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夢與你(一)
阿昭是一只鬼,女鬼。
不過跟流行的鬼片裏不一樣,鬼并不是一身血淋淋整天想着複仇作亂。
厲鬼自有天收,心裏一個壞念頭就被抹得渣也不剩了。還能像阿昭這樣每天出來遛彎的都是好鬼,會賣萌會嗷嗷叫的那種。
樂鬼家園裏,住阿昭隔壁的以前是個養熊貓的,對門大爺經常來聽他學熊貓叫,每次一聽就樂得嘴咧開老大,假牙都顫巍巍的。
按理說人死了成鬼該是虛體才是,怎麽鑲的假牙也跟過來了?
對門大爺聽他們這麽說不樂意了,舉着假牙怼到鬼跟前,一張嘴就漏風:“嘛!你們這群小年輕,不懂事!看看看看,我這牙可是嵌了玉的,玉!那能跟一般假牙一個樣嗎?玉是有靈的,活着時跟了我二十三年,死了也能!”
“嗯嗯嗯,爺你最厲害。等您老明兒個一轉世,護士掰開嘴一看,嚯!當代賈寶玉!”
滑頭小子繼續往下接:“賈寶玉能跟咱爺爺比嗎?!他那是銜玉而生,咱爺這是長出來個玉!”說着還做了個往上竄的手勢。
“滾滾滾滾滾!”對門大爺沖上去作勢要打人,年輕鬼們哄笑着散了。其實打也打不着的,也就是一團空氣打另外一團空氣,佯裝氣勢罷了。
鬼壓根感覺不到累,但他習慣了老态龍鐘的樣子。手背在後頭,慢悠悠地踱着腳回來,跟以前河邊散步一樣。
說起河邊散步,還有點想閨女外孫了呢。距離上次看他們都過去兩天了,大爺搖頭晃腦哼着夕陽紅,準備今晚再去看上一眼。
可巧快回屋時阿昭打開門,對着他笑意盈盈:“爺,早上好啊!”
大爺哼一聲,說:“不好!”
“大背頭他們又來鬧您了?嗨,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大爺撇嘴的動作被假牙禁锢了,只能把嘴撇回來笑着說:“還是女娃娃好啊。貼心!”
然後他眯了眯眼,像是發現了什麽似的往前走兩步看着阿昭問:“又換裙子啦?我怎麽記得昨天是天藍色小碎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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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你記性真好!”阿昭笑着轉了個圈,鵝黃色裙邊蕩開波紋。“諾,今天才燒來的,好看吧!”
“好看好看,女孩子就得鮮亮點才好看,比你前幾天灰不拉幾的那件好看多了!跟尼姑服似的。”
自己最喜歡的高級灰在上上輩眼裏是尼姑服,果然是二十年審美差距巨大。阿昭癟嘴,不說話了。
其實也算不得上一輩。要按出生年月來論,阿昭也不比他小多少。只是她死時太過年輕,還是十七八歲的心性罷了。
大爺看着阿昭出門還特地換了新裙子,覺得這次肯定不一般。莫不是談男朋友了?他眼裏閃爍着揶揄的光,偷偷摸摸問:“你這準備去哪兒啊?”
阿昭一挑眉,想着終于問到重點了。“該發工資了,我去看看王阿婆工資漲了沒。”
大爺嗨了一聲,白激動了。“你都看這麽多年了,還沒倦啊?”
