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
薄媚是被颠醒了。
……等等,颠醒?在、在做什麽?
在好奇心與戒備心的共同作用下,薄媚驚醒過來。首先,記憶沒有丢失,還好還好。其次……身下暖暖的,有人在背着她奔跑。是具寬闊可靠的肩膀。是誰?借着壁燈搖曳的光,可以看到那人白革覆眼。是他?
雖看不見,他卻健步如飛,沿着漫長的甬道一直跑。
薄媚道:“桀找我?”
那人不答。
“你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
那人不理。
途徑無數個岔口,一路跑到了那日出墓道的盡頭。薄媚漸漸開始察覺不對,尤其當看到甬道盡頭橫着的幾具女子胴體時……隐約猜到了什麽,雖然難以置信。
男子放下她,開始拖弄地上的屍體。是了,這些都是屍體,是水晶棺中已死的女人。他将九具屍體分別擺在九個方位上,按照那日公子桀的陣型擺放。然後起身,運氣去擊頂上倒懸的綠玉麒麟。
紋絲不動。
再發力,再擊,不動。加大力氣,再擊,還是不動。薄媚比較好奇,他眼睛看不見,那是不是內力打歪了,壓根兒沒打着麒麟,自己也不知道?忍了半天,還是覺得幫個忙比較好。于是上前去扶着他的腰身給他擺了擺位置,讓他站在麒麟正下方,道:“這裏,朝頭頂發力,再試試。”
男子愣了下,任由她擺弄。然後聽話地朝頭頂推掌發力,還是紋絲不動。
薄媚思索一下,道:“是不是必須活人擺陣才行?畢竟那日九人都是站着的……對了,站着……你有辦法讓她們站起來嗎?”
那人收手,有些遲疑地看向她……面向她。突然身後由遠及近傳來悶響,像是金門層層開啓。心道一聲“不好”,有人來了。男子迅速将薄媚拉入陣型中央,讓她站在那裏,又脫下自己的金衣,揮劍砍成九片長條,一頭分別系在地上橫屍的頸上,拉她們站起身,一頭交到薄媚手裏,讓她站在陣中牽引。他自己則縱身一躍,親手去扭動頂上的綠玉麒麟。
“轟隆隆”一陣機械摩擦聲後,腳下終于一空,薄媚感覺身體驟然失重,飛快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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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沉很快停止,她又落在了盲眼男子背上。他背着她疾馳,沖出白色殿堂,沖進懸崖山谷,踏上漫漫荒原,足下生風。回頭看時,那巍峨高聳的殿宇,是淩空建在山崖峭壁之上,遺世獨立。而舉目所見,絲毫沒有陵墓的蹤影。
薄媚心想,八成是鑿壁而成的崖墓,而非常規穴墓。內裏又是黃金建造,不知費了多少人力物力。
“為什麽救我?”薄媚問。當然得不到回答,因為他不會說話。
“你叫什麽名字?”薄媚自顧自問,“你幫我,算不算背叛了桀?他會不會為難于你?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樂邑會派人來救我的,只是時間早晚問題……要不,你別再回去了,反正已經逃出來了,離開桀吧,離開懸花……”
男子不答,只是一刻不停地狂奔。薄媚看到他手裏拿着一只盒子,突然猜想裏面該不會裝着自己的記憶簿吧?這猜想當然是無稽之談,趕明兒安頓下來還是重寫一份好了。正好多寫寫也能溫習記憶。
這樣想着,卻感覺男子腳步趔趄了一下。他卻未停,繼續狂奔。薄媚道:“你很累吧?放我下來好了,反正已經離開很遠了。”
還是不停,甚至更加加快速度。怎麽說不聽呢?薄媚咕哝一句,也任由他背着。
翻過三個山頭,到達一處谷地,方才停下來。凝神聽時,山谷裏回響着沉沉行軍聲,少說有幾百人馬,速度不慢,來勢洶洶。
男子遲疑一下,退了幾步。薄媚感覺到他的警惕,道:“放我下來。”下地之後,拉他躲進一旁的灌木林中。灌木低矮,不大能遮住兩人身形,薄媚安慰道:“別怕,八成是樂邑的人。我不會讓他們為難你的。”
拍了拍那人的手,他卻有些慌張地縮回。薄媚也沒在意,只是覺得他的手好冷。不經意低頭,卻看到他左腿小腿上紮着一枚金镖,鮮血如注,染紅了鞋面。不由得一驚,擡頭回望。來時路上隐約有人影綽綽,金色人影。
“這麽快?”薄媚嘆道。而後感覺手被男子死死攥住,似乎無聲地在說“有我在”。他的耳朵動了動,敏銳地捕捉兩邊的動靜。
“來者何人?”
