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有守門小校過來,向肖抑禀報:“大人,吳太守到了。”
皇帝賜祭葬,本郡太守必須到場。
肖抑聞訊,詢問時辰,子時差一刻,旋即命令手下整合人馬,自己則趕去同吳愈彙合。
送葬時,吳愈和肖抑在前面帶頭敬神。
随後跟着騎兵隊、步兵隊,提着燈籠的士兵也有一整個隊列——涼玉人的講究,送葬時燈籠點得越多,越亮,往生前途越順利。
而後跟在兩列提籃士兵,邊喊着固定哭喪詞,沿途向兩側抛灑紙錢和白花。
擡棺者八人,皆是梁成材的親兵——當然手把手訓練他們的人是肖抑。馮安安和王照兩個資歷潛的,跟在棺材後頭合捧一個牌位,給梁成材禦賜的身後名——懷翼左督。
馮安安邊捧邊想,皇帝老兒其實有點不地道,“懷”是慈仁短折,“翼”是守成。相當于人死都死了,皇帝還要說,“啊,混日子的老好人,你死得早了有點可憐”。
想到老子,自然就聯系兒子,馮安安不由去看王照,見他東張西望,找什麽呢?
馮安安習慣性想踢他,腳在空中遲滞——算了,大皇子踢不得。
她囔囔:“诶,诶,望甚麽呢?!”其實兩個人抱牌位比一個人抱吃力,得步調一致,馮安安強調道:“注意你的步子!”
王照收回目光,沖她笑嘻嘻。
方才,他其實是在尋找說要随行,卻未現身的顧江天。環視四周,遠處黑暗裏一頂轎子,呵,原來他是“很講究”的來了。
王照不說實話,左右而言他:“冷哦。”他竟然脫手牌位,開始搓手。
馮安安:“诶,诶!”
王照重新捧住牌位,笑眯眯。他小聲問馮安安:“你說,為何今晚我們吃的羊肉,幾近無膻?”所以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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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安安一勾嘴角:“因為這是……兩境羊。”曉得王照滿心疑惑,她便解釋道,“就是在這兒和雲敖,兩邊吃草的羊。”其它地方有大江隔着,做不到。
“難道是草不同?”
“當然。”馮安安眯起眼睛,在四周尋找,不一會找到一種紫色小花,指道:“只有國界邊沿,産這種沙蔥。只吃沙蔥的羊羔,宰殺後幾乎沒有膻味。”
王照聽完,點點頭。
子夜寒氣愈重,繁星漸漸引了,月亮也不甚明亮,好在隊伍裏燈籠衆多,前路清晰。
前頭草地裏點點紅苗躍動,涼玉沒有螢火蟲,應該是哪家墓地裏的墳火,和着前面士兵的高亢哭腔的“嗚呼哀哉兮”,抑揚頓挫,長歌當哭。
幾分野性,又有幾分凄涼。
王照忽然向馮安安感慨起梁家紅喜變白喜:“世事總無常,無處話凄涼!”
馮安安見前頭肖抑回頭看了一眼,便沒理王照。
安靜了會,王照趁着一陣陰風吹過,吓馮安安:“诶,覺不覺着,牛頭馬面也在走這條路?”
正好森森陰風是從人身後往前吹的,嗖嗖刺在脖頸後背,産生一種身後有東西的錯覺。樹随風搖,響聲嗚咽好似哭訴,是有七八分應景的瘆人。
馮安安似乎被吓着了,嘴上沒說什麽,但眸子明顯左動右轉,飄忽不定。她揚起下巴,強自鎮定,肩膀卻在微顫。
吓到她了,王照小得意。
忽地響起一聲尖尖的叫喊,霎那難以分辨,馮安安本能地“啊”了一聲,往王照那側靠了數步。近得他一伸臂,就能将她攬在懷裏。
尖叫又響幾聲,聽清是貓。王照含笑安慰馮安安:“莫怕、莫怕。”她卻猛地一轉身,腦袋微低,雙眼吊白,空有眼球卻無瞳孔,還陰森森笑兩聲,吓王照一大跳。
王照吐納了兩口,才緩過氣。馮安安的害怕都是裝的,就為了此刻吓他一回。
他還真被吓着了。
王照很丢面子。
馮安安得意笑出聲。
以為她怕牛頭馬面?呵呵,鬼差有甚怕的?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
若不是來了個顧江天,她定以樹為界,幻化黑白無常真正的陰陽路,把王照吓至丢魂!
