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太醫來了,慕侯夫婦也來了。任薄媚百般不願,伊祁将她牢牢按在床上,讓太醫令丞親自查看診治。
慕侯夫婦已然吓得面如死灰,萬萬沒料到會生出這樣一樁惡事。公主的眼睛毀了,在這浩浩執古宮中,被人下了毒手。這要如何向樂邑交待?
伊祁看到薄媚漸漸失去力氣,漸漸昏沉欲睡。想是記憶已經到了瀕臨消散的邊緣。醫士們小心翼翼擦拭她眼中殘存的石灰,她倔強地緊閉雙眼,仿佛這樣就可以不屈服不認命,寧可瞎掉,也不任人擺布。然後,眼角無力地逸出兩行血淚。比往日還要濃豔百倍的顏色。
伊祁心下觸動,漸漸收起了按着她的力氣。媚媚,此刻,你一定恨透了我吧?不過無妨,今夜的事情,記憶簿中不曾記錄,明日你醒來,我還是曾經的伊祁。明日你醒來,就會忘記所有的痛苦,也忘記給予你痛苦的那個人。那時候,你若說想要離開,我帶你離開。
“公主殿下——”太醫令丞顫巍巍開口,“請公主睜開眼睛,是會有些痛的,但忍過一時就好了。老臣會盡量小心,盡力救治公主殿下……”
薄媚不理會。
“……這針是為何所用?公主可有頭痛病症?”太醫令丞察覺到她頸間紮着的數枚銀針,伸手去拔。薄媚突地躲開,伊祁也出手攔住:“公主殿下從小逢陰雨天便會頭痛,這針是樂邑宮中老醫士留下的偏法。不嚴重的,令丞大人請不必過問。”
太醫令丞也不敢細問,只墊着潔淨白帛,探身去抻開薄媚眼皮細細觀察。
薄媚掙了一掙,像是發覺自己就要扛不住昏昏欲睡,猛地睜開眼來,眼中血紅一片,望不到眸子的所在。她抓住太醫令丞的手腕,道:“太醫,無論用什麽手段,請你務必救救我的眼睛。我要看到。”
“老臣定當竭盡全力!只是……怕要費些時日……”
“不。”薄媚堅定搖頭,“我要現在就看到,只要現在看到,以後瞎了也好,剜掉雙目也好,都無所謂。我要你無論用何種辦法,讓我現在看得到本子裏的文字。”
“這……”
伊祁閉一閉眼,終是按住她的手,認輸道:“你別這樣為難自己。乖乖上藥,上完藥,我念給你聽。”
薄媚默了默,反握住他的手,疲憊地抵在額上,道:“說到做到。”聲音低得已經有些飄忽。眼看着她搖搖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昏睡過去。可她始終強撐着不許自己睡去。睡去就會記憶盡散。
感覺手上流過滾燙的液體,伊祁嘆口氣,道:“好。”
轉眼看到婢女們已經在收拾散落一地的記憶簿,快步上前,從她們手裏接過,又吩咐她們退下,親自撿起地上剩下的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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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時姬夫人囑托過,公主的病,不需要讓外人知道。不知道是沖着姬夫人,還是沖着“外人”二字,他死守秘密到如今。其實也算不上秘密,只是別人真的不必知道。歲黓公主在世人看來,已經是渾身毛病一無可取了,若再讓人知道了記性不好的毛病,怕是會被人取笑欺負,甚至借題各生心機。
太醫去了,慕侯夫婦也去了。子夜了,慕廣韻始終沒有出現。伊祁心下冷笑,不出現也好,他不配在媚媚最脆弱的時候陪在身邊。
薄媚躺在床上,眼睛裹着厚厚的白紗,臉上殘存着半幹的血痕……或是淚痕?看起來異常安靜。伊祁只當她睡着了,近近看了一陣,手裏的記憶簿掂量許久,終究沒有翻開。既已睡了,便不念了。十四歲前的簿子她已看過了,十四歲後的,忘了也罷。日後她若好奇,再告訴她那三年過得輕松無恙。
于是轉身欲走。薄媚卻突然牽住他的手,虛弱地說:“念。我醒着呢。”
伊祁苦笑,無奈轉身。她從小都是這般執拗,不遂了她的心意,她怕是要将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竭,這副身子,再不休息,怕是要撐不住了。
伊祁沒有辦法,翻開本子,避重就輕地念了起來。只字不提“雲和山”“慕廣韻”和“夙白”。只說三年裏,她随父皇去了哪裏游歷,又去了哪裏狩獵,某一年某國進貢了奇怪的樂器,她愛不釋手把玩三月,又是某一年拜到太傅門下求學,學來學去嫌太傅太過嚴肅不茍言笑,罷了課找伊祁帶她去郊外躲避父皇責罰……