……薄媚覺得自己産生了幻聽。
男子又重複一遍,許是太久沒說過話,聲音喑啞得不成樣子:“來者何人?樂邑還是蒼慕?”
“你……會說話?!”薄媚只顧驚奇。
“樂邑還是蒼慕?”他只管簡明扼要。
薄媚張望一眼,山谷入口處已有暗塵随馬,轟轟烈烈奔來一隊精兵。旌旗被風吹得飄搖,看不清上面寫着什麽字。為首的将領一襲紅戰袍,飒爽英姿,有些纖瘦……走近了方才認出,那是雍門軒。
“是流火。”她小聲道。
“善否?”他聲音比方才清澈許多,薄媚覺得有些耳熟,便認真盯着他看。
“流火善否?”他重複一遍,沒等回答,卻聽到後方追兵越來越近,道一句“自求多福”,便攬着她起身,躍出灌木叢,攔下流火兵馬,把盒子塞到薄媚懷裏,又将薄媚扔入軍中,道:“走!”然後回身迎着追兵跑去。
“阿苦。”來不及多想,雍門軒已自馬背上伸手下來。薄媚翻身躲過馬蹄,握住雍門軒的手,被她拉上馬背,同乘一騎。
“坐好了,看來前方有妖鬼出沒,我們要繞路了。”雍門軒號令一聲,全軍呼應。大家勒轉馬頭,沿着羊腸小道進入山中。
全軍狂奔将近五裏,方才放緩速度。薄媚也換了匹馬單騎,終于得空同雍門軒打招呼:“多謝雍門将軍仗義相助。”
“哪裏的話,好歹相識一場,比點頭之交還是要親那麽一點點的。”雍門軒笑着打量她,“多日不見,歲黓公主又漂亮許多啊,這叫我們這些風吹日曬的糙人好生羨慕……”說着卻突然頓聲,蹙眉道,“……喂,那公子桀沒對你使毒吧?”不等薄媚回答,便急不可耐召喚軍醫上前。
薄媚婉拒再三,還是盛情難卻,只好隔着馬伸手過去給軍醫號脈,又應要求吐舌頭給軍醫看舌苔,軍醫表示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她又好心把目望見借給他用。
軍醫表示公主身體康健,無有異樣。雍門軒捏着下巴半信半疑道:“奇了怪了,你以前不是一個風騷的人啊,怎的現在如此風姿綽約……莫不是……用了公子桀研制的什麽美顏的藥?聽說他是很神神叨叨的。”
薄媚覺得她“風騷”一詞用得很不恰當,但左思右想仿佛不大好糾正,就權當她誇獎自己了,點頭道:“是服了一味美顏藥,聽說名叫‘芳華劫’。”
“是麽?趕明兒派人求些來……”
薄媚心道,只怕你的人有去無回。嘴上只正兒八經道:“雍門将軍何以途徑此地?”
“哦,這不白歌的危機解除了麽,我流火援兵班師回朝,剛好路過此地,剛好碰到你,你說巧不巧?這都是緣分啊緣分!”
