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
衆将領大驚,紛紛擔憂地看向慕廣韻。
“中毒?”慕廣韻輕笑,氣定神閑,一如往常,“我好端端坐在這裏,何曾中毒?”
“……”松一口氣的同時,心裏莫名震怒不已,還對他感到失望,“慕廣韻,你欺騙利用一個女人對你的感情,不覺得太過卑鄙了麽?”
“……”慕廣韻愣了一下,“公主這是在對慕某表白心意?”
“……表白個屁,不要裝傻,我是在說——”
“諸将請先各自歸位吧,我與公主有私事要談。”慕廣韻幽幽打斷話頭,一邊款款起身,目送将領們離帳,方走到薄媚身邊,道,“看來,夢寐已經對公主表明了身份?”
“真沒想到你這般陰險狡詐!”
“公主這樣說未免有些過分,”孟寒非替他主子辯駁道,“公子出此下策,不也是為了救公主脫險?”
“哦?你這般有情有義?”薄媚冷笑,“那我倒受不起了。”
慕廣韻但笑不語。做了個“請”的手勢,邀薄媚向帳外走去。
“做什麽?”
“巡視。”
“我為什麽要跟你去?你……你放開我!”
“不可。”慕廣韻扣緊她手腕,用了不小的力氣,“勞煩公主近日與慕某形影不離,不要再給慕某的敵人可趁之機,抓了慕某的把柄。”而後又笑道,“公主若有什麽差池,我可擔待不起。”
原來如此,原來是為免她成為累贅。“慕廣韻,你究竟想要什麽?”薄媚也不掙紮,只冷冷問他,“籌謀四年……或許不止,是韬光養晦,還是卧薪嘗膽?其實,從一開始,從去南淵做人質開始,就已經進入你的計劃了吧?無論是廢立世子、老國君暴斃、還是魏眄複辟,政局動蕩,每一步,都在你預料之中。好大一盤棋!你想要什麽?”
“南淵。”
Advertisement
“……你倒坦白。”薄媚笑,“野心麽?還是什麽,別的原因?”
“原因啊……”慕廣韻想了一想,“我倒給不出你一個具體的原因。若說得冠冕堂皇些,是為了以戰止戰;若說得大義凜然點,我的師父、寒非的大哥、還有蒼慕許許多多優秀的将領、無名的士卒,都死在了與南淵無休無止的戰争中,我要滅亡南淵以告慰萬千亡靈;若說得真實一點,南淵虎視眈眈,觊觎我蒼慕南部多時,白歌時時刻刻面臨危機,我不滅他,他也終會滅我,故我先發制人;若說得自私一點,我,慕廣韻,已不再是蒼慕世子,往後也坐不了蒼慕的江山,可我心有不甘,所以要自謀生路,眼下南淵正合适做我新的領地。”
笑一笑又道:“總之,你要理由,理由可以很多。但其實,也沒什麽具體的理由。我便這樣做了,正如這世上往古來今千千萬萬挑起戰争的人,無非是為賭一個輸贏。就好比你的先祖、薄氏王朝的開辟者,他又是為什麽理由滅亡這世上曾經鮮活的一個個國家呢?”
薄媚半晌無言以對。明知他說得不對,卻無話反駁。只能說,何其殘忍!“南淵也是一個國家,”薄媚道,“你沒有見過,那裏的子民,也很淳樸,也很簡單……他們也在認真地活着,如同蒼慕的子民一樣。你為什麽,要将無辜的他們帶入災難?”
慕廣韻腳下不停,卻沒有說話。良久方道:“我不知道,原來公主這樣善良。”那昏君分明從不理百姓的死活,懦弱怕戰,一再割地,向蠻夷進貢勒令諸侯國搜集來的奴隸,甚至縱容異族在樂邑城中燒殺搶奪,萬衆唾棄已不是一日兩日。如此既無血性又無人性的昏君,生的女兒倒天真至極,不像是裝出來的僞善。想必是從小被呵護得太好,不知世間疾苦。
是要死人的。可是既有戰争,就不可避免。這亂世裏,哪一年不起戰亂?哪一天不死人?自從懷風河改道,已将白歌坦露給了南淵,若他此刻換了魏眄的懦弱無能,任人宰割,改日,枉死的怕就是蒼慕的子民。如果算是兩難,那他必然要選擇保護自己的子民。起碼……起碼,他自認不是一個殘忍到屠殺亡國百姓的人,而換了別人,卻未必不會屠殺蒼慕的百姓。
當然,他不辯駁。因畢竟避免不了枉殺無辜,手上但凡沾染了一滴無辜的鮮血,就沒有資格将自己标榜成好人。
更何況,如今的步步為營,他的确是有更大的圖謀。
……便這樣做了,便是個奸人。又如何?他有他的目的,管世人如何評說。
慕廣韻放開了薄媚,叫孟寒非好生照看,自己走去軍中閱兵。将士們見了他,士氣大振。“明日一戰,”他登高而呼,“是我們奪取南淵都城的關鍵,請将士們不遺餘力,全力以赴!”
