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
其實薄媚與淳于尊并沒什麽交情。兒時只知淳于家三代為将,骁勇忠誠,又聽聞他們家的少年兒郎均是爽朗清舉,一表人才。凡當年聽說過的戰役,無一不是淳于家打下的勝仗。雖然樂邑通常是能不戰就不戰的,便是非戰不可也定先命諸侯國來解救。
所以樂邑擁有這樣一家真正能戰的武将,真是難能可貴。
但因畢竟是女兒家,小時又不懂得關心戰事,對淳于氏的認識,也就停留在此。後來嫁去蒼慕,就更不知樂邑的人事變動,也就沒在意何以封蒙做了大将軍,而淳于家被派去邊疆。
出于薄媚個人,知道并信賴淳于尊此人,是因為兩個原因——
第一,大約十年前的夏天,淳于尊凱旋,不要封賞,只滿副戎裝跪在城門下求天子賜婚,求将大司樂手下的琴師衣久久賜予他為妻。衣久久算是薄媚的師姐,身世飄零,從小便被送入宮牆,不肯美色事君,十二歲起束冠作男裝,從大司樂龐修子習琴,甘做一名默默無聞的宮廷琴師。
在淳于尊求親前,薄媚并不知兩人的一見傾心,生死相許。那一次,整個樂邑城都知道了一段良人佳話。淳于尊拒絕了多少權貴小姐,娶一名琴師為妻,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薄媚由此對他産生了好感,因他耿直而專情,勇敢而無畏生死,想必是個值得敬佩之人。加之她從來就很喜歡衣久久這個比自己年長許多的師姐,覺得她铮然風骨,潇灑逸然,不似凡塵女子。她喜歡的人、待她好的人,必定不會是壞人。
至今猶記得那一天光景,驕陽之下,那将軍将宮門裏走出的白衣女子抱上馬背,而後一騎絕塵,兩人縱馬離了塵世喧嚣。
第二,這一次回到樂邑,因得知北疆危機,薄媚特意處處留心。那日在紫極殿裏翻看蕭長史的一摞奏折時,偶然發現了被壓在最底層的幾封血書。
血書署名“淳于尊”,自瑬山山南城發來。第一封是半年前的,寫着北狄進犯墨頤,請樂邑派兵支援。
薄媚看後試探問父皇,樂邑可曾派兵支援?天子為難地說,從來都是侯國保護天子,哪有天子反過來派兵助侯國的道理。薄媚驚奇,道父皇怎可以如此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唇亡齒寒,王臣有難我們怎可不幫?更何況墨頤是我們本姓諸侯啊。天子道,言雖如此,可樂邑兵窮,哪來的兵馬支援墨頤!大将軍說了,我們人員有限,若為救墨頤損耗了軍力,來日北狄南下騷擾樂邑,我們怕就無力抵禦了……
第二封血書是三月前,算來正是北狄墨頤戰事膠着時期。書中一再求援,連連三聲“唇亡齒寒”。第三封是一個月前,墨頤徹底失國後,淳于尊傳書道,恕臣不能遵命,誓死留守山南城,山南失守,樂邑不保!請派支援,今冬伺機奪回墨頤失地。奪回失地,重築堡壘,方可禦敵南下。
薄媚又問父皇何以不按淳于将軍說的做,天子只憤憤地道,天方夜譚!損兵無償。又說此人不服調遣,策動軍心,手下沒一個聽皇命之兵,全部擁護他。調他回京,他卻抗命。
更多的沒來得及了解,她也有些茫然。因為畢竟不是研習兵書的,她也說不上來誰對誰錯。只是覺得危急危急,雖還未起戰,然已是黑雲壓城。強兵迫在眉睫。
但心裏其實是偏向淳于尊的主張的,如今樂邑赤條條暴露在外,不如趁北狄戰後修整、人少地多不好管理墨頤之際,奪一些領地回來,駐兵守衛,給樂邑一個緩沖。
不過現下說什麽都是空談,許多事情還要考察清楚再說。
……
何以大将軍明明身在營中,軍營守衛卻說連校尉也不在?今日問斬淳于尊,父皇知否?既是已經貼出告示……薄媚不敢想,難道是父皇授意?
她不相信這樣一個耿直忠誠之人、一個肯以血書上谏之人、一個世代忠良之後,會背叛家國。更何況他血書中的主張,忠肝義膽,舍身為國,絲毫沒有利己之心。
況且眼下看來,大将軍封蒙越來越可疑。不可讓他持國,所以武将之中一定要留有可以與之抗衡之人。軍中不少将士多年跟随淳于三代将領,頗為擁戴。淳于尊是淳于氏現存唯一的直系血脈了,他若一死,封蒙必定一手遮天。
所以薄媚押了淳于尊。
如若押錯了……押錯了再說。
薄媚沖上刑臺,被人攔下。淳于尊聞聲擡頭,看到她,眼中流露出幾分陌生,有些愕然。封蒙目光陰鸷地打量她半晌,笑問:“你說你是何人?”
