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十一、掩耳
五十一、掩耳
這些年在島上,沙曼早就養成了在海邊散步看日落的習慣。這黑虎幫所在的塞北,黃沙日落雖也別有一番風情,可少了那抹靛藍難免還是有些不太習慣。
沙曼挽着司空的手臂,兩個人沿着退潮的沙灘。一步一步走的很慢,似是有意将這段路無限的延長。這是沙曼所習慣的速度,也是司空摘星所習慣的。
沙曼的這個習慣是司空摘星所埋下的,而司空摘星的這個習慣卻不是因為任何人。那時候的沙曼真的很享受陪在司空身旁,她甚至希望可以就這樣一直走下去,永遠走下去。可是後來先停下來的人卻也是她自己。
“四哥,你知道我為什麽願意和你走遍任何地方,卻偏偏不願再和你一起走在沙灘上散步?”沙曼突然停下腳步,緩緩道。
“……”司空摘星搖搖頭。
“因為我注意到一件事,現在想想其實挺可笑的。”沙曼輕笑着,回過頭看着他們剛剛走來的路。
“……”司空摘星也順着沙曼的目光也望過去。在退潮後的松軟沙灘上,留着一串小巧的腳印并沒有什麽特別的。
“四哥你在身邊的時候我非要去介意,自尋煩惱。而當你真的離開了我卻反倒用這種事來自欺。”沙曼繼續道,那串小巧的腳印最後延伸到她的裙下消失。可是身旁的人身邊卻什麽也沒有。
“小曼……抱歉。”司空摘星這才意識到沙曼所言之意。兩個人走過的路又怎麽會只留下一串腳印,這串腳印自然是屬于沙曼的,司空摘星的那串又去了那裏,何時消失的?沙曼走在司空和海線之間,她的都還留着自然不會是被浪所掃平,那麽走在內側的人又怎麽可能會消失?
其實很簡單若不是消失了,那麽就只可能是從始至終都沒有。這也是司空摘星這麽多年來的習慣。
踏雪無痕,站花而不損其豔的輕功絕非一朝一夕便能練就的。東海的小島自然不會常年有雪讓他來驗證自己的成效,剛剛退潮的沙灘倒是個不錯的選擇。緩緩走過風過亦留痕的沙灘卻不留半點痕跡。司空摘星那比風還要更輕的身法便是這樣練就的。
一個人的時候或許并沒有什麽,但若兩個人的時候這樣的畫面卻未免有些太過詭異。也難免讓人産生不安感,懷疑剛剛那緩慢的時光僅僅只是自己的幻覺,那麽這身邊的人會不會也只是一個幻象。對于那時候的沙曼而言這個念頭可怕至極,她很怕,害怕再同司空那樣走下去,有一天當她停下來的時候會突然驚醒,發現她真的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在司空離開之後,她又開始在沙灘上慢慢走過,去幻象她不是孤身一人,她的身邊還陪着一個人。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甚至還以為四哥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要陪在我身邊。後來遇到小鳳,才知道原來四哥你只是習慣了。”沙曼輕笑道。
“那個陸小雞?”
“說起來,第一次見到小鳳的時候他就讓我有種莫名的熟悉,總讓我想起四哥你。你們兩個真的很像,所以我讓他陪我散步。那時候我們也像這樣在沙灘上走過,可我卻發現他就這點也和四哥你一樣,一樣沒有留下腳印。所以我就問他是為什麽,他說以前練輕功習慣了。”沙曼說着有些無奈的苦笑。“那時候我就想,我遇到的男人怎麽都有這種壞習慣。”
“那個陸小雞本來就是一身壞習慣臭毛病……我也不少。”司空摘星也笑道。
“但是後來想想好像也沒什麽不對的,你們一個是九天之外的鳳,一個是蒼穹之巅的星。本就不該在這凡塵之中留下什麽痕跡。”沙曼也繼續道。
“什麽九天鳳蒼穹星,那混小子就是落地鳳凰不如雞的陸小雞,我更是個只會害人的災星。”
“是啊,你們兩個簡直是我遇到最蠢最笨最混蛋的男人。”聽到司空摘星這樣的自嘲沙曼也勾起笑容。“就這樣輸給了你們怎麽能讓人服氣,而輸掉了你們更是讓人不甘心。四哥你知道我的,就算我能忍受一切,但我更絕不會認輸。”
“……”司空摘星當然知道,若沙曼是一個會輕易認輸的人,當年輸給了江玉飛被他奪走黑虎幫的幫主之位被他買入青樓,輸掉了一切。若是她認輸。那麽她便早該了此一生。正因為她不肯認輸,她忍耐,她活了下來,如今的她奪回了一切,将來她還會一直活下去,活的比誰都好。
“可偏偏就是為了你們這兩個讓人愛又愛不得,恨又恨不成的大混蛋。讓我這輩子第一次認輸,輸的心服。”沙曼繼續道。“就是在這裏,四哥你還記得嗎?我認輸了。”
“……”司空摘星點點頭怎麽會忘。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便是命也不願認輸的女子,卻向他們認輸。“是不是他跟你說了什麽?”
