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興許是走得太過匆忙,蕭爻身前不遠還有一只遺留下來的鞋陷在雪裏。
這個場面是挺尴尬的,中間劃下道來,人家在處理家務事,蕭爻和慕雲深要麽腆着臉繼續留下來觀戰,要麽相互扶持着,深一腳淺一腳慢慢挪開。
無論哪個,都讓人由衷的感到丢臉。
白錦楠向他們投來同情的一瞥,卻也沒有更多的動作了。要知道走江湖的時候,丢面子算是最不傷命的活計,年輕人嘛,總要經歷些大起大落,才知道生存不易,來日艱辛。
說得好聽,不過是一些惡趣味。
阮玉這算是坐的高看得遠,她的注意力也沒全部放在沈言之和阮長恨的身上,一個她瞧不上,一個不用她擔心,所以四下瞟瞟,算是唯二注意到慕雲深的人。
她早就意識到,以慕雲深的性子,或遲或早總有一天會重新回到笏迦山上,但沒想到這麽快,更沒想到蕭爻這個傻愣小子仍然不離不棄。
也算是撿到寶了,阮玉直勾勾打量的眼神直盯的蕭爻背透冷汗。
“策師。”有謝遠客在場,阮長恨算是安下了一半的心,另一半仍然吊着,他看不懂沈言之的陰謀,甚至可以說,他從來沒了解過沈言之這個人。
“多謝策師手下留情,小玉若有得罪之處,我替她賠個不是。”
阮玉跟着柳白甕的時間長,沾染了不少嘴滑的壞毛病,看方才那個架勢,想必這些天,謝遠客吃虧不少。
“無妨。”謝遠客擺了擺手,他很少離開賞罰廳,在那樣空曠而陰冷的地方呆久了,膚色呈現一種病态的白,隐約能看見脖子上青筋。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長袍,手也攏在袖中,自上而下唯一的配飾就是頭發上的銀環,胸膛起伏着,呼吸與說話時卻看不到白氣,與活死人相比也就多了那麽一點會動的本事。
謝遠客連聲音都是陰測測的,在空曠的深谷中留下虛虛的回音,聽的人頭皮發麻。
“我确實欠她一條命,不算得罪。”
“小玉雖然救過你,卻也間接導致思思的亡故,所以這份恩情小玉身受不得。”阮長恨恩怨分明,他拱手道,“但這次策師手下留情,不曾傷及小玉,照道理來說,該是我們兄妹欠了策師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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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兄言重。”謝遠客自帶一種拒人千裏的氣場,走到哪裏哪裏就變成了墳地墓園,不僅吞沒了聲音,還使黃昏提前來臨。
他又道,“阮兄既然已經離開魔宮三年,現在又何必回來?”
“小玉出事,我不得不回,”阮長恨嘆了口氣,“為人兄長總是要多操心,策師應當明白。”
謝遠客微微點了點頭,“我明白……思思當年體弱多病,我也……”
他說着,向阮玉所在的樹梢上瞥了一眼,這話就斷在了這裏,沒能繼續下去。
“咳咳……”蕭爻拉着慕雲深縮在山石後頭,離得雖然不近,卻也不見得遠。
聳立在逍遙魔宮門前的山石,大也大不到哪裏去,兩個成年男人的正常體格,就算蜷縮着,也還是顯的十分擁擠。
“咳咳咳……”蕭爻猛的咳嗽着,整個人已經縮成了一團,頭垂在胸前,用手緊緊捂着嘴巴。
“慕大公子,我可能要死了……”
別人正緊張的時候,蕭爻忽然一本正經的盯着慕雲深的眼睛,他說的一點不像作假,有氣無力的,甚至還少見的有些消沉。
他把手伸出來,掌心一片血跡,在蒼白的皮膚上十分刺眼,慕雲深胸口一疼,“真氣走岔了?還是方才受了傷?不要緊,笏迦山上也有藥師,你放心,我在……”
話還沒說完,被蕭爻吐着血泡泡打斷了,“咳嗽的時候咬到舌頭,說話都疼,疼死我了……”
“……”慕雲深的表情一言難盡。
偏偏蕭爻這時候還不知死活的湊上去,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謝遠客,“怎麽魔宮人都磨磨唧唧婆婆媽媽的,話說不痛快長嘴幹什麽?”
“他們之間有些事。”
慕雲深被他磨得沒了脾氣,哭笑不得的解釋,“當年策……謝遠客的妹妹重病卧床,只有一株草藥為引才能救。謝遠客不辭辛勞,遠赴北地,算是奪下了一株,卻引來無數追殺,我派衆人接應,當時情況緊急,分兵而行,最早找到謝遠客的是阮玉。”
他說着輕輕嘆了口氣,“世上種種恩怨,都是造化弄人……阮玉受托,将這株草藥帶回,此藥見不得血腥氣,若遭血染,五天裏就會自行枯萎,但千防萬防,槍林箭雨之中豈能全身而退?當時謝遠客同樣重傷,從北地趕回笏迦山快馬加鞭興許五日能到……但也只是興許。”
“所以小姑娘用這根草救了謝遠客?”蕭爻的臉色還沒有緩過來,像地裏青紫的蘿蔔,蒼白中透着土灰,“治病跟治外傷用同一種藥?”
