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沈言之此話一出,危機四伏的懸崖峭壁上,瞬間引來了一陣喧嘩,唯有許崇明低着頭,默然不語。
他的身子在微微的顫抖,看不清臉上神情,緊握的雙拳能聽見關節錯落的聲響,許崇明在盡量壓制自己的憤怒,片刻之後,緩緩吐出了一口氣,這才開口道,“宮主,此事壓後再議,先以救出蕭兄弟為要。”
鳥巢中這些人與沈言之的交情都算深厚,沈言之這個人沒什麽架子,整天眯眯笑着,也好說話,所以人緣比之慕雲深好了幾十倍——倘若今日在場之人是前任宮主,當下便要造反起義了,管什麽苦衷,什麽要事。
“多謝許大哥諒解。”沈言之澀聲道,他阖了一下雙眼,再睜開的時候,又複清明,甚至有些隐隐銳利,“老前輩,既然你心意已決,沈某在說什麽也多是廢話……只是我有承諾在先,要保住這位少俠,我知道前輩是想為他續命,但這種方法,恐怕得不償失。”
“我有分寸,輪不到你指手畫腳。”白錦楠冷哼一聲。
可見她不是瘋了才不講理,而是從來都不講理。蕭爻的性命在她的眼裏,好像是一件用來賭氣的東西。
“我記得蘇恒死後,老前輩随即離開江南故鄉,遠走邊塞,曾經徘徊于平雲鎮一帶,當時老前輩已然氣血攻心,有走火入魔之兆,是得蕭将軍援手,躲過一劫。”沈言之将這些不足與外人道的蠅頭小事一說,白錦楠的所作所為才合理起來。
“是又如何?”白錦楠微微挑了一下眉梢,“論報恩——我理應救他,活不活的了也要我管?”
“……”沈言之一時無言以對。
“沈宮主,道理是講給君子聽的,笏迦山上無君子,你還是省些力氣吧。”
白錦楠此話說完,功德圓滿似的忽然将手收回,蕭爻身子一歪,倒進鳥巢當中,整個人無意識的蜷縮成一團,面色潮紅,艱難的喘息着。
“這樣都沒死,”白錦楠不知是欣慰還是薄情,“這禍害也成氣候了。”
白錦楠面如死灰,卻沒有要斷氣的征兆,相反,比之前更為中氣十足,舉止之間也有了力道。
但沈言之明白,這只是瞬間的回光返照,過不久白錦楠自會力竭而亡。
“沈言之,”白錦楠忽然話音一轉,她之前說話雖不客氣,但多少敬一分逍遙宮主,沒有直呼其名。現在卻像看開了,無神的目光落在沈言之的身上,微微點了點頭,“我該謝你一件事。”
沈言之神色悲戚,不似惺惺作态,“不敢,這些年得前輩之助,魔宮才安穩至今,是我該感謝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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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白錦楠笑了笑,不置可否的繼續道,“當年,恒兒少年纨绔,又被我夫妻兩寵壞了,沒能繼承他爹的俠氣,反而橫行鄉裏,性情懦弱……木哥多次管教,都被我悉數攔下,想來,這十年的瘋癫是我活該。”
她緩緩舒出一口氣,生機也随着這口氣逐漸殆盡,皺紋與疲憊漫上雙眼,似困倦了般将阖未阖,“他為了富貴,勾結官府,想借機鏟除江湖中的反抗勢力,此事敗露,衆人皆喊打喊殺,還逼着木哥親自動手……只有你與蕭故生……”
白錦楠枯槁的手想去碰沈言之的臉,氣勢已盡,至中途,便再沒力氣,沈言之向前一步,抓住了那只手,溫聲道,“前輩居然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白錦楠笑,“只有你說血濃于水,父子之情非金石可斷,恒兒罪無可逭,但你可代木哥動手,只有你願意替木哥動手……為這一句話,我還給你三年鞠躬盡瘁,可還清了?”
“還清了,”沈言之點了點頭,“一句話而已,還未能付出行動,前輩何苦如此挂懷?”
