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愣着做什麽?我們進去了。”慕廣韻笑看她。
“啊?”薄媚眨眨眼,“哦……”然後又愣了好半天,才有些木讷地轉身,轉了半天,才決定好朝那個方向轉。然後一溜煙跑到了華蓋傘下。
沿着宮牆一路走,一路都感覺到慕廣韻在後面緊緊跟随,寸步不離。仿佛她走到哪裏,一回身都能看到他。很奇妙的感覺。
路過巍峨殿堂,路過瓊樓玉宇。勤政殿前的白玉石階,還是那般盛氣淩人。宗祠那邊已經飄起袅袅青煙,想是清晨點上了祭祀的煙火。有經綸聲從遠處傳來,父皇應該請了不少僧人來念佛祈福。
盛筵将于午時在長安宮中開始,滿朝文武與諸侯公卿都已經陸續到了,列隊等在宮門外,壓低了聲音互相寒暄。樂府班子提着鐘鼓胡琴,沿着牆角亦步亦趨進入側門,小心翼翼校弦核音,以确保禮樂萬無一失。
薄媚與慕廣韻一出現,文武公卿紛紛停下談話,都将目光投在這二人身上。因為他們一個個老謀深算,薄媚也看不出他們表面恭敬背後的心思,只當是她和慕廣韻夫婦二人顏值太高,才吸引來衆人矚目。
于是頗有點得意。
是,雖然額上有一塊疤,雖然美貌值比不過慕廣韻和娘親和夙白,但她大小也是個美人,好歹在認識的人裏能排天下第四,很不錯了。這一點她一直很實事求是地敢于承認。
如今背後還跟着個天下第一……呃不,天下第二好了,娘親永遠是天下第一美人。跟着個天下第二的慕廣韻,怎麽說都是雪上加霜……不不不,錦上添花,也難怪大臣們一個一個看傻了眼。
咦?不知怎的,心情突然有點輕快起來,飄飄忽忽的。好莫名啊。
慕廣韻卻心知肚明,在場之人的矚目,多半是帶着嫉妒,少半是帶着羨慕,全部都是帶着防備。歲黓公主,歲星轉世,天大的一塊肥肉,怎就叫他這個浪蕩子撿了大便宜?
想到這裏,慕廣韻有意露出了不屑的微笑,印在那些人眼裏,簡直是明言挑釁。
薄媚因為飄飄然起來,走路也就沒留意腳下,一個不慎,差點滑倒在石階上。狼狽之際,慕廣韻從背後伸過手來,穩穩地扶住了她。
她聽到人群裏傳出一片低低的唏噓,又感覺到他胸膛的溫度從手臂外側傳來,一下子臉紅起來,竟不敢擡頭去看他的眼睛。能夠想象此時此刻別人眼裏的情形,萬衆矚目中,他半擁着她,近近的距離。就好像兩個人站在舞臺上,向大家演示着恩愛幸福。突然間心潮澎湃。
宮苑裏響起伶人鼓瑟吹笙的聲音,薄媚心頭徘徊着兩句古詩——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宮門打開,有侍女出來迎薄媚,說姬夫人要見女兒,叫她先行進去。薄媚當下第一反應,是回頭去征詢慕廣韻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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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廣韻沖她笑笑,說:“進去吧,我們晚點席上見。”
薄媚進去後,慕廣韻緩緩斂了笑意,片刻,對身邊的孟寒非低聲道:“兵馬呢?”
孟寒非環顧四周,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回道:“已經在城外埋伏。”
“多少?”
“三千。”
不多,但助他脫身,還是夠了。慕廣韻沉吟一陣,說:“稍後我會盡力一試,你先吩咐按兵不動。若是成功,叫他們原路返回,不留痕跡;若是被困,也不要輕舉妄動,依情況行事,莫要給人留下造反的口舌。”
“是。”
說話間,卻聽到遠處有人喚他名字。轉頭看時,原來是東戈國世子司徒涼心、與流火國公主雍門軒。慕廣韻這才露出點真心的笑意,朝那邊走去。
那兩人笑着迎上來,司徒涼心打趣兒說:“伶倫兄,新婚大吉啊,前日國中有事,沒能前去讨杯喜酒喝,真是悔死我了!怎麽樣,小娘子……感覺還不錯?”
