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條橫滾大河猶如巨龍,将天下江山截斷平分,為上下兩部分。
上北下南。
北國雲敖氣候惡劣,百姓中胡漢混血居多,皆熱衷狩獵,性情奔放,民風頗為大膽。
而南國瑤宋則截然相反,溫潤魚米之鄉,講究禮孝廉恥,民風保守得很。
僅以女子地位為例,在雲敖,朝堂上是帝後共治,且皇帝是個慫包,實權全掌握在皇後和長公主手裏。兩個女人将國家攪得天翻地覆。上行下效,尋常百姓家裏也多娘子做主,過不下去了,便合離另嫁,再尋歡愉。
但氣候溫潤,女子個個水靈的瑤宋,則不同了。開口閉口,女儀女德,無才最好,在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道。多出殉節貞婦,合離?大逆不道!
所以瑤宋人常常打心底鄙視雲敖人,說“爾乃蠻夷,禮法無存”。
有些個雲敖的“尋常事”,傳到瑤宋人耳中,立刻駭人聽聞,離經叛道。
例如最近一起,雲敖長公主的獨子烏雲大王,娶了個無根無基的南女為正妻。只八個月,便合離了。可合離後半月,兩人仍住在一起,出入牽手,形影不離。
此事在雲敖算不得什麽,可傳至瑤宋,大夥都嘲笑倫理綱常在雲敖貴胄間蕩然無存,“上梁不正,禮樂崩壞,亡國不遠!”
涼玉鎮産玉,産瑤宋最上等的好玉,摸在手裏透骨生涼。
涼玉鎮靠在邊境,河水流到這忽變得狹窄,緩慢,似幽咽溪泉。成人用力一跨,就能跨過“河”,從瑤宋躍去雲敖。
因此涼玉雖隸屬瑤宋,卻離雲敖的大城呼赤近些。涼玉人既講瑤宋話,也講雲敖話,兩邊都說得來。涼玉的天氣更接近雲敖氣候——一年之中,八個月都是冬天。
涼玉東頭有山,往西走二十裏,是定北大營。
涼玉男人一千零二十三戶,兩個出路,要麽西山挖玉,要麽投軍混口賣命糧。定北大營的總兵梁成材,就是土生土長的涼玉男人。
今日一大早,梁成材就回了涼玉——是夜他的侄女将鳳冠霞帔,風光出嫁。嫁的不是涼玉人,但也是個當兵的,定北大營的佐領崔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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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兵做的媒,喜上加喜,這一口就,他就稍微喝得悠長了點——醉了。
時已至子,蒼穹上零散且随意地挂着幾顆星,四方深沉暗淡,獨梁府上方的天空被無數喜慶的紅燈籠照得透亮如晝。
梁府上首的廂房外,喝多酒的梁成材毫無力氣,全靠一挺拔年輕男子攙扶,才得以将污穢物盡嘔在缸中。
當兵人都糙,梁成材吐完,就直接用箭袖擦了嘴巴。
他往左看,見年輕男子仍扶着他,目光卻已直直向前,注視着遠處的新房出神。那裏仍亮着燈,窗戶上貼着喜字,檐下挂着紅燈與紅花。若隐若現的人身剪影,多添幾分暧昧。
年輕男子的眸子似有欽羨。
梁成材無聲勾起嘴角的笑,嘆道:“揚之啊,當初你若許了,還有阿杉什麽事?”
年輕男子俯首含笑,言談溫和:“将軍說笑了,阿杉與梁姑娘才是兩廂互愛,美滿正緣。”
“呵呵。”梁成材冷笑兩聲,道:“你就是瞧不上我家丫頭!”
這年輕男子名喚肖抑,字揚之,是梁成材的副将,也是成材最得意的副手。一開始,是想把侄女許配給他的,勒令他和姑娘見了一面,姑娘滿心歡喜,肖抑卻找個借口推了。成材這才轉介紹崔杉,促成一段姻緣。
呵呵,想來這肖抑是不錯,儀表堂堂、能文能武,但眼光也忒高吧?!肖抑在梁成材身邊做副将兩年,見過不少人給肖抑說媒,形形色色的姑娘:品德上佳的、家世卓絕的、色相出衆的……無論何種,也無論媒人們是誰,肖抑要麽一口回絕,要麽拖延斡旋,最後還是拒了。
他到底想找個什麽樣的啊?!
