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那場雨來得突然,勢頭很兇。下了一夜,便沖毀了上山的棧道。
第二天是薄媚當值打掃山中階石。前一夜她卻剛剛發過病,還好暴雨隐去了她房中磕磕碰碰的響動。可早上終究還是起晚了,來到山門外一看,棧道已經坍塌得不成樣子。
那沒辦法,只能修了。于是回去取了工具來鑿石塊、拼木板,一點一點修補殘破的石階棧道。一側便是萬丈懸崖,一側是嶙峋石壁。不由得她不怕。
好在國威、有窮氏大王、劉美人他們夠仗義,扛了鐵鍬來幫忙。慕廣韻當然也在其中。有他們幾個男子出手,自然輕松不少。
不料薄媚腳下的山石突然松動,衆人還來不及反應,薄媚已經連同石塊一起垂直下墜。慕廣韻不及多想,縱身躍去崖邊拉住薄媚的手,卻不慎将一壘鋪棧道用的巨石推了下去。
當薄媚落入慕廣韻懷中的一刻,看到他因自己而劃傷的手臂,鮮血如染料般浸透衣袖,卻仍緊緊攬着自己不松手。心中便有了一種難以言明的異樣沖動,突然很像揭開他的面具,也揭開自己的面具,說一句,慕廣韻,我們坦誠相見吧,我怕是喜歡上你了。
最後薄媚是救了回來,卻聽說滾落的石塊砸死了山腳下的五名流民。
雲和仙君難得沉默許久,罰阿苦與伶倫在嶙峋的山石上跪了一整天。那天夜裏又下了雨,不過比前一日的要纏綿,淅淅瀝瀝的也不惱人。兩人并排跪着,都沒有說話。
直到薄媚忍不住問了一句:“伶倫,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嗎?”她那時想,兩人已經算是朋友了,若是他知道了自己就是當初拒絕他婚事的那個傻丫頭,會作何感想?會不會如她一樣,覺得荒唐,又覺得美妙?當真是不打不相識,算不算冤家,又算不算良緣?
不料慕廣韻卻淡淡一句:“我知道你叫‘阿苦’,便足夠了。”
薄媚聽了心裏一涼。完了,怕是要單相思了,他不過當自己是同窗,最多也不過朋友。
慕廣韻笑笑,又說:“不過我倒是一輩子都會記得有個你,阿苦。”
這話……雖不知幾分情誼,薄媚卻為之又小小歡喜了一陣。突然很慶幸能與他一起受罰,仿佛就這樣并肩跪着,兩人的命運也就連到一處去了。膝下越是痛,心中越是親近。
次日清晨,雲和仙君來問話時,慕廣韻毫不猶豫便承擔了責任,說是他将石塊推下山去的。薄媚忙解釋說,他是為了救她,并非故意。
仙君卻說:“雖不是故意,卻造成了殺戮。”
慕廣韻沉默了一陣,說:“雖是造成了殺戮,卻已無可挽回。事已至此,便是要罰,也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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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君搖頭:“罰你又有何用?你也說了,已無可挽回。我只問你,可曾悔過?”
“不悔。”慕廣韻堅決地說,“只有憐憫痛惜,沒有後悔。起碼,我救了眼前之人。”
“此事好比治國為政,豈能因小失大?昨日雨後,山下明明有人聲,可見是有不少人聚集或經過,你卻仍執意為之。”
“可我若不救眼前之人,所造之殺戮,豈不是比現在更大?”慕廣韻不急不躁地說,甚至還帶着一絲不茍同的輕蔑,“遑論推下石塊只是偶然,就是必然,我也還會如此。師父,伶倫不是一個多情之人,但也絕非一個冷血之人。我所能做到的最冷酷的一面,就是不理那些看不見的死活,縱使千千萬萬,但不能任由眼前鮮活的生命一點一點流逝,哪怕只有一人。”
雲和仙君久久沒有說話,眯着眼睛仔細瞧慕廣韻。突然笑說:“起來吧,我活了千萬年,看過許多生生死死。實則生死之事,不是你我能左右。世上每有一人生,便有一人死,每日生死無數,因果輪回,豈有絕對的是非對錯。今日問你的話,只是想看看你禀性如何。而你既已做了的事情,便是對的事情。”
兩人意圖起身,卻無奈膝蓋已痙攣,稍稍一動就痛徹心扉。兩旁樹後的同伴們趕忙跑出來扶他二人。薄媚坐在劉美人拿來的軟墊上,龇牙咧嘴一陣,卻不忘趁仙君沒有走遠時問一句:“師父,那伶倫禀性如何呢?”
仙君搖搖頭說:“正如他自己所說。只是,無論禀性如何,總是好壞參半,善惡有時。往後的路,坦蕩或是艱辛,還是各人自己的造化與選擇。至于伶倫……唯恐深情。”
劉美人笑說:“這點師父放心好了,他是這世上數一數二的浪蕩子,最不會的,就是深情。”
仙君笑笑,沒再說什麽。
此事還沒完。因為大雨淹了臨近幾個村莊,不少難民前後聚在雲和山腳下。這裏畢竟是仙靈之地,草木經過大雨也沒什麽損傷,多少能撿點果子吃。
雲和仙君說,人死不能複生,過去不可追,但眼下卻還有他們能做的事情。于是要求學生們下山去把難民接到山上來避難。學生們紛紛自告奮勇,興致頗高。
雲和仙君欣慰地捋一捋胡須,笑着說:“那你們都去吧,不過要當心啊,聽說下面已經爆發了疫病……”
衆人頓時鴉雀無聲,紛紛縮回腳來,再沒人敢第一個說下去。
還是慕廣韻,本來鬧哄哄時歪在榻上并不積極,見衆人都退回來了,這下卻二話不說站起身,抖抖衣擺,下山去了。
這人行事,總是要特立獨行,與人不同。薄媚覺得好笑,跟着他第二個下去。
所幸大家也都沒當縮頭烏龜,見有人比自己勇敢,心有不甘,一個兩個也都亢奮起來,壯着膽子跟了下去。
難民救了回來,偶有幾個染病的學生,也都沒死。因為雲和仙君是替他們備了藥的。
後來有時同伴間閑聊,大家坐在一處慷慨激昂對詩,盡是沙場江山人生美酒之類的。輪到薄媚,她卻望着慕廣韻方向,心不在焉吐了一句:“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衆人一愣,開始笑話她:“阿苦拟将身嫁與誰人?”