慕廣韻笑說:“慚愧慚愧,沒來得及感覺。”
“怎麽樣?聽聞她嬌蠻霸道得很,怎麽樣?春宵帳裏,有沒有給你苦頭吃……”
“你看看你,問的話未免太沒水準。我是誰?萬花叢中笑東風的慕廣韻是也,還會吃女人的苦頭?豈不有辱名聲?”
“哈哈哈哈——”司徒涼心大笑三聲,拍拍慕廣韻肩膀,說,“好樣的,不愧是我兄弟。這個女人啊,我看她不爽很久了,全天下人都看她不爽,現在交到你這個纨绔手裏,好好調教調教,我也就能放心了!”
雍門軒白司徒涼心一眼,說:“庸俗。看不出來麽?伶倫不想聽你說話。”
“怎麽不想?你看我倆這對話一來一往一唱一和不是挺和諧的麽?”
“沒看出來。”
“那好吧,就算伶倫不想聽我說話,不是還有你麽?來,我們兩個也好久沒見了,不如找個地方好好聊聊?”說着就嬉皮笑臉往她身邊湊。
雍門軒擡手架住他,一臉鄙夷:“抱歉,我不跟有家室的男人聊天。”
“那慕廣韻還有家室呢,你怎麽還理他?”
“他不一樣,他的家室又不算家室。”
慕廣韻抱手在一旁看他倆面紅耳赤争論,嘴角噙一抹玩味。這二人不是別人,正是雲和山上的劉美人和國威。沒錯,司徒涼心是劉美人,雍門軒是國威。這名字起的,與兩人的樣貌截然相反,與性格倒是貼合得恰到好處,當真有趣。
當初山上求學時光,他們幾人都是意氣相投的好友。萬沒想到最後一天,雲和仙君會出其不意叫所有人摘下面具坦誠相見,彼此才發現竟都是鼎鼎有名之人。蒼慕、東戈、流火三國,兩兩互不友好,這三位王室成員,卻因為雲和山這一份別樣的交情,保持了一份別樣的友誼。
如今見面,他們還是默默守着當年山上的規矩——不談國事。一談國事,這份看似堅固的友誼,恐怕就會支離破碎。畢竟彼此的身份,都是敏感的。
正說笑間,雍門軒突然問起阿苦近來如何。慕廣韻頓了頓,說,很好。多的卻不說,雍門軒欲言又止,見他無心繼續,也就沒好再問。
薄媚進了內殿,但見窗明幾淨,從前的重重鸾帳早已不知何處,柔麗香氣也換了淡淡沉香,侍女們輕聲細語,走路都是踮着腳尖的,生怕發出一點響動,驚擾了誰。泣血石做的屏風後面,傳來娘親輕聲的哼唱,唱的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曲調,從小聽到大的《伊人曲》,就連出嫁前那夜,娘親守在床邊,哼的也是它。
如今才一個月沒聽到而已,感覺卻好像很久很久,聽得心頭起了暖意。可是想起這曲子不是為她唱的,突然又感到彷徨。
其實對于小弟弟的出世,薄媚一直沒什麽真實感。雖說同父同母。但因為娘親懷他的時候自己不在,生他的時候也不在,後來從雲和山回來,匆匆兩個月,就遠嫁到了蒼慕。印象裏弟弟就是個小肉球,粉嘟嘟的小肉球,除了手感不錯,其他就沒什麽了。
也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不再日日夜夜黏着娘親了,娘親身邊卻黏了另外一個人,《伊人曲》也要唱給另外一個家夥聽了。一個屁事不懂的小肉球。
想想還真有點不是滋味。
轉過泣血石屏風,繞過淺金色簾幕,便看到了榻上軟絲雪鍛擁着的娘親,懷裏抱着個酣睡的小家夥,臉上全是肉。真想上去咬一口。不過還是克制住了,畢竟是親弟弟不是。
"娘。"薄媚喚了一聲,便撲過去使勁揉弟弟肉肉的臉,手下一陣輕一陣重的,把心裏的九分喜愛和一分嫉妒都揉啊揉在他臉上了,"小弟弟睡了?他可真能睡,我出嫁那一日他也在睡呢,都不來送姐姐出門……喂,弟弟,快睜眼看看,你還沒怎麽見過我吧?我就是你美貌驚人才情絕世的親姐姐……"
小家夥被欺負得皺了皺眉頭,像是要哭出來。姬夫人笑着拍開她的手,嗔怪道:"臭丫頭,還是這樣頑劣,手上沒輕沒重的。弟弟可比不了你,從小就不消停。弟弟乖得很,娘抱在懷裏搖一會兒,他就乖乖睡了。”
薄媚酸溜溜擠擠鼻子,意外地沒頂嘴,彎腰又去觀察弟弟。見他眼睫上沾着一點淚漬,晶瑩剔透的很好看,不由得伸手去點了點,放在眼前仔細瞧:"弟弟的眼淚是無色的呢……"
卻感覺娘親的手揉了揉她的臉,就好像方才她揉弟弟似的,又輕柔又用力,娘說:"我的媚媚,怎麽瘦了?是不是慕家的人為難于你,叫你做這做那,受了委屈?"
