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醍醐
洛聞笙想抱抱寧遠。
不是因為少年突然哭了出來。
從寧海山所在的醫院回來,一路上都是這種念頭, 而且愈演愈烈。他迫不及待地想趕回家中、第一時間将寧遠緊緊擁進懷中。
可在他傾身上前、伸出手臂後, 猛然想起那日, 寧遠大睜着一雙含淚的眼睛, 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告訴他:“洛聞笙,招惹了我, 你就得對我負責到底!”
他只想好好照看寧遠長大。
他沒想過要招惹他。
所以洛聞笙收回手、坐了回去。
少年那雙被淚浸染的雙瞳, 很明顯地從欣喜化為失落。
“寧海山醒了。說是自己不小心摔的。警方撤出調查, 事情不了了之。”洛聞笙告訴寧遠。
都在寧遠意料之中。
智能手機這玩意兒, 是便利,也是災難。在正主被自己控制的情況下,指紋、刷臉解鎖不要太容易。
何況寧海山犯的事兒, 抖出來夠槍斃十回的。他那個貪生怕死的性子,哪來魚死網破的勇氣。
寧遠抹了把臉, 垂着眼悶聲應:“哦。”
“你偷看我查到的資料。”洛聞笙說。
寧遠擡眼看他,“難道不是你放在那讓我正大光明看的?”
洛聞笙書房裏的一切, 從不對寧遠設防。
Advertisement
可他沒想過有一天寧遠會用他查到的那些東西來脅迫寧海山。
寧遠的所作所為, 與犯罪只有一線之隔。
洛聞笙知道, 寧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這不是僥幸, 是寧遠在打擦邊球、在踩鋼絲。
“下不為例。”洛聞笙很嚴肅。
“知道了,洛叔叔。”寧遠把對洛聞笙的稱呼一個字一個字咬得很重。
洛聞笙:“……”
“抱歉, 我給你添麻煩了。”寧遠道歉,但怎麽聽怎麽不誠心。
是賭氣。是氣洛聞笙深更半夜回到他身邊,只跟他說這些。
洛聞笙看着寧遠, 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事情發生後,他焦慮過、暴躁過、緊張過、害怕過、擔心過、憤怒過……
不過都已經過去了。
他被寧遠折騰得筋疲力盡。
可當一切塵埃落定,他還是在濃重夜色中驅車千裏迢迢從市內跑到城郊,滿心想着,能輕輕抱一抱這個把他的心髒捏在掌心玩弄的少年,趁他還在睡着,輕輕吻一下他的額頭,好确認他是真的安全無虞。
彼時,洛聞笙看着車窗外流淌的夜色,反反複複地拷問自己,洛聞笙,你還守得住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現在坐在滿臉失望和悲憤的少年對面,感情動搖得天崩地裂,全靠理智在強撐。
而理智通常會讓一個人看起來冷酷無情。
寧遠看着無動于衷的洛聞笙,心裏委屈到爆炸。
“你還想教訓我什麽,一起說了吧。”寧遠像只炸了毛,随時準備撲上去的小獅子。
洛聞笙搭着嘴角看着他,慢慢搖搖頭,垂下眼,沒說話。
他想教訓寧遠、教訓到他哭爹喊娘的那股勁兒已經過去了。一切壓力帶來的煩躁褪去後,洛聞笙很清楚,寧遠會作出這些事,全都是因為他。是他給的還不夠。他應該對寧遠更好一些。
可他不能再對寧遠好下去了。那只會讓寧遠越陷越深。
這是一個無解的悖論。
氣氛很沉悶。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兩人之間的那些溫柔寵溺撒嬌打鬧全都消失不見了,只剩下沉悶。
不該是這樣的。
洛聞笙曾經很努力地想能讓兩人關系在維持原有狀态下,讓寧遠慢慢放棄這段錯誤的感情。
可終于還是逃不過詛咒般的,淪為了世間最常見的冷暴力。
他不想傷害寧遠。如果有什麽方式,哪怕是傷害洛聞笙自己,他也願意做。
只可惜,“愛”的那一方,注定是被傷害的一方。
洛聞笙起身,滿是疲憊地對寧遠說:“都過去了。繼續睡吧。晚安。”
寧遠看着洛聞笙走出去,關了燈,把房門帶上。
眼前重又漆黑一片,腦子裏卻還無比清晰地殘留着洛聞笙那因為疲憊、而稍稍有些彎曲了的背影。
寧遠猛地跳下床,拉開門,炮彈似的撞上洛聞笙的後背,把人緊緊圈在臂彎裏。
洛聞笙擡起手,想抓着少年的胳膊把人拽開。猶豫一秒,沒動。
他一直想回來後第一時間抱抱寧遠。他也覺得,自己應該主動抱抱寧遠。他或多或少能體會到這兩日來寧遠的忐忑、失落、彷徨、無助。
但是他不敢抱。他怕自己的擁抱是誤導寧遠的毒蘋果。
可冷漠無情,又何嘗不傷人呢?