梁成材忍不住輕拳捶了下肖抑的胸膛,高聲嘆道:“這棵鐵樹——幾時才能開花哦!”
肖抑笑卻不應聲,梁成材搖搖晃晃,自嘲道:“今兒酒真喝大了,站都站不穩。”
“我扶将軍回屋吧,明日還要歸營。”
“也好、也好!”
一老一少轉身正要往屋走,肖抑倏然立定,眸光頃刻凜冽:“将軍小心!”
梁成材醺然不解,迷茫着一雙眼環視四周,探查危險。
這院子是梁成材小時候住的,幾十年來未曾變過模樣,中央一口井仍能打出水來,井邊有棵歪脖子老松樹,青針如蓋,樹影深沉。
倏倏聲響起,梁成材和肖抑都按了劍,卻見不過幾只鳥,從松間起飛,拍打着翅膀消失。
梁成材放下戒心進屋,肖抑跟着進屋,手卻仍悄無聲息放在腰間佩劍上。他警覺擡眼,道:“屬下總覺得有人埋伏在房頂之上。”
梁成材屏息豎耳聽了下,剛想說不會啊,就聽見頂上有人出聲笑道:“梁賢弟,別來無恙啊!”
梁成材徹底清醒,呵道:“來者何人?”這聲音似曾相識。
屋頂上的人很快下來,從正門光明磊落地走進來。
兩人年紀都比較大,其中一人黃皮黑眼,一進屋便将肖抑上下打量,贊其是“青年可塑之才”。同行另一人,褐發褐眸,是雲敖人?
梁成材識得當中的漢人,是廷尉張介,同時也是皇帝乳母的兒子。上上個月,奉帝命出使雲敖。
是位不好怠慢的客人,梁成材抱拳行禮:“哈哈,張兄,您我有十來年沒見了吧!難得難得!”又吩咐肖抑,“揚之,沏茶!”梁成材邀二位客人坐下,親自斟上一杯。舉杯互敬,客套一番。
張介卻似乎不想太繞彎子,另挑了話題道:“雲敖二聖熱情,除卻珍寶禮物,亦遣使節回訪,與我一道回京,面見聖上。”他雙手合十舉高,向上一告。接着右手攤開一指,介紹身後人道:“這位便是雲敖使節,摩雒大人。”
“摩大人。”
“在下姓摩雒,不是姓摩。”沒想到雲敖使節漢話這麽流利。
“呵呵,我是粗人,沒讀過書,摩雒大人莫要見怪。”梁成材說着自斟了茶,要以茶代酒,給摩雒賠罪。
摩雒卻不作回應,反倒給張介使了個眼色。
張介便将梁成材茶杯按住:“我二人深夜造訪,是有一件小事,亟待賢弟助力。”
梁成材卻推辭道:“聽聞賢兄出使雲敖,取的是距離我這千裏之遙的青淮道。賢兄與摩雒大人卻不顧山長水闊,奔襲致此,可見緊急迫切。梁某力薄智缺,只怕會耽誤二位的大事!”
張介曉得梁成材是個明哲保身的人,便以眼神安之:“真是小事,梁賢弟莫要緊張。再說了……你這小兄弟還在這呢,我們能說什麽不得了的事!”
梁成材将信将疑,便讓張介和摩雒說來聽聽。
摩雒便問:“總兵可有聽過我國烏雲大王合離的事?”
“這類雲敖事,我一個大老爺們哪裏知道!”
“咦?”摩雒好奇,此事不是天下盡知,近日茶餘飯後最熱的議論麽?許是總兵上了年紀,不愛打聽八卦。摩雒便問肖抑:“你應該聽說過吧?”
“哈哈哈哈!”梁成材笑出聲,摩雒可是問錯人了,“他比老夫還不愛打聽這些!”定北大營頭號冷面冷腸!