薄媚“嘿嘿嘿”傻笑一氣,說:“當然要嫁與美人!”
如此過了三年,薄媚不知不覺裏,也就托付了一腔心事。臨到三年期滿,她在記憶簿裏寫了一句詩——夢裏佳期,只許庭花與月知。這是她寫過最柔情蜜意的一句話,一點都不符合她跋扈的性格。但是她寫的時候,臉上挂着不自知的傻笑。
其實到此刻為止,也還只是“夢裏佳期”而已。薄媚不确定下山以後,天高水遠,兩人還有沒有機會再見。便是再見,也未必相識。但總覺得來日方長,等到回去樂邑以後,她要好好進行一番周密計劃,如何先讓慕廣韻不讨厭額頭有疤的女人,再如何制造機會兩人見面,再如何讓他自己發現薄媚就是阿苦,最好還能讓他對她産生好感,甚至主動求親……
想想還有點小激動呢。
結果世事難料,誰都沒想到,下山前夕,雲和仙山卻遭了一場浩劫。
也不是什麽大事,說是雲和仙君的前女友找上門來了,要跟雲和老小子就三千年前分手的原委理論理論。因為新近升任了天界的風雪神女,所以來的時候陣仗頗大,狂風怒號,雨雪交加。
雲和仙君二話沒說,鑽進山洞裏躲了起來。
眼看整座山都要被冰雪封埋,山上山下避難的流民死傷無數,雲和仙君終是于心不忍,表示再不能坐視不管,于是決定自己舍身去跟神女聊一聊,派學生們拿着他親繪的破陣圖,分成幾隊前去八方破解神女布下的風雪陣。
薄媚義不容辭加入到慕廣韻領導的隊伍裏。他們一行八人,要去的是雲和山最高最遠的峰頂。
不出意外地,去的途中,就走散了三人。破陣之時,陣法反噬力又放倒了兩人。最後一個多餘的人被薄媚遣回去禀告任務完成情況,順便找人來擡昏迷那兩人。
薄媚和慕廣韻則應國威煙花彈信號的請求,從山陰小路趕往另一座山峰支援。結果半路被雪崩掩埋,雙雙失去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薄媚先轉醒過來。見兩人手腳相纏,竟然未被沖散。而舉目所見,盡是白茫茫雪色,連天連地,都看不到地平線在哪裏。大約是被沖到了遠處的山谷裏。
薄媚又看眼前沉睡之人,面具已經被削去了一半,劍眉長睫上都凝着白雪,仿佛有意撒了銀屑,美得讓人心驚。
薄媚身體并無大礙,就是四肢僵冷,血行不通。躺在原地看了一陣慕廣韻,待到身體回暖一些,才摸了摸臉上,面具已經被沖走了。不過沒關系,還好她有随身帶備用面具的好習慣。從懷裏取出備用面具,端端正正帶好了,才爬過去推慕廣韻。“喂,醒醒……”
推了半天都沒反應。薄媚正納罕,卻看見他頭部枕着的血塊裏透出殷殷血色,已經被凍住了,仿佛煙暈琉璃,并不流動。心裏凜然一驚。小心翼翼擡起他的頭頸來看時,才發現他腦袋正撞在一塊尖利的冰淩上,頭發裏隐着一個血窟窿,看着無比慎人。
不過也多虧了這冰天雪地,那血窟窿仿佛也被凍住了,早已不再流血。哆嗦着手探去他鼻下,還有微薄的呼吸。
薄媚簡直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何種心情,仿佛心智也被凍住了般,什麽都不能思考。只是本能地撕碎了自己中衣的衣襟,塗上師父讓他們随身帶着的止血草藥,一層一層為他包裹傷口。又怕傷口暖化後流血不止,徒手鑿了幾塊冰塊,綁在傷口紗布外面。
然後她背起他,踩着沒過膝蓋的積雪,一步一步,艱難地尋找回山的道路。他身材比她高大許多,背起來萬分吃力。可是只怕他雙腳拖在地上會磨破,她的身體幾乎彎成了直角。
每走幾裏,便停下來為他換一塊冰塊冷卻傷口。
雙腳凍住了,雙手也凍住了,知覺也凍住了,盡管呵氣成冰,可她一點都感覺不到冷。就連額上滲出的汗,流到臉頰時,也凍住了,晶瑩剔透的凝在那裏,好像眼淚。但其實那不是眼淚,因為薄媚的眼淚是紅色的。
也不知走了有多遠,怕是有千裏萬裏,天幕都由純白變成了漆黑。終于看到遠方星星點點的燈火。可薄媚腳下一個不慎,卻滑進了一處垂直山洞中。
山壁濕滑,就是單獨一人也很難攀爬,莫說她還背着一個比自己大兩號的傷患。于是只好把慕廣韻放在一塊突出的大石上,蓋上自己的外衣。轉身剛要走去洞口下喊人救命,手卻被慕廣韻拉住。
“阿苦。”他說,“讓我看看你的臉。”
☆、一日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