他的關注點就像出劍的角度一樣刁鑽,慕雲深猝不及防差點被問了個啞口無言,想了想才道,“當時大夫說思思是體內流血不止,若不服下此藥,将肺腑止血,不長時間便會被自己的血淹死……而謝遠客的外傷同樣是流血不止,追殺他的人刀刃上抹了毒,尋常金瘡藥也無濟于事。”
“那倒是……”蕭爻也跟着嘆了口氣,“無解。”
“若藥送回,錯過一分一厘都會枯死在路上,兩個人都救不了,我當時同意了阮玉的選擇。”慕雲深繼續道,“謝遠客心裏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這些年他沒有怪過任何人。”
“他們兄妹感情如何?”蕭爻又問,“我自小沒有兄弟姐妹,說是怕生到世上受苦,我以前一直想要一個,這樣爹打我的時候能少挨點。”
“很好,相依為命……倘若你見過那個姑娘,你一定會喜歡她,亂世之中,人人心有戚戚,但她,她卻由衷的認為自己活的很好,有愛的人,有愛自己的人。”
慕雲深誇人都像是站在蕭爻的角度,反觀他自己,到看不出什麽波瀾,興許這位思思姑娘也不過是一位過客,他能偶爾駐足,卻不會長留。
“可惜了。”蕭爻沒再多說什麽。
他與慕雲深一熱一冷,性情看似南轅北轍,然也有相通之處,風雨裏逡巡過,生死看淡。
蕭爻偷偷從山石後探出半個腦袋,下巴颌架在上面,眼神微微眯着,沒什麽精神,他的目光落在謝遠客的身上,似乎想透過陰森森的鬼氣,看清楚人才有的七情六欲。
“那阮兄應當知道,離開逍遙魔宮又回來的人是個什麽下場。”
謝遠客話鋒一轉,近似于無情的本性随即暴露了出來,“當年魔宮仍處在內鬥之中,境地堪憂,而初代宮主的亡故與你的離開,只差一點,便讓魔宮萬劫不複……”
他說完,似苦笑了一下,又道,“阮兄,這笏迦山上一草一木已非故土,你亦非故人。”
這腳下踩的每一寸積雪中,都埋着森森骸骨。逍遙魔宮其後半年間雖是平定叛亂,重新站穩腳跟,但人員折損半數有餘,這才導致現而今的青黃不接,良莠不齊。
連尤鬼這樣的人渣都能摻和一手。
阮長恨心中有愧,但硬要說因果對錯,也輪不到他背這口鍋。事情不是他挑起的,人更不是他殺得,阮長恨最不應該——也就是當時的棄之不顧。
“策師若要動手,阮某自然奉陪到底,但今天小玉必須離開這裏,平安的離開。”
他要對付的除了謝遠客,還有一個同樣可怕的沈言之,饒是如此,阮長恨具體表現出來的卻是毫不退步,嚣張的讓人大跌眼鏡。
逍遙魔宮中的人形形□□,有不知天高地厚急着往生的,也有懶散放縱吃了睡睡了吃的,還有浪蕩不羁情緣遍布半壁江山的——自然也有老實人。
這裏頭最容易吃虧的也是老實人,他們普遍沒有那麽多的花花腸子,雖不至于憨愚麻木,但遇到手段陰損的總要先輸一手。
所以阮長恨永遠鬥不過沈言之,他的軟肋被緊緊抓在沈言之的手裏,雙方了解甚深,卻無解決方法。
“慕大公子……真打起來勢單力薄,小姑娘的哥哥鐵定要吃虧吧?”蕭爻道,“我兩也幫不上忙。”
他呼出的熱氣将石頭上的積雪吹化了,順着下巴往衣服裏滲,蕭爻乖乖認了慫,狗一樣的縮回了脖子,蜷縮在石頭後。
“打不起來。”慕雲深道。
就算事實擺在面前,他也有一種迷之自信。
“……”難不成局勢演變成這樣,這三人還能平心靜氣的坐下來喝茶?
蕭爻正想着,身後卻傳來了腳步與咳嗽聲,雪在來人的腳下“咯咯”作響,一深一淺似乎還絆倒過。
“終于到了。”慕雲深似乎老早知道會有人攪局。
蕭爻沉默了一下,忽然在慕雲深的頭上敲了個暴栗子,敲得後者頗有點發懵。
“你!”慕雲深氣的手指都有些發抖,他一把年紀還從沒被人這麽以下犯上過!
“你有後手早說啊,害我平白擔心一場。”蕭爻先下手為強,趁着慕雲深發懵的時候,趕緊把口黑鍋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