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這粥喝不喝都是禍事,慕雲深卻也不避諱,老神在在的将小盅捧了出來。
他自中午開始便粒米未進,這時候早就饑腸辘辘了,偏偏現在這具身子比起之前還欠七八分,要是沒個暖胃的東西,慕雲深也不願委屈了自己,照他的脾氣,能餓到明早。
盅不大,一鍋米裏也就濾出了這麽一把,剩下的自有小弟子們解決——笏迦山上自給自足,養豬養牛養驢的,就算宴席鋪天浪費,最後的殘羹也自有去處,算不上糟踐。
慕雲深想了想,又從食盒中挑出一個小碗,分出一半在裏頭,他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無聲嘆了口氣,“我多少規矩都壞在你這兒了。”
話是這麽說,伺候起人來笨手笨腳的慕大公子還是勉為其難的動了動,将碗端到床頭,就着半坐的姿勢,把蕭爻拉扯進懷裏,喂兩口吃的。
昏迷中的蕭爻好不容易挨到一塊軟肉,整個人貪圖安逸的“哼哼”兩聲,倘若還有些力氣,恨不得直接挂到慕大公子的身上,将他當成一塊毛毯,墊吧墊吧這硬邦邦的棺材板。
從鳥巢裏出來後,蕭爻就感覺騰雲駕霧了一路,周圍的聲音都稀薄成蚊蚋,但身體的感覺還勉強存在。整個人摔進床板上的時候,他心裏哀嚎一聲,“不好,這次怕是鬧過頭折在裏面了,這還沒停靈先入了棺……也不知道埋在哪裏,有個墓碑不,還有慕大公子傷心後悔了沒……”
随後又認命的想,“罷罷罷,死都死了,等到頭七再來看看故人吧。”
紮針灸那會兒,蕭爻又自以為下了地獄,絞盡腦汁反思了自己一生,不知悔改的腆着臉,“也沒怎麽喪心病狂啊,是不是來錯地方了?”
這時候舒舒服服躺在慕雲深懷裏,小口小口無意識的吃着送到嘴邊的熱粥,快活似神仙。
這人生,也算大起大落了。
至于慕大公子,秉承着一些稀缺的同情,和對蕭爻的獨一無二,竟然忍到一碗粥喂完,這才将人妥善的放平,還掖了掖被子。
興許是熱粥的香味勾起了肚子裏的饞蟲,将自己關在小屋中修仙的歐陽情終于肯露面了,他打了個哈欠,眼底下的淤青越發嚴重,身子也略有些佝偻,扶着牆,慢騰騰磨了過來。
“難得外面這麽熱鬧,杏兒這丫頭還記得我。”歐陽情瞥了一眼桌上的熱粥,不曾多想,轉而将食盒拎了起來,“沈言之對你這個朋友可真不錯,這碗粥我可多年未見了。”
“怎麽,一碗粥還有其他意思嘛?”慕雲深仍是端正的坐在桌旁,慢條斯理的喝着盅裏頭的稀奇玩意兒。他這份“不知道”,在歐陽情的面前顯的十分貼切,甚至有些令人輕鄙的無知,歐陽情觑了他一眼,又慢騰騰的拎着食盒縮回他的一畝三分地裏。
許崇明興許是好心,可這半人高的食盒裏碗筷碼的足斤足稱,東西比外面只多不少,兩個半活人根本吃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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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下歐陽情獨自一人承包了一盒,剩下一個半的人也只能盯着食盒發愁——慕雲深本來吃的就少,蕭爻就更別提了,喝兩口粥也要吐出來,喂也是浪費。
外面的熱鬧被一層木門分隔開,仿佛和門裏的人什麽關系都沒有,這偏廳中安安靜靜的,甚至能聽見另一頭傳來的咀嚼聲,躁動且低沉,好像養着什麽怪物。
不一會兒,歐陽情便将空食盒提了出來。
慕雲深只是個名義上的“客人”,若不是攀上了沈言之這株高枝,歐陽情早就想在他身上動刀子了,興許還會嚴刑逼供,将他那些故弄玄虛的話全部鋪成開,讨個答案。
所以有些事,慕雲深不會現在問,自找沒趣不說,搞不好還有殺身之禍。
“大夫,蕭爻他什麽時候能夠醒過來?”慕雲深道。
他正就着茶水慢條斯理吃着點心,優雅的好像在吟詩作對,連點皮渣都掉不下來。
歐陽情的動作十分遲鈍,聞言方才回過頭來,這一會兒的功夫,他已經脫了人形,顯的更加憔悴,渾濁的眼珠子似乎不會轉動,只能靠脖子改變角度。
“最晚兩個時辰吧,會醒一次——你放心,他的命很大,閻王留人也得先問過我。”
