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依孟淮明的意思,年夜飯從簡。
燕灰倒騰了三小時,整出一桌菜,幾乎把拿手的都做了一遍,恰好裝齊閑置已久的兩套碟盤。
半邊北歐極簡的素,半邊青花纏枝的素。
配着小炒,桌邊是四個完全不可能聚在一起的人。
死而複生,分而又聚,稚嫩和成熟的邊界,再不可複制的借居。
孟淮明率先舉杯,四只本無緣分的高腳杯碰響。
他一句話未說,仰頭一飲而盡。
酒液微涼,順着喉管滑落,他還欲添杯,燕灰卻阻止他。
“吃菜吧。”
李溪對陳錦的佩服程度再上一層,要她在這麽短時間內做五熱三涼一湯簡直逆天而行,趕鴨子上架也只有用炸烤腸或熟食鹵菜充數。
但陳錦是實打實在做,雖也有半熟的食材輔助,多少都經過加工,過了一遍鍋,多了熱氣。
他甚至真的做了酒糟湯圓,李溪喝了一碗,熱氣撫慰入胃時,喉嚨裏卻哽的厲害。
不知為何,和相處不過幾月的人共吃年夜飯,卻沒覺得不适。
大多時候是孟初七在說,關于網上的八卦或路途中的見聞,亦或是對學校同學、老師的吐槽,就像所有她這個年紀的女孩都會做的那樣。
再就是燕灰,他對初七的寵愛肉眼可見,接包袱接的十分之穩,起承轉合間,孟淮明偶爾插話,談及了劇組生活,這下李溪就有講頭。
四人漫無目地聊,沒有人貶斥觀點,也沒人嘲笑幼稚,如果有視野格局的限制,孟淮明也會深入淺出的解釋。
Advertisement
他說過,新年不該有大道理,也不該教人道理,不過講一個故事,聽一段奇聞,無所謂聽者看法,只談到盡興而已。
客廳電視裏跨年晚會開始,卻沒人去看,三位編劇再度收拾起行囊,将在大年初一早上八點到達拍攝基地。
初七則要一個人打車回丁香街。
不多的閑暇時間,他們各自有自己的安排,但不約而同都做起來一件事,那就是拿起手機。
孟初七的幹爹會在除夕夜的八點二十分給她播電話,每年如此分秒不差,不論雙方多麽忙碌。
初七已經快半年沒有見到這位無半點血緣關系的父親,可她天天都能知道他的行蹤,不管那是真是假。
她總覺得他在,就像幹爹向她親生父親許諾的那樣,等她慢慢長大,在婚禮的殿堂上,代替生父,送她出發。
李溪在陽臺和家裏視頻,說着說着就哭出來,卻只是講因為太過想家。
她反複強調自己過的不錯,劇組裏的人都好有趣啊,前輩們照顧她還讓她留宿,錢不缺,吃得挺好,她在追夢的路途中很快樂,也許有一天她李溪的名字也能出現在電視劇的字幕欄。
燕灰無意聽取他人的家常,但後來李溪控制不住音量,那些半真半假的平安話,順着門縫滾動,宛如一顆顆眼淚凝成的珠子,停在他眼前。
他卻不能彎腰撿起。
這可以共情,不能複制的思鄉。
他撥打醫院的前臺,燕然已服藥入睡,接線的護士告訴他燕然近期恢複良好,有時還會提到他,說起小時候的事,希望能多去探望。
在燕灰的認知中長姐如母是刺痛的詞組。
燕然仿佛倚着冬風成長起來,燕灰有記憶時,姐姐就自然而然擔當起家務和扶養弟弟的任務。
她本人倔強執拗,可在他面前總沒什麽脾氣,是會在放課後給他帶半朵棉花糖的女孩。
朋友圈裏母親曬出來年夜飯的照片,滿滿一桌子菜,他們和老來子重新搭起來一個家。
