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千秋歲(三)
孟和看着主仆二人天/衣無縫的表演,自然得叫人無話可說。不知要演多少次才能有現在這個效果。
她不愛學便不學,自己一個小小琴師又能拿她怎樣,何須這般小意遷就。
脾氣又傻又嬌,她若不是皇後嫡出皇帝愛護,早就讓後宮衆人扒皮拆骨了。這樣的好性子,孟和活了二十多年也只見過她一人。
有什麽東西丁零一響,響得脆生生,像門環撞擊的聲音,孟和不自覺松動了一絲。
“不必如此,庶民當然以公主為重。”孟和揮手叫斂秋起身,自己也站起來往她那走。
李慕這節課學的格外認真,眼睛都不往別處瞟一下,只專心盯着他的手指。
一曲罷,她忍不住贊嘆道:“彈得真好!”
孟和收回手,青玉削成的手指攏在衣袖裏,“假以時日,公主也可以做到。”
又來騙她!李慕已然認清了自己的斤兩,他口中的假以時日,怕不是百年起步?到時候她都是輕灰一捧了,還彈哪門子的琴呢!
思及此,她脫口而出:“本宮死後,陪葬品中一定不要出現琴。”語氣幽幽,把滿殿宮人吓得魂飛魄散,撲通撲通跪成一片齊齊磕頭,一時間只有令人牙酸的血肉觸地聲音。
“公主可不敢這樣說啊!”
“公主不可啊!”
“公主!”
……
李慕這才恍然,忙叫衆人起身,自己往地上呸呸兩聲。
宮女太監們哭作一團,互相攙扶着站起來,臉上的表情像是死裏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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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和聽了也有些訝然,不知道她怎麽突然說起這種事。李慕卻像是和所有人隔開了似的神情怔怔,剛才那句話鬼使神差地說出來,連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然後倏地笑笑,茫然都散去,還是嬌俏的臉蛋,對孟和說:“孟琴師先下去吧,本宮乏了。”
她瞬息萬變,孟和皺眉,覺得她哪裏變了,這樣不容置疑的口吻才有嫡公主的樣子。
俯身行過一禮,恭聲道:“庶民告退。”孟和抱起琴離開了。
斂秋從未見過李慕這樣嚴厲肅穆的表情,上前輕聲喚:“公主。”
李慕微微垂首,視線落在身前的琴上,說:“無事,回去吧。”
她剛剛突生一陣心慌,慌得厲害,像是摘星臺上踏空一階,馬上就要從百丈高樓摔下去一樣。
不過一會兒,皇後就知曉了李慕這句話,慌忙帶人來了明禧宮,連轎子都來不及坐。
李慕正躺在床上回想,皇後奔進房一把攥住她的手,語氣激動:“阿慕下午發生了什麽?怎麽突然說出那樣的話?!”
“母後,兒臣無事。”李慕被皇後魂不守舍的神情吓住,在她的印象中母後一向端莊大氣,從不曾這般慌亂。
“是孟和做了什麽?使你竟胡言亂語了?”
李慕搖搖頭,俯身靠進皇後懷裏,冰涼的絲錦貼在臉上,一會便溫溫的了,這熟悉的懷抱使她安定下來。
“兒臣無事,也不知怎麽就突然那樣說了,許是昨晚沒睡好,今天便說話都不當家了。”
皇後輕撫她後背,在床前守着她,待她入睡,皇後起身去了正殿問話。
可不管怎樣問宮人都說不知,皇後輕撫了下額頭,尖尖的護甲戳進發裏。
殿前點起安神香,清淡的香氣鑽進鼻孔裏,似乎無處不在。
盤問無果後,皇後最終禁了明陽公主兩個月的琴,讓她好好休養。
等李慕再見到孟和已經是一月後了,在禦花園。按理說皇宮裏的人非要事不可随意走動,但孟和像是三不管一樣。
說他卑賤,之前卻是朝廷重臣的兒子。說他高貴,現在也不過是個庶人,連一些有品階的宮女太監都比不得。
孟和也就仰仗着天下文人對他的尊崇和皇帝的愛才之心過活。
隔着半個園子,李慕看見他坐在角落裏。烏發青袍,廣袖曳地,容色近乎秾豔,卻似冰上雕,冷淡高遠,素衣無須多餘綴飾,園子裏層疊的牡丹就是他最好的紋繡。
這等姿容,怪不得她父皇的容昭儀要退避三舍。最好盼得有一日,能叫容昭儀跟孟和共處一室,兩人同臺比美,定能閃了人的眼。
李慕像賞景一樣賞着他,孟和由遠及近緩緩行禮:“庶民見過明陽公主。”
李慕随意擡了手,“起。”近看覺得他更美,回想之前見他也不曾這般驚豔。李慕皺了眉,孟和……他不像已及冠的男子的硬朗,而是飄着的,差一口仙氣就要飛升。
孟和不知道她這些胡思亂想,緩聲道:“天氣炎熱,公主怎麽出來了?”
