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這燭火顯然是剛點上的,蠟都沒化開,因常年不用的緣故,積了一層灰,導致火光斷斷續續的,時刻冒着青煙。蕭爻的眼皮一驚一乍的跟着跳,怕這火光一不留意就滅了。
在戰場上呆過的人缺胳膊少腿,身有殘疾的不在少數,而朝廷的撫恤金與後續安排常常拖延幾個月甚至是幾年,所以蕭爻身邊的叔叔伯伯輩,很多沒耳朵沒眼睛,斷這斷那兒的……甚至還有一個全身讓火油燒爛了,拖了五天才斷氣的。
故此柳先生這般駭人的模樣,并未吓到他。
而慕雲深很多年前與柳先生打過交道。
那時候柳白甕的眼睛剛被人挖走,血淋淋的庇護着兩個孩子。山上接天大雪,他凍的手腳無知無覺,沒頭蒼蠅似的只知道往前跑,虧得讓慕雲深撿到了,才留下這條性命。
血筋脫離了眼球亂晃蕩的時候,他都沒有怕,更何況現在已然痊愈,只不過留下了深刻痕跡而已。
慕雲深道,“我知道柳先生不便,倘若是其它有眼睛的,反而看不來了。”
他俯身過去,在柳白甕的耳邊說了什麽,後者一個顫栗,薄弱的火光當真如蕭爻所想,忽的滅了,周圍安靜的可怕,什麽都看不見。
蕭爻在黑暗中擠成一個對眼,自己跟自己相觑。
“你……”柳白甕的聲音有些顫抖,從不知道的地方傳過來,蕭爻都不敢太确定他是否還站在原處。
“一個多月前,我聽阮玉說起過——我還以為,只是這孩子的臆想,她的直覺過于敏銳,又不肯接受你已經……的事實,所以有時候,難免會産生這樣的錯覺。”
柳白甕每吐出一個字,都在慢慢調整自己的呼吸,從方才的震驚中慢慢回過神來,最後竟能十分鎮定,“我不信。”
蕭爻暗中給噎了一下,興致勃勃的想掏出打火石來給自己點上,近距離觀賞一下慕大公子的表情。
這一路上,逍遙魔宮的人都跟中了邪一樣,慕大公子哪來這麽大的親和力,說什麽信什麽——萬一就不是他們猜的那個人,或者心懷叵測,那不是招了個天大的麻煩?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我知道柳先生會有所顧慮。”慕雲深不緩不急。
Advertisement
看不見人的時候,聲音就成了為數不多的印象媒介,泠泠淙淙的自心尖上淌過去,蕭爻心道,“不好,柳先生怕是要淪陷。”
真當全天下的人都跟他一樣。
“柳先生也不必确認我是誰,你只要知道,有我在,現在的笏迦山就不會如此安穩,”他停了停,雖說平日沉疴無礙,但激動或思慮過重的時候,就難免會手腳發麻。
就這麽安靜站了一會兒,才聽慕雲深又道,“以前門口的這條紅線是警告,也預示着安全,但現在……恐怕是籠子的門,外面的自然不敢進來,您卻也別想出去,如此,柳先生還不願援手嗎?”
文人風骨和武人俠氣柳白甕兼而有之,将這樣一個人畫地為牢,圈縛手腳,若不為了阮氏兄妹,他寧可玉石俱焚。
黑暗中,柳白甕像是笑了,“的确,我不想讓山上的人好過——但你們兩個孩子,去了給人家養的狗一口肉吃,何必呢?”
“心氣如此,命也如此,我是靠仇恨活過來的,更鼓一響就停在那一刻,若是報不了仇,我的時辰永遠不向前走——柳先生是否明白?”