他的氣息阻塞,似乎是停了一下,好久才平複下來,“我這輩子只有一個人救不回來了……”
歐陽情越說越低,絮絮叨叨着,佝偻着身子又重新回到那扇門後,似乎裏面有什麽東西,拼命吸引着他,要他傾盡所有,要他葬身于此。
針對歐陽情這樣的反複無常,慕雲深沒有過多的幹涉,他的手輕輕撩開擋在窗戶上的厚重布簾。
大廳正端着酒菜的丫頭和小弟子往來穿梭,沒心沒肺的相視而笑,營造出一種其樂融融的假象。正兒八經的宴席在二樓,熱鬧更甚,此時已經酒過三巡,不痛快的話也假惺惺的泡爛在肚子裏,只說些舊事故人。
這會兒“慕雲深”正是話題的中心。
他們這些人,不管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願意還是不願意,終究有些年歲是繞着慕雲深打轉的,有他才有逍遙魔宮和笏迦山,有他才有之後種種。
“他的脾氣很壞,倔的很,有些話怎麽說也不聽。”阮長恨一仰脖子,将一杯酒不經喉嚨的灌進肚子裏,他搖頭苦笑道,“有年冬天,雲深怎麽都不肯吃飯,說是不合口味,送什麽來第二天都凍成冰坨子,結果胃受不了,疼了有有……”
“三天。”沈言之也笑道,他輕聲接口,“偏偏還要面子死撐着,差點釀成大禍。”
沈言之的目光深邃,似乎只是在回想過去的事,臉上帶着一絲憧憬,又道,“那時候,我剛上山兩年,還不清楚這逍遙魔宮的宮主竟然也會這麽任性。”
這幾句話引起了衆人的共鳴,竟然真有點化幹戈為玉帛的架勢,指指點點都敞開了心扉,将此刻毫不知情的慕雲深數落了一遍,從“不好好吃飯”到“性情冷淡”,大有指着棺材罵街的意思。
末了,卻又恍然想起,罵的這個人多年前已經屍骨無存,一瞬沉默。
“繁華富貴轉頭空,最後剩下來的,只有這些故人。”沈言之嘆了口氣。
他這句話說的很輕,卻引得衆人側目,有冷笑的,也有感同身受的,最後都淡化在觥籌交錯間。
“好了,高高興興一頓飯,提他幹什麽?”柳白甕摸索着,自桌上端起屬于自己的那杯酒,周圍沒人遷就着他,他也樂的清淨。
他老人家自诩為書生,自然得和舉止“粗鄙”的江湖人區分開來,這酒也是喝的萬分文雅,小口啜着,看來怎麽喝都不會醉。
“是啊,提他幹什麽?”阮長恨也是臉一拉,“當年扔下我們憑空消失……”
話沒說完,阮長恨心裏也清楚,這麽多年慕雲深都沒露臉,恐怕早已兇多吉少了,只是心裏始終記挂着,不肯放下罷了。
他這酒喝着,又嘆了口氣,“倘若我下輩子如此倒黴再遇見他,必要先動手,讨回些債來。”
“來來來,喝酒,這年關将至,山下卻不太平……阮大俠不如先留在魔宮裏吧,等過了年再說。”許崇明看着眼色,适時的添酒布菜,說兩句留人的話,他又道,“剛傳來的消息,朝廷恐怕又有行動,矛頭直指江湖幾大門派,鬧的人心不安。”
許崇明看了一眼沈言之,有些話不說自明,“也只有逍遙魔宮中怕是還風平浪靜了。”
他現下已經知道了沈言之與段賦的勾結,段賦就算貪心不足,也不會白白舍了嘴邊的肥肉,非要跟逍遙魔宮作對。
“許大哥這是什麽意思?”一直悶頭喝酒,不置一詞的謝遠客忽然擡起頭,眼色瞬間銳利起來——他這個人興許像阮玉說的那樣,迂腐沉悶不知變通,但作為逍遙魔宮的執法者,于事于理異常敏感。
“魔宮的确實力雄厚,但江南世家,還有六山八水間諸多門派建立的時間都長于魔宮,經歷了無數朝代更疊,就算一時式微,依然屹立不倒……朝廷敢動這些人,卻不會染指逍遙魔宮?什麽道理?”
“這……”許崇明出于一時義憤,話說漏了嘴,他的八面玲珑這時候沒了用處,猛然間有些窘迫。
幸而沈言之也是個會說話的,他的失态收斂的很快,這時候笑了笑,接口道,“策師,逍遙魔宮跻身朝廷與江湖之中,自然是要做點肮髒的活計——慕宮主在世時留下的這些人脈,你我都清楚,這裏人多,何必戳穿。”
他這麽一說,慕雲深活在記憶中的高大形象瞬間頹唐,又變成了有血有肉的“奸商”,啃死人的骨頭喝活人的血,與沈言之的作為半斤八兩。
作者有話要說:
小天使們,文下給個公告,我要出差一個多月……早出晚歸的那種,沒法保持日更了,但會盡量保持隔日更!如果有時間也會日更!實在不好意思,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