洛聞笙很迷茫。他找不到那個平衡點。
只能無為。
“對不起。”少年的聲音悶悶的,有些哽咽。
洛聞笙一愣。
他以為寧遠會說“聞笙,你陪陪我”,“聞笙,你抱抱我”,“聞笙,我喜歡你”。
他怎麽也沒想到,寧遠會跟他道歉。而且比起之前的那句賭氣似的“抱歉,我給你添麻煩了”,聽起來更加真心誠意。
“真的很對不起,洛叔叔。”
“謝謝,謝謝你還是這麽關心我。”
寧遠說一句,停頓半晌,似在努力控制什麽。
“我以後再不會這麽沖動莽撞了。”
“你也早點休息。”
“晚安。”
寧遠收緊胳膊,最後狠狠抱了一下,把人放開,轉身回房。
在寧遠放開的那一瞬,洛聞笙感覺自己的心被少年帶走了。
他轉身,看着少年的背影,想把他扯回來,抱在懷裏,用那種能把人揉碎的力道。
他終是控制住了自己。
換來的是徹夜未眠。
寧遠突然變得很乖。
洛聞笙看得出來,之前寧遠乖,是一種假象,在寧遠心裏一直憋着一股勁兒,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兒。而寧遠的“目的”,就是他,洛聞笙。
現在,寧遠的乖,是一種讓步。
寧遠開始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地叫洛聞笙“叔叔”,再沒了之前那種故意咬重、或撩撥、或氣人的意味;他主動躲着洛聞笙,若非極其必要,絕不出現在洛聞笙面前;對視不超過兩秒,寧遠會主動移開目光,掩去那自心底漫上來的戀慕……
這讓洛聞笙突然感覺很挫敗、很自責、很焦躁。
他一個年近而立之人,竟然需要一個少年來體諒、為他作出犧牲、禁锢自己?
他想讓寧遠過得開心快樂,讓他即便小小年紀沒了父母,仍能幸福不輸于他人。
可事情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 *** ***
訂婚宴的混亂,以寧海山的“自殘口供”告終。可是被打亂的一系列商業企劃還有得忙。
洛成弘跟洛聞笙下最後通牒:訂婚宴泡湯了,那就把婚期提前。在此之前,要處理掉寧遠那個“麻煩”。
洛成弘實在是被寧遠氣得夠嗆,要不是秦文宇帶着人溜得快,寧遠非得被押到洛成弘面前家法伺候。
洛聞笙說:“爸,我做不到。”
洛成弘彈煙灰的手一頓,擡眼看洛聞笙:“你說什麽?”
洛聞笙挺了挺脊背,正視洛成弘,“爸,我不會不管寧遠的。婚期再議。我會在三天內拿出一份讓您滿意的替代方案。”
說罷,洛聞笙沒等震怒的洛成弘再說什麽,拎起外套走人。
“聞笙,你給我站住!”洛成弘吼住他。
洛聞笙半臂搭着外套,住足,沒回身。
洛成弘張張嘴,餘光瞄到自己被氣得發抖的手,将剛點燃沒多久的煙狠狠按進煙灰缸,調整一下氣息,這才重新開口問道:“聞笙,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寧家那孩子。”
洛聞笙渾身一繃,瞳孔劇震。
什麽?父親在問什麽?“寧家那孩子”指誰?寧遠?他,喜歡寧遠?父親怎麽會問出這種話?!
一旁的洛聞笛和洛聞筝相視一眼,臉上都寫着:果然,老頭子也看出來了。
洛成弘将洛聞笙的震驚的背影看成默認和反抗,多年的修養才讓他沒有暴跳如雷。
“聞笙,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該怎麽做,應該不用我說。”
洛聞笙猛地轉回身,聲音無法自控地發抖,整張臉都因為過度的激動而有些抽搐,“爸,我沒有!我?喜歡寧遠?您從哪兒看出來的?他、他還是個孩子!”
洛成弘有些意外于洛聞笙的反應。
不過閱人無數的他很快就明白,這是典型的,當局者迷。
他這小兒子看寧遠那孩子時的目光都那麽明顯了,自己竟然完全沒察覺到嗎?
洛成弘還以為洛聞笙是準備出櫃,仗着自己翅膀硬了,所以才無所顧忌。不想竟是不自知。
那自己豈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反倒點醒了他?
不,看他這慌亂的樣子……多多少少也是早就有所察覺了吧。
唉。
“不是最好。”洛成弘看看洛聞笙,語重心長道,“聞笙,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洛聞笙目光游離片刻,抿着唇,什麽都沒說,轉身離開。
“三爺,您沒事吧?”司機給洛聞笙開車門,發現自家主子面白如紙。這是發生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了,能讓他們素來波瀾不驚的主子慌成這樣?
“沒事。”洛聞笙坐進後排,雙眼茫然地看着前方,聲音發飄。
“那咱們現在回家?”司機問。
“嗯。”洛聞笙應。
車子開回別墅區,自家就在眼前,洛聞笙卻突然緊張到有些神經質地探身阻止司機,“掉頭掉頭!”
“啊?哦、哦!”司機急忙減速,掉頭,“三爺,咱們去哪?”
洛聞笙靠回後排,像是劫後餘生,“随便去哪兒。”
“……啊?”司機覺得自己有點握不緊方向盤。主子這是突然鬧哪一出?
“我想兜兜風。”洛聞笙疲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