“他能有什麽好對我說的呢?就算說了也全是一堆心口不一的謊話。”沙曼低下頭看着兩人腳下,忍不住去回憶往事。
那時候也像今天這樣,一樣的地點一樣的時間一樣的事情。唯一的不同只是在身旁的人,陪着她走完這段路的人是陸小鳳。那時候的陸小鳳什麽都沒說,可有時候很多話并非需要言語,他所有需要讓沙曼知道的都從腳下寫在了這沙灘上。一紙白書對上一行淡書,還有什麽好再去辯解的。既然都已經輸的心服,又何必再去逞口舌。
“倒是我跟他說了不少話,也拆穿了他這個大騙子一次。根本就不是習慣了一件事,而是不是習慣的人才對吧。”沙曼道,難免還是有些埋怨。
“……”司空摘星也看了眼自己的腳下。即便是站在這裏許久,他腳下的沙還是沒有陷下去分毫。一個呼吸,調整自己的氣息。‘原來那個笨蛋那時候是在看這個啊。’
“……”沙曼看着司空腳下緩緩陷下去的沙地,明明是不同人的卻偏偏時隔一年餘做了同樣的事情。擡起頭對上司空摘星的眼睛,沙曼卻有些驚慌的開口道。“四哥不要消失好嗎。”
“我不就在這裏嗎?”司空摘星笑道,故作不解。
“我記得,你最初會帶上面具是因為你忘記了他,可是你又害怕他沒有忘記你,你不想他認出來。而現在他已經不在了,再也沒有人再能認出你,而你卻又有戴上面具。”沙曼伸出手,指尖輕輕劃過司空摘星左側的臉頰,先前被撕開的地方,那被堵住的詭異的血口。
‘或許我只是想忘記他呢。’司空摘星想到,也準備這樣回答沙曼。因為遺忘帶上面具,那帶上面具是不是也可以遺忘。可是沙曼卻像是已經看穿他的想法一樣,已經在輕輕搖頭。
“你不是想忘記他,你是想忘記自己,讓自己被遺忘。”沙曼說道。連老實和尚都能看出來的東西,沙曼這般心細如發的女子又怎麽會看不出來。那雙本若繁星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團灰燼,點點星火掙紮在其中。現在她面前這人,只需要兩個字便能徹底描述,死灰。
她自然更看的出來,司空摘星根本就是故意再激怒那岳姑娘,刺激她在衆目睽睽之下将這張面具撕爛。想要被忘記,那麽首先就是要被人們記住。可是司空摘星現在所隐藏的究竟是他希望被記住的還是被遺忘的。
“小曼,我們兩個本來很像不是嗎?”司空摘星卻笑道。
“四哥你……”沙曼聞言稍稍一愣,櫻唇輕顫,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理解司空摘星的話,難道這張面具之後所隐藏的不過是另一張面具,一個真的已經化作灰消散之人的面孔。
“……”司空摘星并沒有對自己的問題再做更多的解釋。
只見他擡起手,放在自己的臉側,輕輕一揮将臉上遮掩了許久的面具揭下。其實在岳小姐撕壞面具,所有人都看到那張詭異的笑口時,他的目的便已經達到,這張面具便已經沒有了存在的必要。若是沙曼不肯幫他完成這最後也是最初的一步,便只能由他自己來。
“……四哥?”沙曼看着展現在自己面前即熟悉也陌生的容貌,或者說一半熟悉一半陌生更準确。‘面具’這是她的第一個想法。手指顫抖的探向左側面頰,那詭異血口的真身,與蒼白光滑柔軟的肌膚完全相反的存在。
“我以為是為他好卻害死了他。他屍骨無存,我卻得了這個鬼東西。”司空摘星将手附在沙曼手上,讓她的手掌完全貼上自己的左面頰,完全的遮掩住那一晚他唯一所得到的東西。“我只是個賊。我唯一會做的也只是偷這件事而已。”
