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千秋歲(一)
慶安十六年春,皇後嫡公主降世。出生時天邊朝霞無數,百鳥同聲。帝大喜,以為天意,賜嫡公主明陽封號,取名為慕,封地江南百裏,榮寵無限。
慶安三十年,工部右侍郎孟賜舟犯下大錯,牽連親族,男子發配邊疆,女子充入教坊。
其嫡次子孟和年方二十,神容高華,一手琴音天下知,撥弦可使沉魚落雁,令人癡癡不複醒。
帝甚愛,只廢其身份,着人帶入宮中充當琴師。
慶安三十一年,明陽公主十五歲,安慶帝許了孟和給她當老師。
格局嚴謹的宮殿裏,一派富麗堂皇。李慕歪在軟塌裏,頭發未束,黑緞子一樣烏黑發亮。她手裏握着八寶攢絲流金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兩下。
外頭七月似火,可這殿內卻是涼意陣陣,到處都擺着大盆的冰。一旁的婢女覺得殿裏太涼,翻出進貢來的白玉毯子來給她蓋腳。
明陽公主畏熱喜寒,宮裏的冰除了皇帝太後皇後三殿,就數她明禧宮份額最多。有時候不夠用了,明陽跑去太極殿跟皇帝撒撒嬌還能多撥兩成。知道的是皇上愛惜明陽公主,不知道的還以為明禧殿是儲君東宮,樣樣精挑細選。
午時一過,李慕倚在榻上昏昏欲睡,困得眼睛都眯起來。一旁候着的斂秋眼明手快地接起她掉落的扇子,攥穩了扇柄才覺得呼吸又續上了。
一把扇子就是八百兩!她們公主不在意,做下人的看它磕一下都要心疼壞了。
手裏空落落的感覺驚醒李慕,她翻了個身,準備好好睡。
斂秋去殿外看了眼樹影,回來輕聲細語道:“公主,孟琴師快到了。”
孟和去歲進宮,在琴房裏學了一年規矩,剛出來就被皇帝指給明陽公主,其他人嫉妒得眼睛都通紅。
斂秋想到這心裏不免得意,宮裏頭有那麽多皇子公主,可論起恩寵,有誰能越過她們明禧宮?
今日是孟和第一天來,也不知是不是像傳聞一樣玄乎,仿佛他不是個凡人,而是九天玄仙似的高渺。
李慕眼皮耷攏着,想起父皇聽她彈琴時的一言難盡,強撐着頭問:“本宮的琴聲,當真無法入耳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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斂秋屏氣凝神,不敢言語。李慕的目光又掃過其他三個宮女,驚得她們紛紛低頭看着地下。
“唉,罷了。”看她們這樣惶恐也知自己水平如何了,李慕揉了揉臉頰坐在梳妝臺前,“隐冬,來給本宮梳頭。”
三宮女中略高挑的那個應了一聲上前服侍。
待梳妝完畢,李慕仔細端詳着鏡子裏的臉。
“公主感覺如何?”
“善!”
李慕看着看着突然想起孟和,轉過頭跟宮女閑言碎語:“都說孟琴師姿容絕世,論氣度猶勝容昭儀一籌,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父皇新得了個美人兒,不過兩月就封了容昭儀,近來常留宿在她宮裏,隐隐有獨寵的意思。
李慕前些日子偶然見過容昭儀一面,稱一句美若姑射也絲毫不虛。
可若要僅有美貌,容昭儀決留不了皇帝兩個月,她勝便勝在一身氣度上。似晨間霧晚間雪,明明觸手可及,可真碰上去就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是這種似有還無的神秘感吊了皇帝兩個月,容昭儀已然如此,李慕想不出比容昭儀還盛三分的孟和能仙成什麽樣兒。
大概得不食五谷,吸風飲露吧。
四個大宮女看着她自顧自地點點頭,眼神放空,覺得她們公主更傻嬌氣了些。
現在是日頭最高的時候,太陽發了瘋似的往下砸金光,明晃晃閃了人的眼,熱氣從青磚上蒸騰而出,烤的太監宮女們腳底板生疼。
李慕在殿裏從不穿朝裝,稍微繁瑣些的也一概省去。簡單一身襦裙衣,手臂都開了廣袖露在外面。她拿過差點砸了的八寶攢絲流金扇,百無聊賴地摳弄上面的珍珠寶石。
人還未到,她召來殿門口的小太監道:“去琴房問問,孟和……”
話未說完看到一人穿月白色長袍從宮門拐進來。
月白色并非純白,而是潤過水的白,摻了雪的藍。随着他走近,跟着天光輪轉,藍白二色像活了似的交融流動,直直把他普普通通一件長袍染成九天的仙衣。
古語說昆山片玉,李慕在此刻卻覺得那人定是沒見過孟和,沒見過風雪造物的奇跡,要不然不會是片玉,而是昆山獨玉。僅他一個人,與山川日月同光,占盡世間一切絕豔。
孟和解下背着的琴,對着李慕清聲道:“庶民孟和,見過明陽公主。”
他雙手交握擡起,頭比手更低。李慕見不到他的臉,理智便也稍稍回來了些。
“咳,起吧,孟琴師多禮了。”李慕又幹巴巴地補充:“孟琴師畢竟算作本宮老師,不必行此大禮。”
“庶民不敢。”孟和又是深深一低頭,李慕忙過去将他扶起。
手在握住他腕時被冰了一下,她愣了幾息才想起要幹什麽。
孟和低垂眉眼,自古以來的規矩就是非問話不可直視上位者。李慕忍不住搓了搓剛剛握住他的手指,有些訝異這人是冰做的嗎?摸起來竟比她冷玉的扇柄還要涼。
可惜是個男子,若是女子,向父皇要來陪床也是好的,晚間抱着睡便不覺炎熱了。
李慕在這胡思亂想一通,斂秋覺出她又在出神,輕輕扯了她衣角小聲喊:“公主!”