“還清了便好,還清了便好……而後來,木哥遭人暗算深陷重圍,只有王家丫頭輕裝簡行去救……我白錦楠從來不欠別人的。”
她的脾氣一向硬的很,都沒什麽力氣說話了,這一句,卻吐字清晰。
白錦楠的身體晃了晃,沈言之借勢扶住了她,垂落的頭正抵在沈言之的肩膀上,因而最後的遺言,也只說給沈言之一人聽,他的臉色微微變了變,喃喃道,“多謝……”
這樣別扭的姿勢,沈言之又保持了許久,直到許崇明上前查看完蕭爻的狀況,說是“氣海容納不下這麽多的真氣,若再耽擱,怕會爆體而亡”,沈言之這才動了動,命人帶上白錦楠的屍首,借繩索之力,重新回到山崖上。
明眼人都看的出來,這一趟雖然沒有花費太多時間,但下面不知發生了什麽,回來的人一個個皆面色凝重,許崇明與沈言之的關系親近,此時卻有些刻意的拉開距離。
許崇明的身上還挂着一個人,垂着頭,看不出來是生是死,但白錦楠确實死透了沒話說,屍體就這麽放在雪地上,面色十分安詳。
逍遙魔宮中,白錦楠屬“武”,且類似于名門正派中的“掌門,堂主”之分,白錦楠職階不低,可與謝遠客并稱,她一死,必然引來無數争議。
沈言之微微嘆了口氣,他頭疼的毛病自慕雲深死後就斷斷續續的複發,近幾個月更是趨近于頻繁,有些像一日三餐,不疼個半宿,沈言之還真有點不習慣。
“蕭爻?”慕雲深只是瞥了一眼地上的屍體,而後伸手自許崇明的身上将昏迷的人半抱下來。
少年人前所未有的乖巧安靜,眉心有些微蹙,身上燙的可以烙餅,一層薄皮之下,血液好像正在沸騰,整個人呈現一種粉紅色。
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白錦楠将畢生功力全部傳給了蕭爻,偏偏還在他氣海全空的時候,若最後花上三四天的時間,安穩收尾,說不定蕭爻就此脫胎換骨。但現在卻是急于功成,一個瓶子被強行灌進了一缸水,已然現出了裂紋,勉勉強強還保持一個“人”的模樣,沒有四分五裂。
慕雲深不是謀士,做不到算無遺策,但所出偏差皆在毫厘,不會影響大局。
但偏偏蕭爻是個事故體質,還是個擋劫的盾牌——不管慕雲深想做什麽,最後都會報應到蕭爻這兒來。
得虧的慕雲深不迷信,倘若想不開去當道士,修仙修到雷劫,蕭爻豈不哭訴無門。
許崇明見慕雲深的臉色極差,而蕭爻的情況也刻不容緩,便也不再與沈言之客氣,他道,“宮主,我帶人先走,白前輩的後事……”
“放心,我會處理的。”沈言之揉了揉眉心,沒太表現出焦慮和忐忑。
許崇明最後又再看了白錦楠一眼。
他們之間甚少交集,更多的時候,只是應付似的打招呼,但此時,許崇明卻生出了一種兔死狐悲的感慨,似有些佩服白錦楠敢生敢死的果斷——若是當年他有這般勇氣,也不必茍延殘喘至今。
“許大哥,我們這是去哪兒?”慕雲深在雪地中走不平穩,由一個身手不錯的弟子領着,勉強能跟在許崇明的身後。
許崇明則一只手支撐蕭爻,往魔宮偏廳快步而去,他們大咧咧的穿過人聲鼎沸的正廳,讓阮玉眼尖看見了,從二樓探出頭去,嘀咕一聲,“這又是怎麽了?”
怕是蕭爻一個人,就能養活方圓百裏所有的大夫。
“死人醫——歐陽情,你可聽說過?”許崇明腳下不停,口中卻指教慕雲深道,“你是镖局出身,就算不通武藝,這些江湖怪談卻應當熟知。”
“是……”慕雲深也表現的謙卑,“晚輩聽說過,八年前忽然從江湖中消失……此人醫術極高,但手段狠毒,我記得他什麽人都肯救,只要付得起代價。”
他撒起慌來無動于衷——歐陽情隐退笏迦山是他暗中操縱,人也是受他庇護,豈是僅僅“聽說”而已。
“手段狠毒?”許崇明苦笑着搖了搖頭,“你見過他,就知道江湖傳言不可盡信。”
歐陽情的所作所為用這四個字形容,類同褒獎。
這也是個瘋子。
逍遙魔宮從外面看起來,就像是個粉飾太平的幌子,裏面除了正在修葺的大廳,宴客的二樓,還有陰森森,密不透光的偏廳。
也不知道裏面的人正在幹什麽,“叮叮當當”不像大夫,像是個鐵匠或木工,聽的人從耳朵開始瘆得慌。
慕雲深抓着蕭爻的手,他雖然一路上話不多,但除非走慢了跟不上,否則這手就沒松開過,連許崇明都覺得這姿勢別扭,但看慕雲深的臉色,他又不好說什麽,只得隔一會兒便安慰,“放心吧,他還撐得住。”
“咚咚咚”許崇明敲了三下門,頓一頓,又敲了三下,然後才開腔道,“歐陽大夫,請開門。”
裏頭的動靜陡然一停,緩了一小會兒,才有個蒼老的聲音傳出來問,“哪裏長得好看?”
許崇明有些為難,“歐陽大夫,這人是宮主的客人,您不能……”
“哪裏好看?”裏面的聲音陡然一提,尖銳的好像鐵片劃在玉石上,每一聲都伴随着“嘶嘶”的響動。
“歐陽大夫,”慕雲深忽然道,“你要的代價從我身上收取,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