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青衣冢(三)
宋二啪啦一下合上扇子,主房娘子方才驚醒,往後撤回了身子,對自己沉迷其中感到些許不自在。
一把年紀了怎還能為情愛故事迷了去,真是羞人,羞煞人!
她咳嗽兩聲緩解氣氛,問道:“那女子為何叫瑤臺子?取這樣怪的名字!”
宋二笑了,眼睛彎起的弧度讓人想起上弦月,不過不是冷的,背景也不應是烏漆漆的夜。該是橙黃色,最好是初升太陽般的暖色。朱紅的底,越往上越淺的杏仁黃,照在人身上暖的緊。
手指輕滑過扇骨,紫檀木鑲嵌玳瑁為柄,上面镂雕精巧的渦旋紋、繡球錦等祥瑞圖案。扇面以裂紋帛制成,原是純白的顏色如今已經發黃了。
可是工筆細描出的青衣臉依然清晰,依然濃墨重彩。與他驚鴻一瞥時印在腦海裏的相貌并無二致。
扇子裏的美人面眉目含情,宋二笑着說:“她單名一個瑤,又是青衣唱旦裏的臺柱子。傳着傳着,瑤臺子的名諱便出來了。”
“她沒得姓嗎?”
“姓宋。”
宋二将目光投出去,看向酒館門口。鎮子上的人雖然少,但是街邊人來人往頗為熱鬧。
包子鋪的老板掀開籠蓋,白霧轟地一下将他遮住了,賣早茶的,賣馄饨的,都支起攤子招攬顧客了。
這種生活他從未想過,也想不出,直至遇到她,宋君玉的腦子裏對未來才有了一種朦胧的期待。
宋二的目光又飄去更遠的青山上,跟着霧一起,慢慢散了。
酒館裏進來了幾個人,見到宋二時臉上都顯出驚訝,他們都沒想到他來的這樣早,以往都是日中時刻才能看到他慢吞吞的身影。
這幾個人招呼小二過來要了小菜酒水,各自坐好後面就朝着他,宋二繼續講。
且說那日起,瑤臺子便跟了宋君玉。她唱戲還是一樣的唱,只是私下裏不見其他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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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紅閣裏,瑤臺子的容顏算不得最上乘,但她一颦一笑中流露出的疏離卻讓許多人追捧不已。再加上有人真心喜愛戲曲,也願意花銀子與她單獨唱上幾句。
瑤臺子登臺唱戲賺不了多少,大頭還是西紅閣安排她去見客。可宋君玉這麽一手相當于斷了西紅閣從她身上撈大頭,而主事兒的也願意,可想而知是宋君玉私底下貼補給了西紅閣。至于數額多少,怕是讓人想都不敢想。
紅閣裏的女子聽說他改捧了瑤臺子,氣得摔了茶盞,紅了雙眼,扯爛多少條手絹兒都不能一洩心頭之恨。
宋郎好啊,樣貌絕頂,出手闊綽,哪怕她們一文不收也想跟了他。北紅閣的幾個頭牌掙破了頭,也不承想他竟去包了個戲子,白白便宜了瑤臺子那個小蹄子。
這些事瑤臺子心裏明白,面上全作不知。她們罵她們的,礙不到她收銀子。
瑤臺子除了每天上臺唱戲,其餘時間都安安份份地呆在房間裏不出去,那些人想掐架都找不出機會。
有宋君玉這塊護身符,她們再怒又能怎樣,不過是罵得難聽些過過嘴瘾,真要上手,給她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哩!
自從得了這個寶貝,宋君玉往紅閣裏跑的一日比一日勤,大有天天來的架勢。
這日瑤臺子下了臺,丫鬟過來說宋二公子到了。她應一聲就往天字房走,宋君玉不喜歡等人,幹脆叫她帶妝直接來,親手給她卸妝換衣。
丫鬟攔住她說:“宋二公子現在姑娘房裏。”
瑤臺子步子頓了一下,眼垂下來,說知道了便叫她退下,自己改了道往回走。
她這場唱《錦繡環》,在裏頭扮作閨閣小姐,穿一身水袖連青袍,頭上插着斜步瑤,婷婷袅袅移了腳步走,很有些弱風拂柳的病美人姿态。
從門口丫鬟手裏接過沉甸甸的金絲楠木托盤,瑤臺子進了屋。
宋君玉斜倚在榻上飲酒,聽得腳步聲漸近一把将人摟了過來。瑤臺子失去平衡,手裏的托盤碗碟噼裏啪啦掉了一地。
“诶!”瑤臺子喊了一聲。
“莫管它,着人再送。”
宋君玉說着翻身将人壓下來,兩人親密嬉鬧半晌後宋君玉一點點洗去她臉上的顏料。
看着她真實的容顏一點點顯露出來,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異動。若說見她第一面時是埋進去一顆花種,那現在就是它破土而出,輕輕地冒頭撩他了一下。
宋君玉沉默了一會,彎下腰來,在她額角上吻了一下,無關情/欲,單是覺得她可愛,她便值得這一吻。