果然,肖抑一臉茫然,冷漠地搖頭。
摩雒無奈,甚至有點受傷,告訴二位烏雲大王上個月合離了,前王妃是位南女,無處可去,很有可能返回瑤宋。不知道她走哪一路,有取道涼玉的可能。
而梁成材要做的,就是不讓這位前王妃過關。
梁成材沉吟半晌,道:“雲敖與我國交界甚廣,沿河而下,頗多易渡之處,這女子不大可能取道涼玉。”
張介道:“正因如此,我們才沿河而上,沿途囑托。”
摩雒也道:“這是我們長公主的谕令,陛下與天後也知曉。我與張大人還未抵達瑤城,相信知會你們皇帝,皇帝也會幫助長公主和陛下、天後的。”瑤城是瑤宋的都城。摩雒說着還拿出來長公主的令牌。
梁成材沉默了會,再開口:“那前王妃姓什麽?芳齡幾何?樣貌特征?習性習慣?越詳細越好。”這樣才便于攔截。
“她叫淼淼,自稱十九歲。”
“淼淼?沒個姓?”
“她說自己無父無母,便沒有姓。命裏缺水,因此喚作‘淼淼’。”
一聽這話,梁成材笑了,張介邊笑邊搖頭,就連冷腸子肖抑也含笑不語。這謊話未免也太假了吧!不用戳就破的那種。烏雲大王與此女成親八月,每天躺一張床。上,竟連真名真姓都不曉得?且全雲敖都不曉得?
耍成了笑話哦!
“唉,禁不住推敲吧?”摩雒恨得牙癢癢,“我們大王,是天底下第一心地純善,不涉世情之人。可恨正好着了妖女的道!”摩雒拿出一張畫,遞給成材,“這是妖女的畫像。”
梁成材面色不改,然而心裏卻在嘆氣。全天下沒見幾個栩栩如生的畫師,按圖索骥多半不靠譜。他仔細審視畫像,果然,千人一面,瓜子臉、盤發、眼睛大,嘴唇小……沒有痣沒有疤沒有胎記,照着畫像去找,很難的。
梁成材便問:“此女可有什麽特征?特別獨特的那種?”
摩雒似很快想到,張口,卻說不出口,思來想去,終道:“這妖女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騷勁,媚眼一掃,腰肢一扭,很叫人……把持不住吶!”
全屋四個男人,其他三個都是克禮的瑤宋男人,一時間齊齊陷入沉默。
雲敖,多奔放的地啊!雲敖人都嫌這女的妖、騷,那是得多……
天亮得早,僅僅醜時,就已泛白了。
四月份仍是料峭,梁成材和肖抑铠甲裏都穿着棉衣。總兵騎黑馬,肖抑則騎白馬,趕了一宿的路,臨近軍營數裏才放慢下來。
馬蹄輕踏在光禿的黃土地上,偶有幾株頑強雜草,葉上都挂着露珠。
可惜,草不香,露珠也不清香。
梁成材勒缰嘆道:“惟願那女子不走涼玉,要真走了,揚之啊,咱們可真得攔住了,只要不過關,都好說。”
肖抑在馬上點頭:“屬下明白。”總兵的性子他熟稔,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無事。昨夜說到最後,摩雒眸中流露出的殺意明明白白。只要不過關,雲敖人就能對前王妃動手。只要不過關,就同他們定北大營毫無幹系。
雙馬并行,大營正好在東北方向,那一輪紅日就在成群的營帳後頭冉冉升起,将天邊染透金黃,與藍色浸色,蔚為壯觀。梁成材本想同肖抑賞一賞這日出,卻見守營小校飛奔來報,說吳太守昨日下午來訪,見梁成材不在營中,便待了一夜等他。
無論是西北大營還是涼玉,地域上皆隸屬涼郡。吳太守,正是涼郡太守吳愈。
稀客啊,吳愈不在涼郡首府業陽待着,跑西北大營來作甚?梁成材和肖抑很快聯系到前王妃一事。
“駕——”兩人快馬加鞭,趕回營中。翻身下馬,來不及整理梳洗,直接掀簾進入大帳中。梁成材現在帳中歇息一會,肖抑一面親自請吳太守,一面差人準備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