忽然,馮安安和王照皆察覺異動,齊齊向前看去,原來是提燈籠的小兵裏,有一人不知是不是被貓叫吓着,手一顫一松,攥着的燈籠脫了束縛,借着大風飛上天去。
荒郊野嶺上方的天穹漆黑如墨,一只獨亮,瞬間将所有士兵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仰望燈籠越升越高,越飛越遠。哭喪的士兵都是中氣十足的漢子,喊多了,聲不齊,此起彼伏,反而顯得悠長。
天上下起了小雨。
送葬晚一刻不行,肖抑因此轉身,傳令下去,仍按原速行進。
風雨無阻。
不一會兒,衆人鬓發衣袍盡濕。
隊伍進入涼玉鎮時,天仍未放亮,因此落下來的點滴打在臉上,仍以為是雨。直到一小兵間舌頭觸及唇瓣點滴,才發現是雪花。
“下雪了!”小兵情不自禁高喊。
天空在一剎那放亮,将四周房屋街景照得清清楚楚,飄飄揚揚鵝毛大雪正從天而落。
夏日飛霜。
涼玉的夏天短是短,但還從未如此誇張?!
衆小兵心頭猜測,怕是梁大人冤情未解,怨氣通天?
只有馮安安心裏明白,眼前的雪不是真的雪,其實還是雨。肖抑放出了消息,兇犯卻不懼,不逃,反而敢冒大不韪制造幻象,正面挑釁。
她迅速望向肖抑,肖抑亦回首尋她,兩人目光對上,以眼神通氣。
幻師不施幻時,與常人無異,亦會入幻,會被障眼,瞧見的也是幻象。
馮安安默念經咒,雪才只在她眼裏消散,還原作雨。
兇犯除了下場雪,并未障眼出其它幻象。送葬的隊伍頂風冒雪前進,準時來到梁家。
涼玉規矩,死人不入家門,怕魂魄眷戀不走。因此停柩在正門外,肖抑和吳愈入內,與梁家主人一并行祭拜禮儀。
因為要念賜葬公文,前後流程在涼玉習俗上又加了京師習俗,繁瑣二三十道,肖抑等人祭拜完,已是卯時。
梁家主人鄭重領着一家全數人口,出屋與兵士們彙合。
送葬兵士在前,梁家人在後,一同前往金菱崗。那一處是梁家祖墳,葬着梁氏列祖列宗。
馮安安仔細留意了,丫鬟露珠乖乖跟在人群裏,多數時間低着頭,偶爾會擡頭左右張望。馮安安小心翼翼,避開與露珠眼神對上。
涼玉鎮裏的人都以為下雪了。且下得大,不一會兒,堆積如山,頂檐皆白。
從梁府去往郊外山崗的一條長街上,家家出來掃雪,因憂心路阻,馬車罕見。有五六名貪玩小童,在那兒堆雪人打雪仗。可這一切在馮安安眼中看來,卻是滑稽的憑空比劃——他們掃的不是雪,是空;堆的也不是雪人,是空;打雪仗,手裏攥的,打在人身上的,皆空空如也。
萬象皆空,衆生不醒
到了金菱崗,馮安安觀察地形,發現這裏雖名為“崗”,但地勢不高,前後左右二十餘梁家墳墓,正好圍成小五行的界限。
兇手肯定也觀察到這點,會借此優勢再布新的障眼法。
果然,到金菱崗不久,雪就停了。
梁家主人給梁成材請了場水陸道場,布內外二壇,铙磬钹齊全,十來個白白淨淨的受戒沙彌,擺了燭臺瓜果,結界灑淨,升幡發符,正準備起勢後誦經,卻忽聽見清脆稚嫩,卻熟練流利的經文被高聲念出。
衆人聞聲望去,見梁家子弟中有一七、八歲少年,趁人不備,走至道場壇中。他走得極慢,一面走,一面念經。
少年的父母也在人群中,奇道:“吾等從未教授過他經文。”
少年聞聲回頭,眼有瞳卻空洞無神,繼而轉作怨氣森森,衆人皆被這恐怖眼神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沙彌們傻眼了,少頃反應過來,也敲着木魚,啓唇念經。說來奇怪,無論他們如何提高音調,永遠蓋不住少年幽幽的誦經聲。
在場衆人,無論是百姓、士兵、甚至沙彌,都有些慌。
待到道場結束,本該吳愈主持下葬,吳愈不敢,拉肖抑與他一道主持。
吳愈奉表祝告,肖抑中氣十足下令:“備——”
十來小兵執着鐵鍬鐵鏟,開始挖墳。
挖着挖着,衆人卻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
“嘀、嗒、嘀、嗒、嘀、嗒。”
終于分辨出來,是井底細細的流水聲。
四周哪裏有井呢?