“大将軍是真不認得我還是假裝?”薄媚解開發帶,用手背擦掉額上胎記,“前日紫極殿外我們剛見過的,大将軍還問我回來路上是否順利,不是嗎?”
“哼,簡直荒唐!”封蒙冷笑,“公主殿下此刻當然是好端端地待在宮中,怎會出現在這亂哄哄的法場裏?你這賊人,竟敢冒充公主混入軍營,有何陰謀?難道是夥同胡人,來解救這賣國賊寇?來人,将她拿下,繼續行刑!”
“慢着——”薄媚閃身沖進去,搶奪儈子手手中刀柄。然力不及人,奪不過,又去拖拽淳于尊的身體,企圖把他自鍘刀下拖出。然尚未拖動,頭上封蒙又一道令下:“一并行刑!”
……什麽?薄媚愣在當場,叫苦不疊。雖說行動之前已經想到了最壞的結果,封蒙若為斷絕後患是會對她的反對之聲置之不理的,但萬沒想到他會直接否認她歲黓公主的身份,并膽敢對她用刑!
料想這回真是礙了封蒙大事,他要斬草除根以絕後患了。眼下以私闖軍營的重罪殺死薄媚,日後天子問起,他只說當真不知道是公主喬裝的一個玩笑,也不理虧,錯在薄媚,能治他何罪?好狠的人。
完蛋完蛋完蛋,要死要死要死。
思緒正紛亂,卻感覺身體被人猛地抛出,滾了幾滾滾下刑臺。她擡頭,看到鍘刀落下,淳于尊看着她,目光慷慨決絕。刀光一閃,他閉目,收手,她伸手,張口無聲。
“陛下駕到——”人群外突然有人尖着嗓門大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還是只有一個人的聲音。
……蕭長史啊蕭長史,你以為換個粗嗓門就聽不出來是你了麽?薄媚幾乎想扶額。
但顯然在場其他人不認得蕭長史的聲音,倒真被唬住了,紛紛惶恐地朝外張望。包括封蒙和行刑官。薄媚及時看時,還好鍘刀還未完全落下。蕭長史已趁衆人不備竄進場中,一把撈了淳于尊背在背上,撒腿就跑,也顧不得把人家斷足的傷口在地上拖出了兩道觸目血痕,一邊又伸手來拉地上的薄媚。“快跑啊——”
薄媚跟着跑。聽到封蒙在後面下令“射殺”,便有羽箭擦破空氣,“嗖嗖”幾聲劃過身旁。
一路跑一路跑,趁着亂竟跑出了軍營。這一刻竟有些感激軍中防備疏忽、士兵身手不行,無形之中救了他們一命。
到了系馬處,蕭三不知發生何事,但見主人背着個滿身血污的男人狂奔不已,忙把毛驢解下來遞給他。薄媚翻身上了自己來時的馬。
蕭長史将淳于尊扔到薄媚馬背上,自己翻身上驢,道:“你帶着他先跑,跑去安全的地方救治。我掩護。”而後又道,“哪裏會合?”
薄媚飛快想了一想:“公主府。”
而後各自揮鞭,分道揚镳。薄媚抄着小路疾馳回宮,甩開了尾随的官兵,卻在宮門口看到了大将軍手下的兩員副将,分別帶着一隊全副武裝的兵馬守着宮門,想必是在等候他們自投羅網。
本想着先回宮看看,回宮以後就可證明自己的身份了,那時便是再見到封蒙也不懼他。可眼下看來,有人快她一步。若在此處落了網,功敗垂成不說,還怕保不住淳于尊性命。
于是掉頭沿着小路去了城東歲黓公主府。
這府邸是父皇在她十歲時賜給她的,恢宏華美。但因父母不舍得她出宮去,便仍留她在晨曦宮裏長住,這公主府便一直空置。如今看來,是時候重啓了。
路上淳于尊一直伏在她背上,氣息奄奄,身子沉重。薄媚怕馬兒跑得太快将他颠落在地,一手握着缰繩,一手回手死死固定着他,不時出聲安撫:“快到了,将軍再忍忍——”
他鼻腔裏噴出灼熱氣息,快要把她頸項灼傷。渾渾噩噩一路,快到公主府時,他方有些清醒過來,張口想要說話,卻先湧出一口滾燙的血,落在她肩上。薄媚聽到他口腔裏支支吾吾的聲音,仿佛想要講話卻講不出。回身看時,只見他半張的口中竟血肉模糊,舌頭連根斷了。
薄媚一驚,道:“将軍方才咬舌自盡?”想一想又不對,咬舌怎會連根,心一沉道,“封蒙對将軍用了截舌之刑?”
淳于尊點頭,又吐了兩個模糊的音。口齒不清,如同呢喃,薄媚卻深信不疑自己聽清了那兩個字,試着重複一遍:“……久久?”