“喔,是。”李慕唔唔幾聲,叫孟和帶上琴去了主殿。
李慕跟孟和并排而坐。她的琴是皇帝特賜的,原乃前朝一位大家析的琴。名貴自不用說,它妙就妙在這張琴上雕花無數,處處精巧,雕出的鳳凰都快要沖出古琴直上雲霄了。
孟和問她以前學的如何,李慕略略思索,端莊點頭說:“尚可。”
孟和便叫她彈上一段。
李慕認認真真彈了,孟和聽後許久不語,他不知道怎能有人把如此簡單的曲調彈得七零八碎。指法也對順序也對,可叫她彈出來全然像另一個曲子了。
李慕見他神色凝重,不禁越發忐忑:“這……本宮彈得……竟這般惡劣嗎?”
她未長開的眉眼像花骨朵,嬌怯怯一小只,被人合在掌心裏疼寵,每天煩惱的也不過是去哪裏玩,這頓怎麽吃,琴技不佳對她來說就已是天大的事了。
孟和看着她有些失神,鴉黑的眸像落進寒夜,以滿天星辰作底,卻只露出一絲微光。
他擡手輕撫琴弦,彈出她剛剛練習的曲子。手指青白尖尖,散落幾個音調,似廊前鐵馬叮當,又似溪邊水月洞天,清透好聽得緊。
李慕忍不住沉溺其中,見他半晌不回話,又覺得出大問題了,追問道:“孟琴師不必欺哄本宮,實說便可。”
“公主……許是缺了一點點天分,也不打緊。”孟和斟酌再三,謹慎開口道。
誰敢讓嫡公主奏樂鼓瑟呢,她學來不過玩樂。學的好當然錦上添花,不好也沒人敢多嘴一句。
他說的直白,李慕聽後有些喪氣,想自己七歲學琴,如今都十五了也無甚建樹,彈出的曲子連新學的小童都比不過。
她哀哀嘆氣,孟和覺得好笑,“公主不必在意,琴非一朝一夕可成,緩緩來便可。”
李慕氣鼓鼓:“站着說話不腰疼,你沒有這個困擾,當然不懂本宮的難處!”
孟和笑說:“公主教訓得是。”
李慕:“……”感覺更氣了。
話雖這麽說,孟和仍盡心盡力地教她,李慕學的頭暈腦漲,看他手法輕盈,自己一上手就像被細繩縛住似的難以動彈。
……
罷了。
凡人怎能和神仙相比。
待他走後李慕拖着殘軀撲回榻上,她倒寧願是以前那些老古董來教她,嚴雖嚴了些,總好過孟和的溫言細語,再配上他賞心悅目的臉,李慕啧啧兩聲,這威力,難以抵抗啊。
纖春從小廚房裏端來一個冰碗,碎冰打底鮮果鋪滿,走到榻前盈盈道:“公主可要起來嘗嘗冰碗,禦廚新做的呢!”
“沒心情。”
“裏面放了蜂蜜。”
李慕一個白鶴亮翅撲騰起來,纖春笑着把碗遞過去。
她們公主哪裏都好,就是貪嘴愛嬌些。皇帝寵着這個閨女,皇後又有太子傍身,兒子那不好多顯關懷,對小女兒就格外驕縱了點。
“嗯,好吃,叫禦廚再做一碗本宮帶給母後嘗嘗。”李慕笑的明媚,通身都是幹淨豁達,沒沾染宮內的半點污穢。
“是。”纖春笑着出去了。
李慕親手提着食盒,身後跟着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奔到中宮。怕遲了冰都化完,她步伐極快,臉熱得紅撲撲。
進門一陣涼風,李慕嘆謂似的長出一口氣,急急跑到皇後面前請安:“兒臣見過母後!”
衆人跪地行禮:“見過公主。”
“都起吧。”
她興奮得神采熠熠,汗水打濕了額發,皇後看她這狼狽樣忍俊不禁,一面給她擦汗一面笑:“我兒怎的這樣着急,快來跟母後說說。”
李慕便似獻寶一樣将手裏的食盒捧到皇後面前:“兒臣今日又得了一樣好東西,特來給母後嘗嘗,這不怕腳慢冰化……就着急些了嘛!”
作者有話要說: 小公主也好好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