瑤臺子對他微微翹起嘴角,他這充滿了愛戀溫情的舉動似乎柔和了她的棱角,又好像沒有任何影響。瑤臺子依舊交疊着雙手,端莊地坐在銅鏡前。
鏡中出現一雙人,男子立在一旁低頭看着女子,女子神情溫柔,微側着頭,弧度卻是冷诮分明的。
光線昏暗,鏡中人的影像都模糊起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恍惚中兩個人的身影仿佛都合成一個了。
西紅閣裏的樹木層疊,花草大多敗了。一陣風吹來,“北紅閣”味道,脂粉氣女人香,混亂中帶了腐臭,瑤臺子望着窗出神。
剛才的一切都像幻境,宋君玉離開了,他的茶還冒着熱氣,一縷一縷地升騰起來,糾纏,環繞,遇到上面的冷氣便散了。
瑤臺子起身關上窗,将茶水往門外一潑,轉身回了屋。
她微動的心也跟着茶水一起砸在地上,四散開來了。過不了多久,水幹後,地面上不會留下一點痕跡。
“诶,你說這戲子喜歡宋二公子嗎?”宋二看了發問的人一眼,說:“喜歡。”
她是喜歡他的,可也只是喜歡而已。
宋二抿了口茶繼續說。
那一吻過後,宋君玉對瑤臺子的态度轉變了許多,不再動手動腳,連親吻都少有。每天像點卯似的來看她一眼,陪着說幾句話,也就走了。
瑤臺子不在意這些,他來也好,不來也好,她從不過問,也不會邀寵似的刺探他明日來不來,今天去了哪?她待他一向平淡。
不過托他的福,瑤臺子的住所已經成了西紅閣裏最好的院落。院裏種的青竹,窗前挂的燈籠,屋裏放的屏風,桌上擱的手爐,哪一件都是宋君玉細細挑好後遣人送來的。
瑤臺子看着總想發笑,怕是賣了她自個兒都換不來這些東西,也不知是她用它們,還是它們用她。
貴重之物放在貴人那是珍品,放在低賤人的旁邊,平白無故就感覺失了分量,金不像金,玉不像玉,總歸是個贗品。
就像北紅閣的人說,瑤臺子再受寵又能如何,等宋二公子大婚後,看她還能得意幾天?一個戲子身份,做妾都不夠格!就算宋二公子願意,丞相府也丢不起這個臉。
這個理誰都懂,瑤臺子心裏更是跟明鏡一樣。
宋君玉十八歲那年,丞相府就給他定了內閣大學士的嫡幼女李儀寧。一個十八,一個十五,三歲之差可謂天造地設的一對。
後來因為李儀寧身體嬌弱,家中長輩想多留幾年,兩邊商議後就定在了宋君玉二十一歲這年成親。
議親時,宋君玉對此不置一詞,反正都是要娶妻的,宋丞相看中了誰他便娶誰,李儀寧還是王儀寧,對他來說并無區別。
算算日子,再過四五個月,他就該娶妻了。到時候她要何去何從呢?求他納了自己?
想到這瑤臺子自己都笑了,她做不出這等獻媚的事兒來,也不想受主母的窩囊氣。做外室嗎?那就更低賤更讓人看不起了。
罷了,想這些有的沒的幹什麽,宋君玉都沒發話,她瞎操這些心!
瑤臺子打開妝奁對着銅鏡給自己畫眉,覺得還是園子裏唱戲好想出門報備一聲就出門了,也不用守那麽多條條框框。
她換好衣裳抿勻口脂,準備上臺去了。
臺下有個人引起了她的注意。一身棉白袍,手裏握着一把錦繡扇,身量中等,面容溫和,唇色淡淡,看起來就知道是個好脾氣的。
他和周圍那些人都不一樣,一身書卷氣,絲毫沾染不上旁人的污穢,仿佛他來的是茶館清樓,而不是一擲千金的紅館。
你怨不得我,瑤臺子收回目光專心唱自己的,不再去看他。
今日唱罷後宋君玉還沒來,瑤臺子匆匆回了屋,百無聊賴地親手卸妝。往常都是他來卸,現在自己上手反而有些生疏了。
有人輕叩了下門。
瑤臺子擦完臉看向門口說:“進。”
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個面生的小丫頭。她明顯是偷摸過來的,臉上的緊張顯而易見,她喊:“姑娘。”
瑤臺子頓了下頭說:“什麽事。”
她更緊張了,肩膀都輕顫着:“有,有一位大人讓奴婢給您帶個話,他說他在二等房第三間等您。”
二等房第三間,瑤臺子微嘆了口氣,她知道是誰了。看着眼前這個怕得不行的小丫頭,說道:“以後莫要收人錢財替人傳話了,容易挨罰。”
小丫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向她求饒:“姑娘饒命,姑娘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姑娘不要告訴主事的。”
瑤臺子将她扶起,好言安慰兩句便讓她走了,都是苦命人,何必為難她呢。
紅閣裏頭的責罰吓人得很,要是讓別人知道後告發了她,她這十一二歲的小身板根本挺不過一輪接着一輪的板子。
那板子打在肉上有多疼,瑤臺子是領受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