許久,在梁家待過的人都記起來,梁家後院有一口老井,經常時不時發出這樣的嘀嗒聲。
想起來後,不敢回頭。
怕身後就是井,井底驟然爬出什麽東西。
忽地,人人都聽見強有力的一聲“撲”,從每個人腦門後猛地吹來,好多人不自已地顫抖,再一摸,冷汗涔涔。
肖将軍顯然是衆人中最鎮定的,不亂心神,見墓坑已成,便主持下葬。
吳愈連禦表都不敢念了,肖抑奪過來,有條不紊按流程奉表再祝天,而後手一振,收表高喝:“葬——”
“葬”字剛喊出口,放棺材的某一位士兵開口說話了,他也是一路擡棺扶靈的士兵之一。
他說:“且慢!本官還沒打算被埋起來,哪個敢埋本官?!”
這不是士兵的原聲,而是梁成材的口音、語氣。
從士兵口中說出來。
“本官是被人害死的……”士兵緩緩說來,不緊不慢,将兇手如何混入箱中,藏在梁茵月身下,又是怎麽詐起,刺激梁成材。又刺激他人,反殺梁成材。
大家聽着,不由聯系到流言,梁茵月同樣死而複生,口口聲稱有人跟她一起躺進了棺材。
和梁成材的說法一致啊!
叔侄屍首相隔千裏,卻都一樣死不瞑目,看來是真的有冤情。
其實這個說話的士兵,是肖抑事先安排好的。士兵親近肖抑,亦對梁成材衷心,且天生膽大,從軍前是守墓人。肖抑事先教他持經破幻,又教他模仿梁成材口音,如此如此說。
本來,肖抑還同梁家主人私下溝通好,以家主名義做道場,經咒萦繞,兇手不敢布幻。不料兇手竟搶先布了障眼法,幻出少年念經,破了經咒這一招。
士兵高聲道:“害死本官的兇手,如今就在你們當中!”
全場嘩然。
士兵原本是面北的,忽僵硬地一寸寸将身子挪成面朝南面。
南面站的都是梁家人。
兇手莫不是家裏人?大家互相看起來,正猜測時,忽然灑在地上的一枚紙錢突然憑空跳起,躍至空中,變成紙人,接着伸胳膊伸腿變成活人。
這活人無眼無鼻,只一張嘴,撲向肖抑:“肖抑,害死我死的人難道不是你嗎?”繼而發出一連串森然笑聲。
肖抑一直在默念經咒,不見幻象,這會卻能看見紙錢變活人,不由一驚,改默念為誦念,然而幻象仍不破——極強的幻師,可以超越經咒布幻。
肖抑沒想到,龔申和露珠會這麽強。
那夜帳中幻象,明明是經咒可破的。
“肖抑、肖抑、肖抑——”
紙人不斷喊着肖抑的名字,圍繞着他飛速旋轉,快成一團白影。天旋地轉,容不得肖抑多想,他迅速跌落進幻師為他一人所布的結界裏。
在虛假世界裏,肖抑看到一個近乎瘋狂的故事。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中秋快樂,團團圓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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