“回流火國路過懸花?”并且路過這荒山野嶺?薄媚在心裏默默畫個地圖——蒼慕在流火西方,懸花在流火西北,懸花在蒼慕東方,軒丘在蒼慕北部,白歌在蒼慕東南,那麽懸花在白歌的……白歌在流火……白歌在懸花……白歌到懸花……白歌到流火……咳,真他娘的悔恨當初地理沒學好。
那麽問題來了,白歌到流火國都到底經不經過懸花呢?薄媚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雍門軒只當她精通地理,發現了端倪,當下有些心虛,咳兩聲道:“那什麽,直接回去那條道上聽說有劫道的,所以我就決定繞個遠。正好看看風景什麽的……”
“這樣啊……”薄媚心不在焉點點頭,腦中還在排版各國方位,隔了一會兒,“流火雄師害怕劫道的?”
“啊,那、那什麽,這不大部隊先遣回去了麽,就我帶了這幾百人墊底,想着劫財不要緊啊,反正我們也沒財,別被人劫了色才好,我雖不美豔,但也是有許多仰慕者的,譬如說那條道上的那個山大王聽說就很仰慕我……好歹也是一國公主,不能失了尊嚴不是……”
薄媚:“……”
雍門軒:“總之要我說,這他娘就是緣分!你說是不是?”
薄媚:“……”
雍門軒:“好了話不多說,我們趕路,後天太陽落山就能到達流火境內。”
薄媚:“哦不不不,從這裏北上就是樂邑京畿,流火我就不去了。我們分道揚镳,各奔東西。”
雍門軒:“那怎麽行?公主這麽如花似玉,我怎麽放心你孤身趕路?萬一懸花也有劫道的呢?”
“怎麽是孤身趕路呢?”薄媚眨眨眼,不解,“你不打算派人送我?”
“……呃啊?”
薄媚環顧随行兵馬:“借我十個人就夠了,放心,安全抵達樂邑,會給他們賞賜的。”
“……哦,那不行,我的兵都是傷兵,要趕回家養傷的。”
薄媚又打量一遍:“傷兵這般矯健?”
“啊哈,他們好面子,這不在公主面前強撐着麽……”
“流火軍士果然骁勇,名不虛傳。”薄媚由衷贊嘆,“那麽我就只好自己回去了。”
“那怎麽行?萬一有什麽閃失,叫雍門軒怎麽向樂邑交待?好了就這麽說定了。公主還沒去過流火國吧?就當是去游玩做客,我大哥定會隆重招待的。回到流火,我立即就去安排護送公主回樂邑的車馬。說定了,好吧?”說着也不等薄媚回答,轉身吩咐大家全速前進,晚間到下一個郡縣休息。早日歸國。
薄媚:“……那麽好吧。”權衡一下利害,多日被囚禁精神不濟,此刻身體薄弱,孤身行動确實不利。聽雍門軒的意思,這裏距離流火國都不遠。不如先随她去,路上不必擔心安危問題,也不必擔心桀派人追來,畢竟桀的手下身手再高想必也抵不過幾百重甲精兵。到達落腳處後,也可向樂邑傳遞消息,通報自己的行蹤和經歷。
一邊這樣想着,薄媚一邊好奇打開了懷裏的銅盒,方才盲眼男子遞給她的那一個。當即大驚,裏面果然裝着她的記憶簿和紅色銀針,還真讓她猜對了。只是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對折的紙箋。打開來看,寫着這樣一句話——心頭血此藥,日後千萬少用。公子桀道,凡服用者,終有一日記憶盡失,心智癡傻。世事紛擾,不妨忘記。
薄媚驚得說不出話來。倒不是驚奇心頭血的反噬藥力,而是驚奇——究竟是何人?以何立場對自己說出這樣的勸告?
山頭之上,有人立馬看着山谷裏這一行人走過,向着南方的流火。面無表情。待到兵馬絕塵而去,方才勒馬回身,道:“回國。”
身旁人跟随,看他一眼,道:“廣韻,你的選擇是正确的。”
慕廣韻不語。飛馳一陣,方道:“我只是不想再與她有任何瓜葛。”半晌又道,“你說的對,到底要對立,與其那時為難,不如趁早斷絕。”
孟寒非苦笑,心道,又沒人問,你何必強調?到底還是在意了……
☆、抵達流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