薄媚感覺眼睛有點飽脹,像是含着滾燙的水,灼人的痛。卻不敢即刻眨眼,像是怕一眨眼就含不住了似的。聽着娘親關切問話,其實很想一股腦把近來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講給她聽,很想控訴慕廣韻并不愛她,可是話已到嘴邊,心裏卻仍在回味着慕廣韻方才的暧昧體貼。以及他說的每一句話,情真意切,仿佛并不是那麽不可原諒。
若她告狀,倒好像不通情理了。
薄媚并沒有沉吟,當下就擡起頭笑說:"哪有,人家是想娘親了,想得茶飯不思,可不就瘦了。"眼看着淚要藏不住了,幹脆跳上床去連鞋帶襪撲在姬夫人身上,糯糯地說:"娘親把弟弟交給奶娘去照看吧,我要娘抱我……"
姬夫人一邊護着懷裏小的不被吵醒,一邊接住大的無可奈何道:"多大人了,還這樣沒羞沒臊的!剛才見你連話都不頂撞了,還當你嫁人以後長大了,心性成熟了,沒想到還是這模樣,一點未變。"
"變什麽變,我就是這樣的,又聰明伶俐又善解人意又溫柔體貼,簡直無可挑剔,我都替你們覺得幸運。不變不變,一百年也不變。"
母親笑她,卻又忙着張羅人準備小皇子等下要穿的衣服,有點心不在焉。原以為這次回來,娘親會很關切,會問這問那問她許多詳細的問題,那麽她就可以一問一答仔細地講出心事來。可是她并沒有,只是略略地問了幾句“好不好”。這讓她怎麽回答?難道要撅着臉哭訴“不好”嗎?
被軟禁的日子裏,薄媚總想着,若是娘親在旁邊就好了,若是娘親在身邊,定不會允許自己受一點點委屈,也定會叫那些膽大妄為的人好看。氣頭上也想過,有朝一日回到樂邑,看她不好好收拾蒼慕國那些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可是終于見到了娘親,不知怎的,卻突然什麽都不想說了。
總覺得有些失望,卻也能理解。今日的主角是小肉球,不是她歲黓公主。往後也不再是了。說多了矯情。
也或許……還是因為慕廣韻的那番話,讓她起了動搖?她沒敢細想。
這邊母子敘着舊,那邊天子已經在宴見群臣。推杯換盞,歌舞升平。要說這禮樂盛事,還真數樂邑獨絕。無論是現今的十一諸侯國,還是過去的風雲亂世。慕廣韻心中雖說看不上聲色事國之事,卻多少對音律有一份執着,也很懂些。
音律不分三六九等,用在不同地方才有了不同心境。樂邑的禮樂,是借了先賢“禮樂”的名頭,裝了薄氏喜愛的靡靡之音,美則美矣,卻不夠莊重。尤其是在這民生并不太平的年歲裏,聲調越是華麗,越是顯得紙醉金迷。
或許是心氣的緣故,慕廣韻更偏愛铿锵之聲。就是不铿锵,也定要幹淨,或者起碼有種傲骨。
正這樣想着,耳邊就響起了“铮铮”琴音。琴音一起,靡靡絲竹便悄然落幕,天地間都只回蕩着這一個蒼古清絕的聲音,彈的是《秋水》。慕廣韻愣怔一下,有些恍惚。時間仿佛回到雲和山那三年,心也不由得飄忽。久久都沒敢擡眼。
☆、英雄救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