幾個小丫頭正在打掃,手腳勤快的很,轉眼工夫煥然一新——卯廳中的桌椅茶具很少用到,這麽多年還保留着以前的痕跡。
杏兒的手指戳了戳桌角被劍削去的三角,掩嘴笑了笑,“還是老樣子,真好。”
她笑完了,回顧一圈,對成果很是滿意,這才招手道,“好了好了,我們快走吧,讓宮主他們讨論正事——哎呀,策師,宮主……還有……”
杏兒一擡頭,正撞在沈言之的身上,忙往後退了兩步,頗有點不好意思的攪了攪手指。
“這丫頭,還是莽莽撞撞的。”沈言之伸手将她扶穩,熟稔地彈了彈杏兒的眉心,又叮囑,“将門關好,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準進來。”
“知道啦,”杏兒不滿的噘着嘴,一只手捂着額頭,“要請叔叔伯伯們過來看門嗎?”
沈言之略一猶豫,“不用了,你讓許大哥去安排,要是真有人來闖……擋也擋不住。”他似乎輕聲嘆了口氣,繼續道,“杏兒啊,山上的物資不久前剛采買過,也還夠用,這些天你們就盡量不要出門了。”
“是。”杏兒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不尋常的地方,眉眼一低,恭恭敬敬的應聲退了下去。
她不是個十分聰明的姑娘,武功在這個年紀雖然不算稀松平常,但也不夠出類拔萃,倘若真要逞強出頭,除非因緣際會,還不夠所謂的高手用來喂招,杏兒自小就明白這個道理,所以“自掃門前雪”做的非常好。
但倘若誰往她家門口倒雪,杏兒也能拿出幾分氣魄來,掙個是非曲直。
阮長恨有三年沒有再回逍遙魔宮了。
三年的時間足夠物是人非,更何況笏迦山上不太平,現下連“物”都不是了,魔宮的牆倒了好幾次,重新修建後一改慕雲深的樸素冷淡,而顯的有些浮誇。
樹也倒了兩輪又移上了兩輪,也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巨大樹種,看上去雖沒什麽變化,但少了很多年月裏留下的刀劍瘡疤……
阮長恨自以為不會懷念的這些東西,當真有一點不對的時候,他又在心裏斤斤計較着,說“不如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