薄媚聽着聽着,蹙起眉頭:“是這樣的麽?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伊祁知道她腦海中的記憶已經在淡去了,便不動聲色繼續“編造”下去。把時至今日的記憶簿都讀完了,薄媚竟還未睡去。但頭痛病耗心竭慮,她已然有些語無倫次,輕聲地喃喃:“不對……好像哪裏……不對啊……伶、伶倫呢?伶倫是誰?為什麽你沒有提起……可是為什麽我覺得好熟悉……”
“因為太傅常給我們講一個故事,是上古軒轅帝的樂師伶倫造十二樂律的故事……”
“只是……這樣麽……”
第二日天朗氣清,雨下到半夜就停了。薄媚醒來的時候,第一感覺就是,好安靜。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不知年歲。
翻個身,定了定神。試圖睜開眼,未曾睜開,卻感覺到一陣鑽心的刺痛。
“嗯……”悶哼一聲,已有人伸手過來。“伊祁?”她喚了聲。卻是個女聲回她:“伊祁大人出門去了。公主要什麽?奴婢幫您去做……”
薄媚擺了擺手,摸去眼上,是厚厚的紗布。輕微的觸碰也感到痛。這才隐約想起,眼睛受傷了。
……怎麽回事來着?記不起來了,好像是昨晚……起初……然後……再然後……眼睛就毀了。
忘了忘了都忘了。
薄媚略微懊惱,起身摸索着下床。“公主你……去哪裏?”婢女趕忙上來扶她。
“扶我去窗邊。太憋悶了,去透透氣。”
“哦……”婢女似乎舒一口氣,随即又堅決反對,“不行不行,太醫令丞囑咐了,說公主的眼睛痊愈之前是不能見陽光的,會刺傷的。”
“……”薄媚邊走邊道,“沒事沒事,我閉着眼呢。”
“哦……不行不行閉着也不行!說是裹着紗布也不能見光。”
“我不見光,我就吹吹風。”薄媚想一想,說,“這樣,你去開窗,我背對窗子站會兒。”
“哦……”
每次頭痛病發作醒來後,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吹着小風理順回憶。因為那些回憶前一夜被攪得天翻地覆支離破碎,雖說借助銀針上“心頭血”的藥性将記憶簿裏的文字順次鎖進了腦海,但無非也是加深每一件事的印象而已,亂還是很亂的,要隔日認真梳理。
所以她養成了一個面對失憶不緊不慢的性子。着什麽急呢,反正這麽多年也沒真的遺失過什麽重要的記憶。只要是記在記憶簿裏的,都丢不了。就算這一回發病時漏掉了也不怕,下一回趁發病多看兩眼,牢牢記住,再醒來就又記得了。因為到底都是刻在她心底的。
要說這“心頭血”還真是一味奇藥,只要每次靠它加深記憶,醒來後就跟平常人一樣,并不會對某些回憶片段感到陌生。到底還是因為那些事情是她親身經歷過的,縱使發病時消散殆盡,一經重新勾勒刻畫,就又被點醒了,
閉着眼,腦中慢慢浮現出兒時的點滴。五歲……八歲……十二歲……然後,到了十四歲。十四歲父皇指婚,她拒絕。而後又在宮中逍遙快活了三年。偶爾也到宮外耍上一耍。一如前十四年的頑劣。
然後今年年初,她遠嫁蒼慕。而後新婚之夜,慕廣韻去了南方,一走十天。再然後回了趟樂邑,兩人又一同回來。再然後……好像總有一個帶着面紗的女子出現在慕廣韻身旁。那女子叫什麽來着……哦,對了,是叫“梓卿”,林鐘國人。不不不不是梓卿,是夙白。她想起來了。因為這段事情過去得還不算久,她多少有點殘存的印象。
……為什麽想到這裏,胸口有些發悶?卻也說不出來是什麽感覺。
再然後,慕廣韻要立左右夫人。自己是怎麽回應的來着?不大記得了。
又怎麽會從白歌回到軒丘?好像是身不由己來着。這以後的事情因為發生的緊湊匆忙,沒來得及往記憶簿上記,所以昨天伊祁也沒讀到。所以算是遺失了。
薄媚覺得奇怪。十四歲前的記憶倒是沒什麽疑問,歷歷在目。嫁來蒼慕之後的事情也很清晰,近在眼前。她甚至記得慕廣韻說過的每一句話,譬如“我愛她在你出現之前”,譬如“我眼下雖不能承諾你什麽,但會學着好好待你”,還有“我愛她,該不該給她一個名分”。只是死活記不起來,這一幕幕當中,自己心裏的感受。一絲也不記得。
還有,中間那三年的畫面,讓她感到陌生。總覺得似是而非,好像缺了點什麽。但是缺什麽呢?