“你藏着它,是想偷還是怕被偷?”沙曼道,她能感覺到掌心的微微刺痛。
“我不知道,若說我想偷,可這偷來的東西又能交給誰,還不是要爛在自己手中。可若說我怕偷,可又有誰能從我這裏偷走?”司空摘星道。“監守自盜,掩耳盜鈴不管那樣都很蠢不是。”
“這世上并沒有第二個偷王之王。”沙曼惋惜道,她懂司空的意思,也有些理解他為何要如此。但是懂得和理解并不代表這贊同。
“這世上也不會有第二個陸小雞。”司空摘星不自覺的輕聲低語。看到沙曼又露出擔憂的神色,又笑道。“小曼,我已經回答了你,你能不能也告訴我一個答案。”
“四哥你想問什麽?”沙曼道。
“為什麽你們就不相信我說他該死是真心的。在江湖泡了這麽久,還有什麽是淡不去。”司空摘星道,語氣中帶着些責備。“若是你們覺得我是那種,明知做過不少壞事卻還期望可以百年善終的人,你們豈不是太小看了我這偷王之王。”
“……”沙曼覺得司空說的很對,對于司空摘星這樣的人很多常理根本就無法去揣測,一個能被通常一般所束縛的人有豈能成為偷王之王。可是一種可以歸納為女人直覺的東西卻又在告訴沙曼,他在說謊。沙曼傾側身體,微微屈膝,将自己的耳朵貼上司空摘星的心口,一個人的心聲可不像口中的言語那麽容易撒謊。“再說一次。”
“那個混蛋陸小鳳本來就該死。根本就不需要去自責或怪罪誰,要怪只能怪那白癡的運氣本來就差。他命中注定就是要因為兄弟,女人還有跳河而死。這就是他的命數,本來就該如此,沒有什麽不對。”司空摘星說道,這一年他說了太多次,卻沒有人願意相信的真心話。
沙曼聽司空摘星說出這樣的話,她自己的心跳都有些不受控制被影響。可是耳旁的心聲,卻依舊是那麽平靜。這是不是就真的能說明司空摘星并沒有說謊,他根本就不在乎陸小鳳是死是活。若是這心跳不是這麽安靜或許反倒更能說服沙曼去相信。
平靜,司空摘星的心跳聲太平靜了,平靜的仿若一潭死水。俗話常言‘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可人們似乎忘記了另一種情況,若已經完完全全空掉的瓶子……那又豈會還有半點聲響。
沙曼不願相信,可她卻又必須讓自己去相信。
“四哥你以後打算怎麽辦?”沙曼詢問道。
“繼續掩耳盜鈴如何?”司空摘星說罷,就擡手要将那張面具戴回臉上。
“……”看見他這動作,沙曼卻迅速将面具奪下,将其揉做一團轉身便扔向已經被墨色所侵染的海。
不論是任何傷口,隐藏都只會在黑暗之中潰爛,只有展露出來才會慢慢的結痂痊愈。謊話也罷,當謊話說了千萬次,也未必不會成真。
沙曼回過身看向司空摘星,司空摘星沖她勾起一個笑容,薄唇輕顫。
“小曼,謝謝。”
一直到許久之後,沙曼才發覺她是徹底被司空摘星給騙了。
司空摘星這個偷王之王竟真的做了掩耳盜鈴的事。可就如陸小鳳說的那樣被司空摘星偷的人從來都不會生氣,只會感覺到榮幸,便是連這掩耳盜鈴也一樣,縱然被揭穿也讓人甘心被他所偷。掩耳盜鈴對于小賊小偷乃是掩耳自欺。而偷王之王的掩耳盜鈴,要掩的卻是天下人的耳,要欺的也是這天下。
然而也不知究竟該說是萬幸還是可惜。就在司空摘星掩好了耳,還未來得及出手‘盜鈴’之時,有人先他一步動手,阻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