或許那孩子從來不知自己有一位姐姐,一位哥哥……燕灰想,而更可能的情況是父母以他們為反例,教育着下一代不可重蹈覆轍。
孟淮明問候了孟老爺子,得知他之前傳達的消息老爺子那邊已做好部署,并讓他在做完這部劇後回家接手前期計劃。
老爺子在探他的口風,本不寄望孟淮明能答應。
他們父子倆從來都不親近,中間隔了大把的空缺,和母親的一段弗拉明戈。
兄長的葬禮上,他們誰也沒哭,孟淮明只在在老爺子腳步虛浮時,從身側攙了一把,老爺子久久沉默,半晌說:“你自己保重。”
他不是合格的丈夫,也無法成為合格的父親,這糾葛于血脈中的情緣,帶來最深的傷害,創出最不得治愈的傷痕。
但這次孟淮明答應了接手。
蘇曜文和黃恬恬結婚後,雖不至于像上一世那樣因為他的原因那麽快動手,但孟家一直是致星虎視眈眈的對象,這甚至牽扯到老一代的恩怨舊賬。
孟淮明上輩子在處理破産時才得知,可都為時已晚了。
零點的鐘聲敲響,燕灰在沙發上睡着,電視靜音,屏幕裏彩帶紛飛,熱熱鬧鬧。
燕灰皺着眉頭不得安眠,蜷縮身體畏冷的模樣,呼吸間灑有酒氣。
孟淮明把他抱起來,就像從前無數次他從書桌前将他抱起。
……輕了。
孟淮明感受手臂間的重量,直觀的感覺比聯想來的更快,先是覺得好輕,然後再明白,輕了在自然界永恒的法則裏,往往意味着消瘦和凋落。
他走到床邊,脊背和被鋪接觸,沒有放開燕灰,用腳勾住被子再展開來蓋住兩人。
酒味更濃郁,孟淮明摟着他水分蒸發的冬春之交。
一種無法言喻的酸澀沖上鼻梁,他孤身以死前來,所幹預時間的空白,原來在他人的生命裏沉澱成了灰。
湖上煙火騰空,驚動了失眠的雲團。
孟淮明低頭吻住燕灰的唇。
他從來不知道燕灰嘴唇的觸感會這麽像咬住一片冰,潤的厲害,也過分得涼,好似激烈的愛恨都不能溫暖它,也不能夠被暖起來。
不能嘗試捂熱一團冰雪,那不是愛他。
那是害他。
燕灰在唇瓣分離間睜開眼,這溫存的幻覺,新年第一份夢。
燕灰現在不想用刀殺他,不想聽他說話,更清楚意識到自己緘默的必要。
但他還是說:“我醒着的。”
在看清孟淮明神情前,燕灰的嘴唇緊追上退開的另一簇火。
新一年在窒悶攪着酒香的吻裏拉開序幕。
早晨空氣質量不佳,劇組的咳嗽聲此起彼伏。
楚鶴剛拍完三種不同的起床鏡頭,已換上便宜的西裝準備下一鏡。
結束團體外景後,外景基地的部分一拆為二,追進劇本中的兩位主角分別後的獨立劇情。
溫良的主場在醫院,鄭誠的主場在一家輔導機構。
原本代表社會壓力的部分取消,雙線以兩“暴”為核心,溫良代表校園霸淩,鄭誠以家庭虐|待為切入。
來自吳非的作品終于擺上了臺面。
在他更改的劇本中,醫院部分淹沒了機構板塊。
原本借助溫良寫信的形式展開,眼下反其道而行,變成溫良讀信,間接敘述鄭誠的故事。
這偷梁換柱倒是巧妙,把孟淮明的一版劇本變成他人的嫁衣裳。
而不出所料的是,醫院的主觀視角是童水澤的角色,這就意味着他的角色比重加大,天橋一幕将有更重要的作用,以他為媒介,能用任何形式翻轉角度。
溫良與周伯舟的互動,明顯比主角之間要甜。
“童水澤被賣了還給人數錢。”
燕灰讀完了定稿,安安給他合作對象的新年禮物是黑紅的前途。
原著黨會罵他帶資,觀影黨會為他的二設和外表買單。