阿昭雖然看起來年紀輕卻是樂鬼家園的老釘子戶了,別鬼陸陸續續投胎去了,就剩她一個怎麽都沒消息。
人死後運氣好的立馬就投胎了,運氣不好的就被牽引到樂鬼家園裏先住着,等時候到了就走了。
阿昭好幾十年前就在這住了,迎來送往一茬又一茬的小鬼們,自己卻遲遲等不到投胎。
鬼不用休息,吃食也得需要陽間的人給燒他們,一年到頭只有春節清明這樣的特定日子能吃頓好的。細細咂摸咂摸肉是什麽味,是不是快跟米面一樣了。
有些人死前模樣甚為可怖,當鬼就好了!保你幹淨整潔還沒味,以前是啥樣,鬼就是啥樣,板板正正一個鬼,除了會飄也就沒其他了。
以前樂鬼家園裏有個好色的,仗着自己能穿牆入壁跑去美女家裏看人家洗澡。這個念頭一起,門還沒進去整個鬼就沒了,呼啦一下消散在原地。
據路過的小鬼回來說,那場景,老吓鬼了!人不知道這些事,小鬼眼睜睜看着他忽然沒了,自己都忍不住一激靈,感覺渾身上下都在疼。
有的鬼也說:“當鬼可比當人那會兒舒服多了,沒房貸沒車貸,天天自由快樂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心血來潮還能談個鬼鬼戀,完美!”
話音剛落,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老婆投胎去了。他傻眼了,一米九零兩百多斤的黑臉大漢登時哭得不成樣子,嗚嗚咽咽的眼淚差點淹了樂鬼家園。
別鬼只能在旁邊看着,嘆一口氣,也不知道能安慰些什麽。當鬼是挺好,但是朝不保夕啊。
因為你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去投胎了!聊得來的朋友說沒就沒,真心對待的老公老婆眨眼就走,實在太傷鬼的心了!!!從那時起就沒有鬼說當鬼挺好了。
再說回阿昭。她天性喜歡出去逛蕩,生前身體不好,一月有半月要住在醫院裏,藥吃得比飯還勤。當鬼了這些病痛一掃而光!天天換漂亮小裙子出門溜達。
她來的第一個月,對門大爺還不是大爺,是個阿婆。阿婆會摸着她的小辮子說:“我們囡囡這麽好看,肯定能早早投胎!”
那會的阿昭剛死不久,舍不得家裏人,一天三趟地回家看。樂鬼家園有規矩的,不能在外過夜,容易迷失心性,思想一岔鬼就沒了。
回家一看,她爸媽哭成淚人,阿昭心裏更難受了。阿婆就将她摟在懷裏安慰:侬要看開的呀,能時不時看兩眼就已經是老天爺開恩了!常去要鬥煞的!
阿昭抽抽噎噎,抹着眼淚說:“阿婆,我難受。”
阿婆不說話,用她那雙粗糙的手一遍遍撫摸阿昭的頭,眼神慈愛,輕輕哼曲兒哄她。是南方那邊兒的老話了,含含糊糊,又飽滿着長輩的愛護。
慢慢地,她也就釋懷了。
又過了幾年,阿昭爹媽生了第二個孩子。她春節回家時發現家裏多了個小搖籃,她有弟弟了!
阿昭湊過去看,小小的,嫩條條的一只。心頓時被一種不可思議的驚奇塞滿,又開心,又手足無措。總覺得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大概這就是血緣的力量吧。
阿昭又看向父母,他們也都不年輕了,比起真實的年齡要老上許多。阿昭看着他們突生的白發,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自己若是身體好,他們也不至于承擔中年喪女的痛苦。
白發人送黑發人,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兒躺在醫院蓋起白布,孤零零被送進太平間。他們百八十斤的女兒啊,最後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竟裝下了。
阿昭出殡那天,她母親幾度哭到昏厥,這委實是一樁慘劇。
阿昭看過弟弟,看過父母,又去自己以前住的房間看了一遍,幹幹淨淨的,雖無人住也定期打掃。
這個小而溫馨的房子她住了十八年,從牙牙學語住到亭亭玉立。它見證過歲月,也知曉生活的種種。阿昭笑笑,轉身走了。她應該放下了,他們會走出來的,也會比以前更好。
她特意選了有河的那條路回去。
那時候的城市遠沒有現在建設的好,橋洞上沒有小燈,拉杆橋上也不會變換各種顏色,全靠月光在閃。
河面鋪着光,風一吹,水就動一動,亮的地方被推遠了,阿昭的愁緒也跟着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等到了樂鬼家園,所有的負面情緒都随風消散。阿昭開開心心的上樓準備去找阿婆傾訴。
門大開着,阿婆不在裏頭,坐着的是個年輕女人。門口圍了一圈鬼,阿昭看着他們眨眨眼。有鬼笑着說:阿婆今晚投胎去了在場的鬼都歡呼起來,這是好事!