淳于尊一邊點頭,一邊已落了一行淚下來。然後身子一沉,昏死在薄媚肩頭。薄媚護着他不落馬,承諾般道了句:“我會派人接她過來。”
到了公主府,自有常年看門的老管家接待。所幸封蒙等人一時想不到此處,他們進門還算順利。畢竟是自己的地方,藏匿一個人還是不難的。只等延俊來接應,進宮去見到父皇,便可替淳于尊求情。無論如何,望能免死。
等了許久還無人來,薄媚想到延俊怕是不知道他們來了公主府。一面派人去給宮中送信,一面派人去淳于府接将軍夫人過來。府中自有家醫,替淳于尊處理過口中和足腕血湧不止的傷口,煎了兩付藥送服。
傍晚時淳于尊轉醒,看着身旁薄媚,目光有些惘然。開口想說話,卻發不出聲來,痛得生生蹙眉,十指攥緊了被褥。
“将軍勿動——”薄媚看他模樣,自己也是心驚肉跳,小心翼翼按住他,長嘆一聲,道,“我知将軍忠良,必不會背棄家國。不管封蒙是出于政事主張分歧,還是出于龌龊私心,對将軍下此毒手,總之,我會好好勸說父皇,力保将軍性命。”
淳于尊一眨不眨看她半晌,像是覺得奇怪,又覺得荒唐,難以置信,又有些無奈。突然啞聲大笑,一直笑一直笑,笑得頸間的青筋都開始抽搐,直笑出兩行清澈的淚來,沖刷臉上污濁。
薄媚有些無措,想安撫他而無從安撫。他卻猛地坐起身來,邁足下床,卻硬生生跪倒在地。方才想起自己早已沒了雙足,坐在那裏,又笑了起來。
“将軍要什麽?”薄媚扶他不動,小心問道。淳于尊擡手指了指案上紙筆。薄媚命人将他扶回榻上,自己去取了紙筆來,見無處擺放,又叫人将桌案擡來。
鋪開紙,他握筆的手顫抖了許久,方才狠狠落下四個大字——陛下棄我。
薄媚一驚,道:“真是父皇下旨……”
淳于尊不答,換了張紙寫道——江山危亡,江山危亡!
“将軍……”
他繼續寫——墨頤失國有詐,實則故意降敵,來年聯手亡我薄野。墨頤國君觊觎皇位,墨頤薄族欲取我族而代之。封蒙與墨頤常年通信,此人不可信。他手握重兵,挂帥印,卻不認真操練兵馬,常以歌舞娼妓渙散軍心。以權謀私,胡亂調動邊關守将,安插親信至各要塞。來年若戰,俱是隐患。除此之外,多年放任軍中各級将領貪污軍銀,中飽私囊。
趁他換紙的空擋,薄媚拿起已寫好的這張反複讀閱:“封蒙是墨頤的人?”
淳于尊點頭。
“他也是貪污的大頭?”
淳于尊卻搖頭,寫道——封蒙以獻禮求和為由,斂百姓上繳之軍糧賦稅,贈與北狄;軍中魁梧之士、郡縣參軍者精壯之丁,全部作為奴隸向塞外輸送,源源不斷。我淳于部精兵,盡數被俘,三千忠烈之士,痛國之将亡,自盡于山南城。
“怎會……如此?”薄媚聲音不自知帶了些顫抖,“這些事……這些事……我要趕快告訴父皇知道……”
淳于尊挑唇譏笑——你當他不知?
“他……知道?”心似破開無底大洞,所有的思緒都在轟然倒塌,飛速下墜。
——你,有心救國?
“……當然。”
淳于尊望進她眼中,眸光冷利精銳,盯看良久,似乎在評估她值不值得托付。而後嘆息落筆——可會将兵?
“……不會。”
——久久手中有一半作廢虎符,凡我祖、我父舊部,皆識得,見之便知汝是淳于氏托付之人,危難之際,必當追随聽令。其中有些仍在軍中任職,有些鎮守八方,有些已告老還鄉。然他們之中大多垂垂老矣,不能力挽狂瀾,為今之計有二:一則重新募兵,自己統領,此為長久必行之計,然應對來年戰事恐來不及;二則借兵,然恐引狼入室,養虎為患。
——除此之外,趁今冬嚴寒,應加緊築城。
“在哪裏築城?”還沒等到回答,便聽院門外腳步聲紛雜,有人叩門大喊。薄媚起初以為是接衣久久的人回來了,或者是蕭長史帶了随從,後來又覺得不像,叩門聲一陣急過一陣,像催命一樣。老管家一臉慌張跑進來,薄媚便知大事不好,吩咐管家将淳于尊帶去後院藏好,自己出去開門。
這個時候就非常遺憾自己怎麽就沒有故事裏人物常有的那種在家裏挖地道的好習慣。
☆、去留肝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