“随意逛逛。”李慕受不住他盛極的臉,移開視線,又被旁邊花花草草迷了眼去。
自從不用學琴李慕便肆意極了,師傅自己進明禧宮教書,随她愛學不學,反正明陽公主詩書平庸,琴棋一般的名頭是傳遍後梁皇室的。
如今見了孟和,李慕舒爽中又有些不自在。他确實賞心悅目,可又跟琴緊緊挂鈎,仿佛他就是那把焦尾名琴,以其名貴難得寵幸于天下,孤高得很。
兩廂做比便顯出一種巨大的落差,李慕覺得他不應該在這,山水溪澗是好去處。她折身往花叢裏紮,對着孟和揮手道:“本宮無事,孟琴師自便就好。”
“庶民不敢。”孟和一派文雅氣度,彎腰又是深深一禮。
再過一月,李慕本該學琴了,禦琴坊傳來消息,說孟和病了,跟皇後請示要不要換個琴師。
皇後看了眼跟前萬千疼愛的小女兒,不學也礙不着什麽,打發人回了不用,便等着孟和病愈也無妨。
這事就像一點小石子砸進禦花園中的明清池,連水花都挑不起來。畢竟最近兩月裏後宮最要緊的事不是其他,而是明陽公主十六歲的生辰宴。
皇帝下令要大肆操辦,隐隐竟有些天下同慶的氣勢。宮女太監的動作更麻利了,溜牆根的腳碎到看見殘影。
待李慕生辰當天,皇後親手為她梳妝打扮。大紅的公主朝服披挂上陣,冠頂嵌東珠九顆,顆顆飽滿瑩潤價值連城。
李慕彎腰對着銅鏡笑了下,長眉鳳眼,年齡雖小卻難掩華貴之氣。身旁的皇後也含笑,她嬌養了十六年的女兒,終于長大了,還是後梁最最好的嫡公主。
“來。”皇後拿過梳妝臺的紅胭脂對她招手,褪下甲套用小指蘸了些許。
李慕規規矩矩地站在她面前,腰背挺直,閉起眼睛感受指尖點在顴骨上的涼。
皇後溫溫柔柔地笑,待胭脂抹勻,李慕挽住她手臂說:“母後真好!”
“得了,你是慣會哄本宮的!”皇後接過宮女呈上的手帕擦淨手,又輕捏了李慕臉頰。
蜜糖融進眼睛裏,原是跟皇帝如出一轍的威嚴長相,因為她的嬌氣而磨掉厲色,只剩珍寶似的輝韻。
皇後看着李慕是既歡喜又憂愁,她心肝兒寶貝肉的女兒啊,以後還不知道要便宜哪家呢。
“娘娘,時候到了。”嬷嬷上前說道。
“那走吧。”皇後看着李慕,收了嫁女兒的憂思,笑着握住她的手。嫩生生的,像剛出巢的鳥,沒見過風雨也不知人心險惡。
希望她的女兒呵,能永遠不識陽春水,永遠像今日這般,做後梁最受寵愛的嫡公主。
皇後看着李慕的眼神柔得像水,又替她掖了掖規整無比的衣襟。
李慕:“母後?”
皇後笑着搖頭:“無事。”然後握緊她的手走出明禧宮。
從明禧宮到慶殿前,一路挂着紅豔豔的燈籠,黑夜也照得像白晝。
皇後攜公主出行,儀仗排了長長一行,前頭拐了彎,末了的才剛進這條路。
青石板也被映得白亮亮,不是燈籠的紅,而是月明的光。腳踏在上頭也留有黑影,匆匆過了。
慶殿內燈火通明,五品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攜妻女參宴。
各家小姐應是做足了功課,不論是官家的還是皇家的,都沒人着紅色,便是連水紅都沒有。生怕沖撞了明陽公主給自家惹禍。
皇後和明陽公主一到,唱和聲不絕。
“微臣見過皇後娘娘,見過明陽公主。娘娘千歲千千歲,公主千歲金安!”
皇後叫起,但無人立刻站起身,而是随着她走過,裙裾曳過視線,後面的人默默起來落座,像風吹的鷺草似的,一茬茬伏倒又立正。
快到臺階時,皇帝走下來接過李慕的手。皇後在左,她在右,這天下最尊貴的一家人。
皇帝看着李慕,慈愛之情溢于言表,對着滿堂官員朗聲道:“今日朕之掌上寶珠,明陽!十六歲生辰,特請各位愛卿為我兒見喜!”
“臣恭賀明陽公主萬福金安,公主千歲!”
“臣恭賀明陽公主仙福永享,天佑我朝!”
“臣恭賀明陽公主仙桂雙好,喜樂常新!”
……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祝賀聲接連不斷,一個比一個說得響亮,皇帝聽了比誰都高興。
明陽公主是他最寵愛的孩子,她高興,皇帝的心就跟着輕了一半。
各路官員的祝詞流水一般源源不斷,個個真心實意,恨不能将心掏出來呈給皇帝品鑒。
與之而來的還有官員送上的賀禮。
本朝講究用官清廉,私下授禮也有限額,皇帝也明令禁止了獻金銀玉器,故而今日呈上來的都是些新巧物品。
明陽作為堂堂一國嫡公主,便是再稀罕的珠寶玉器她也是見煩了的,倒不如擺弄些沒見過的小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