“對了,我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聽說……是那個女人下的手,從宮中新建的瓷窯裏抓了一把石灰……”
“哪個女人?”
“就……就杉木林那個,那個死囚嘛。”
杉木林?那不是梓卿?不不不是阿白。等等,“死囚?”薄媚不解,何來死囚之說?問完卻突然想起來了,想起夙白對她說的話——你的母親殺了我的母親,現在還要來殺我——只想起了她說這話時的恐懼,卻想不起當時的情形。所以是娘讓夙白變成了階下囚?
夙白用石灰揚她的眼睛?薄媚沉默。中間發生了什麽?兩人有過争執?總感覺這一次發病漏掉的事情有點多有點亂。
薄媚撫了撫眼睛,道:“我瞎了麽?”
“太醫令丞說……說……”
“說什麽?”
“說不好。”
“沒事你說,說不好我也不怪你。”
“太醫令丞就說‘說不好’。”
“……”薄媚頓了頓,又回味了許久,終于知道哪裏不對了,于是自言自語出口,“奇怪了,我三年前退過蒼慕的婚,而且慕廣韻還深愛着夙白,那我為什麽還會嫁來?”
“可說呢,好端端的一段兩情相悅的姻緣也給人家毀了!”這婢女竟敢嗔怪她?豈有此理?薄媚愣了愣,覺得不可思議。又聽她說:“不過……也還好毀了,那女人要是嫁給世子就糟糕了!誰能想到,她平日對下人溫柔和煦,竟然是個十惡不赦的逃犯!哎呀哎呀,這都是什麽事情嘛,我也搞不清楚了,好頭痛啊……”
“小筠?”
“在。”婢女應了聲,立即抽氣,“……公、公主你……聽出來是小筠了?小筠、小筠該死,不該替那壞女人說話……”
“無妨無妨。”薄媚擺手。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叫她小筠,只是聽見她叽叽喳喳講話,就覺得她該叫小筠。“我的記憶簿呢?”
“哦,伊祈大人走得匆忙,都丢在床頭了。奴婢怕公主睡覺硌得慌,就幫公主整理在桌上了。”
“去找到十四歲的本子,念給我聽。”
婢女半天無聲。
“怎麽了?去啊。”
小筠卻吓得帶了哭腔:“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知道伊祈大人吩咐了不可以偷看,可是……奴婢該死,就看了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公主饒命……”
“……”薄媚,“沒事沒事,你怕什麽?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你看了就看了。而且現在是我允許你看的,我眼睛不能視物,還勞煩你念給我聽。”沒聽到動靜,又嘆口氣,“你要不念我可就真治你的罪了。”
小筠趕忙戰戰兢兢翻出來,照着本子裏的文字,原封不動地念給她聽。
三年間的事情,基本上與模糊的記憶一一對應,唯獨有一件,她毫無印象——今年歲初,她在伊祈協助下前往雲和山看望避難的夙白,偶然間邂逅了身在山中的慕廣韻,一見傾心。回到樂邑後,便苦求父皇賜婚,口口聲聲非他不嫁。
這才促成了此樁情不投意不合的姻緣。
薄媚蹙眉扶額,怎麽忘得一幹二淨?按理說以她的性子應該是非常非常喜歡一個人才能做出這等不厚道不理智的事情來。沒錯她自認是一個還算有原則的人。可是為什麽,一點印象也沒有?沒薄媚又想,能能忘得一幹二淨,估計也沒多喜歡。
……夙白的男人都搶……她有這麽不講理麽?扶額。
門外的寂靜突然被打破,有重甲挺進宮門的聲音。薄媚凝神聽了會兒,問說:“城中可是起了戰事?”
“這……”小筠為難道,“慕侯不讓告訴公主殿下……”
看來真是了?下一句還未問出口,便聽到房門被兵刃破開。小筠吓得躲到她身後,薄媚自己也有些警惕。因為眼睛看不見,不知道來人的樣貌身份,更處于被動的地位,不能不緊張。
“公主殿下,”那男子幾乎是猶豫了一下才又開口,“您的眼睛……”
“你是何人?”為何聲音有些熟悉?
“屬下延俊,”原來是母親殿前的最高中郎将,“奉夫人之命,來接公主回家。”
“為何突然?”
“公主請随屬下去一趟,夫人現就在樂邑城外。”
☆、望穿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