黑暗中,慕雲深仍然是一副寡淡的腔調,有一點溫暖挨近他的肩膀,透過厚重的衣服傳了過來,像顆小太陽。
——有個人啊,就是胡攪蠻纏,自己不願往前走,他便推着自己往前走,最終在身後留下一道彎彎曲曲的可笑痕跡。
“咳咳”兩下火石碰撞的聲音,燭光又重新亮了起來,蕭爻還沒缺德到給一個雙目失明的老人家找不痛快,所以這點光是柳白甕自己點燃的。
倏然轉亮的一瞬間,他那黑漆漆的眼眶中像是有一雙眼睛,直直的看過來,很容易讓人心生畏懼。
“……話說到這個地步,我這麽個沒本事還瞎了眼的老頭子能幫你什麽?”柳白甕說着,對他們的态度算是大為改善。
站了這麽好一會兒,腿腳都不怎麽能動彈了,蕭爻和慕雲深才有個板凳坐坐。
柳白甕這兒一看就很少會客,連個像樣的椅子都沒有,他摸索了一會兒,從書桌底下掏出一盒茶葉,蕭爻不懂,但看這奢侈無度的鑲金包裝,就知道準是好東西。
這麽好的東西,柳白甕抓了一把,跟不要錢似的扔進杯子裏——總共就兩個杯子,蕭爻用的是個吃面的海碗。
“這些都是逍遙魔宮送的,不愁我吃不愁我喝,只是不許我出去——之前你定的規矩遵守一半,另一半則掌控在沈言之的手裏,”柳白甕冷笑一聲,“與想吃雞蛋,卻給了蛋殼是一個道理。”
他門前的那道朱砂印,是慕雲深還活着的時候特地留下的,但凡踏入這道線意圖不軌的阮家人,當日屍首分離,有了一兩次的教訓,再也沒人敢靠近半步。
但柳白甕卻是自由的,有時候阮玉還會将他接上山住兩天,非纏着聽稀奇古怪的故事。
笏迦山上所有人都敬他仗義,舍命護着結拜兄弟的一雙子女,從不提及殘疾一事,只當柳白甕與旁人無異——給足了他應得的尊重。
但現在,鴻鹄折翼,只能凄凄哀鳴。柳白甕看上去精神矍铄,其實心裏憋着一股急火,倘若沈言之敢來,非被他指着鼻子連罵帶踹的打一頓不可——他脾氣一直這樣,十幾年未曾變過。
“沈宮主說了,倘若我離開朱砂陣鬧出事來,由小玉他們承擔後果……”也不知道是不是氣的,柳白甕說話的聲音都有些變調,“你看人的眼神也不怎麽樣,還好亂世中也不缺你一個瞎的。”
他這話是在罵慕雲深看錯人,罵的正在點子上,慕雲深沒有辯駁。
“我想在柳先生這裏暫住,山上還不知道是什麽情況,不敢貿然行事。”慕雲深吹了吹杯中的熱茶。
這是柳白甕剛剛從房間裏拿出來的熱水,泡如此難得的茶葉算是暴殄天物,但現下誰也不在乎。
“那你準備什麽時候貿然行事?”柳白甕問,“我這兒可不算太安全,山上有暗樁,興許看見了,準備來個一網打盡。”
說完,他怕還不夠驚悚,又補上一句,“我是沒關系的,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裝裝不知情,被人脅迫……至于你們,見過飯莊烤鴨子嗎?就是那個下場。”
蕭爻登時覺得全身皮一緊。
“我躲在這裏不動,自然有別人吸引注意力,等笏迦山上有了動靜,就沒人管得着這裏了。”慕雲深道。
趕了這麽久的路,早從深秋入了冬,沸騰的熱水在這種溫度下涼的很快,方才還不能入口,這會兒連水汽都見少了,也不知道柳白甕這身子骨是怎麽挺住不老寒的。
他話裏說的這個“別人”就是蕭爻,現在正如牛飲水,整張臉都埋在海碗裏。
要不是慕雲深與他相處久了,大大小小的風浪都經歷過,知道蕭爻是個什麽樣的人,現在還忍得住不把他摁進碗裏悶死。
“咳咳……咳咳咳……”慕雲深咳嗽兩下想喚回蕭爻的注意力,卻沒想到這一咳卻沒能停下來,全身抖如篩笠,似風中殘葉。
蕭爻立馬緊張了,環顧一圈布置簡單的室內,從角落中找出一個長久不用的炭盆,逍遙魔宮的人确實不曾苛待柳白甕,拽出炭盆帶出一麻袋的好碳。
蕭爻掂量了一下……這可都是宮裏才能用到的貢品,熱量足,燒起來又很少有煙,要是去年他有這樣東西,軍營裏能少凍死一半的人。
室內有了熱源,立刻就暖和了起來,慕雲深的心肝脾肺腎都舒服而熨帖,蕭爻還蹲在地上,發旋兒對着他,慕雲深也不用刻意忍着,伸手貪了一把便宜。
“……”蕭爻的心裏起起伏伏宛如遇上暴風的海面,但不管皮相下多麽的波濤洶湧,他也不敢跳起來質問慕雲深——畢竟李佑城和楚婷他們都經常摸自己頭頂。作為熟人,自己又年輕幾歲,如此行為也不算太出格——
但就是覺得忐忑不安,不問清楚梗的慌。
柳白甕要是眼睛還沒瞎,看得見這花花世界,當即能跳起來罵:傷風敗俗,人心不古。
真罵了,說不定就能捅破蕭爻心裏那層看不透的紙。
“……這碳雖好,我一個看不見的,要是哪天晚上忘了開窗,可就悶死了。”柳白甕不知道那廂正在“眉目傳情”,喝了口茶慢慢道。
因另一個人的話穿插進來,才打散了全身的不自在,蕭爻猛然回過神來,笑道,“只要門窗有縫,這碳就悶不死人,稀奇着呢。”
這是蕭爻進屋後第一聲話,從他的舉止腳步分辨,柳白甕确定是個年輕人,卻沒想到說話還帶着奶音……如此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