阿昭垮下臉不說話了,頹唐着自己回屋。她應該高興的,但是阿婆的投胎與她而言就是分別,而分別總是令人傷感。哦,好吧好吧,她現在是鬼。
那鬼也是會傷感的!
阿昭剛補好的心又碎掉了,趴在床上哭得很慘。這是她第一次----作為一個新鬼,意識到投胎新生也不是那麽那麽好的!這真的是太讨厭了!!
阿昭在樂鬼家園的這幾十年中,好多好多鬼去投胎了,卻還輪不到她。她在豔陽天會拉出躺椅擺在天臺上,一面曬太陽一面思考。這無聊的鬼生,真叫鬼難耐。
看到的鬼會問:“阿昭,你為什麽不去外面學個手藝?補習班那麽多,學個琴,學個吉他,學個插花,不都挺有意思嗎?”
阿昭翻了個大白眼,撇撇嘴說:“那些東西只能看不能摸。別人彈琴我彈空氣,像大傻瓜一樣。那場景想想都覺得好笑。”
“那你去學校聽課?我覺得歷史還是蠻有趣的。”
阿昭想了想,鄭重道:“你說的有理。”于是她第二天去本市一所大學聽課了。
這是所綜合性大學,阿昭蹲在食堂聽了好久才明白文學院的地址,跟着一個女學生過去了。又花了整整兩天摸清哪個教授教哪門課。從此阿昭就跟着大一的學生一起聽課。
偶爾還能看到幾個蹭課的鬼友。不過他們都不常來,一學期只能見個七八次。阿昭心裏忍不住啧啧感慨,果然不愧是大學生,成了大學鬼也要翹課。
等這一屆的學生畢業,阿昭心裏還挺舍不得。
畢業那天她也來了,換上新裙子偷偷站在他們身邊,跟着一起拍了畢業照。構圖都是齊整的,一人一個位置,不多也不少,只有她是多餘的。
拍完照阿昭跑去攝影師旁伸着頭看,照片上學生、導師、院長、校長五十三號人都笑得陽光明媚,可惜沒有她。阿昭心裏都明白,可真見了還是有些失望。不過轉念一想,若是照片能顯鬼影,那還蠻恐怖的。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撲哧一笑。
這一屆學生畢業後,阿昭心裏悵然若失,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不得勁兒。好歹也是相處過四年的同班同學,阿昭把他們每一個人都樣貌和名字都記在心裏,可他們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存在。
“你這是太舍不得他們了,出去走走溜溜彎,發洩發洩就好了。南門外的桃花開了,看看去呗。”
于是阿昭天天早出晚歸,靠着閑逛抒發郁悶。
她不太喜歡去電影院看電影,封閉環境下一關燈,到處都漆黑一片。有的時候碰到蹭票的鬼友,能把雙方都吓出個好歹來。
“鬼啊!”
“鬼啊!”
兩邊都發出驚叫,哆哆嗦嗦往後縮。縮着縮着想起自己也是鬼,就都愣在原地。半晌後不好意思地笑笑,摸摸鼻子撓撓頭說:“你好。”
阿昭:“你,你好。”
這事怎麽想都尴尬,索性不說話了,各自往相對的兩個地方走去,默默坐下看電影。
更有甚者碰到死前在電影院工作的鬼,在她的監督下戰戰兢兢走進電影院,挑一個離她最遠的地方坐下,盡力把自己縮到最小。
雖然她不曾開口,但阿昭總有種逃票被逮的羞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