一呼百應,士氣高漲。他離開時,士兵們喊着“必勝”的口號歡送。
他走到薄媚面前來。薄媚心平氣和說了句:“你說得對,我們道不同。”
“是了,道不同。”慕廣韻輕輕點頭。
四年了,看清了許多,也看透了許多。雖然也有許多越來越看不透的事情。她仿佛錯估了局勢,也高估了自己的作用。當初的沖動和一意孤行,現在想想,未免多餘。與他的關系、與蒼慕的關系,是時候了斷了。剛要轉身離開,慕廣韻卻重重壓在她的身上,仿佛用極大的力氣抱住她。
“慕廣韻,你起來……”心裏是驚了一下的,正在想他何以如此,卻感覺他身子越來越重,鼻息也火熱粗重,噴薄在她頸間。隐隐感覺不對,雙手推他卻紋絲不動,觸手是一片濡濕。低頭看時,掌心有暗紅色血跡。“慕廣韻!”這一次不由得提高了聲音。孟寒非也察覺異樣,上前來扶他。
“不要……聲張——”慕廣韻只說了這一句話,就昏死過去。因為此處離士兵營帳不遠,為避免被人察覺,孟寒非二話不說背了慕廣韻回營。他的面頰從眼前閃過時,薄媚看到慕廣韻臉上,竟敷了一層厚厚的粉,唇上也是有意描畫出的如常血色。
原地遲疑了幾瞬,薄媚跟過去。帳中早有可靠軍醫等候,脫了慕廣韻衣服為其換藥。孟寒非則謹慎地封閉門窗,連身前服侍的近衛也通通遣走。
……原來慕廣韻真的中了毒箭,傷口在右側七、八肋間。為安定軍心,也為震懾敵軍,連日來故作鎮定。連孟今古也不知他身中劇毒。
不僅是劇毒,還是奇毒。孟寒非終于說出實情——慕廣韻中毒後,起初表面如常,耳鼻眼舌卻在不停地衄血,甚至嘔血,皆是深黑顏色。深夜每每如蝼蟻蝕骨,痛苦難耐,無法入睡。但凡入睡,很快便會堕入幽深夢魇,谵妄呓語,說的都是從前的事情,叫得也是故人的名字,仿佛在與故去多年的親人平和對話,有說有笑,像真的一般。最可怕的是,幾次險在夢中斷氣,好在被人及時喚醒,才神魂歸體。雖尚未斃命,但已形銷骨瘦,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四肢百骸也常常劇痛不已,料想毒性終将致使肝腸寸斷。多日來已經秘密尋遍了天下神醫方士,皆無人能解。
甚至根本無人知曉此為何毒。孟寒非握拳良久,沉痛說:“他沉睡的時間越來越久,恐怕……終有一天,會醒不過來。”
薄媚看到榻上之人,汗水已将臉上的白粉沖刷成溝溝壑壑,原本潔淨的皮膚上,布滿了暗色的血斑,鼻中也緩緩流出深黑色的毒血。只是他自己全然不覺,短短一會兒,已經陷入深眠。眉眼平靜,像個無思無想的人偶,看起來倒不那麽可惡了。
軍醫看起來是個經驗頗豐的老者,正在往慕廣韻嘴裏灌不知名的湯藥。薄媚問說:“此藥有用?”
軍醫搖頭:“命懸一線,嘗試而已。”
薄媚突然想起夢寐的話,道:“大人可聽說過‘斷魂’?”
“‘斷魂’?”軍醫驚異擡頭,“公主是說,懸花國公子桀的奇毒‘斷魂’?”
公子桀?又是這個名字?究竟何人?
軍醫卻有些豁然開朗:“這麽一說,臣倒是想起來了。傳說‘斷魂’可致人神魂颠倒,陷入一生中最懷念最純真的夢魇,見到早已逝去的故人,并迷失其中,耽于過往,喪魂失志,最終被自己的夢魔吞食,甘願長睡不醒。同時藥中蠱蟲散布全身,一點一點,将人的肉體蠶食,使他永堕夢中……這樣看來,倒是跟公子的症狀有些相似……”
薄媚明白了,向孟寒非道:“快去懸花國,找公子桀。”
“是。”
孟寒非并未親自去尋公子桀,而是派了一支可靠騎兵。因為接下來的戰役他是副帥,不可缺席。而慕廣韻身邊,只有一名軍醫和兩名下屬知道實情,被安排日夜看守慕廣韻。
薄媚暫時決定留下,何況戰火四起她根本也走不了。在慕廣韻榻前枯坐了一宿,心情有些複雜。
一夜裏,軍醫幾次三番察覺危機,拼命将他搖醒,他才迷迷糊糊恢複神智,但也只是動一動眼珠,并沒能睜開眼。軍醫說這是病情惡化了,前幾日還是能喚醒的。
第二日他整日未醒。大軍向南進發。因為南淵原東北守将鄒天霸已死,原西北守将元風南下勤王,二北幾乎成了空地,而二北中間舊河道沿岸幾百裏早已被魏眄進獻給了蒼慕,故而拿下二北易如反掌。
第三日,慕廣韻仍未醒。拔營南下,前往南淵東北都尉府。薄媚與慕廣韻同乘一車,不過始終是由軍醫在照料,薄媚坐在對面一動不動地看。看了一路,有些迷惘。
這是在做什麽呢?接下來要做什麽?他會不會死?他若死了自己何去何從?他若不死自己又何去何從?
☆、魂牽夢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