孟淮明按兵不動,一條微博沉在存稿箱。
燕灰知道他會發表什麽內容。
孟淮明那番慷慨陳詞就是引線,只要他一旦承認自己閑置多日,那麽所引動的絕不只會是一朵水花。
他是行業的一員,不一樣的是他不是稀罕錢的編劇。
然而他得不到絕大多數同行的認可。
還有太多掙紮期的編劇只是想賺生計錢,署名或者自主的決定,一定打不過謀生的需求。
訴求在灰色之中時,不可責備泥潭裏聽不見聲音,而能呼救的人參與着供水挖泥的平衡,想要破壞,同時就要有所覺悟。
或許孟淮明終有一天會這樣做,但《你來我往》不是好的契機。
魚龍混雜的環境會把真正的願望扭曲,跑偏到低俗的桃色緋聞或是混亂的時間線上,這也是一種公關手段。
不應該是《你來我往》。
這僅恰好是他燕灰的小說而已。
燕灰稍擡起頭,灰蒙蒙的雲遮住了半邊太陽,失色的日盤素靜的像是卸了妝。
他輕輕觸碰手機屏幕,按下發送鍵,走回片場。
約半小時後,李溪恍惚着來找他,說孫導請他們兩個過去,調開了孟哥。
又忐忑地說:“導演組隊人臉好黑啊,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燕灰搖頭,和李溪一起去到導演的組專屬的小房間。
迎面就是一沓紙扇了過來,正從李溪和燕灰肩膀間的空隙裏飛過,落在不遠處發出可憐的撲地聲。
那是他們的劇本,現在可憐巴巴癱着它一文不值的內涵。
“——你們兩個!”孫導破口大罵,“是誰見了湯圓酒糟?!”
李溪瞪大眼,強行壓抑住轉頭去看陳錦的念頭,她脖子僵硬,陳錦上前一步:“是我,湯圓酒糟剛走不久。”
“那好,小李,你出去!”
孫導幾乎是咬着後槽牙在講話,李溪聽出他這個“出去”,等同于滾。
“李溪,你先走。”燕灰催促她。
閉門聲在燕灰身後沉悶一響。
副導演語重心長嘆息:“小陳,你知道你犯了什麽事嗎?”
“把劇本給原作者看?”他茫然地說:“可是合同上寫他是我們的特邀,有權參與劇本改編,還有後續的宣傳合作企劃,嚴格來說他也算是導演組的人,我還奇怪他為什麽沒在組裏。”
“你有沒有腦子?!”孫導猛一拍桌,“他的作用你老師沒教你!”
“教是教了。”燕灰看着孫導:“但劇本好好寫,作者也不會有意見吧,我們的劇本不行嗎?”
“你他|媽少給我裝糊塗!”
“消消氣啊孫導。”副導演唱白臉幫腔:“小陳,雖然你是孟哥的學生,但這不代表你就無所顧忌了呀。我們是IP改編,重在改這個理念。”
副導演故作無奈:“原作者冥頑不化,可我們畢竟是在他的東西上二次創作,你給他看改過的劇本,他能高興嗎?”
副導演拿出手機給陳錦看,“你自己看,湯圓酒糟看過劇本後,就發這種博文!不是明擺着說我們亂改劇本嗎!——媽|的他還真當自己是主子了!有的是人求老子拍電影,誰想拍這種東西?!呸——”
陳錦看了眼博文內容,回複轉發數已經突破四位。
“那現在怎麽辦?”
“怎麽辦?”孫導冷哼:“你倒是給你老師做了件好事。”
這件事由誰起頭已經不重要了,眼下最關鍵的就是要先公關,劇本也變得有待商榷。
不然這電影還沒上映就要臭掉名聲。
找陳錦來對質是毫無意義的,不能讓他“及時止損”,不過消耗着這過程中的時間和怒氣。
孫導盯着陳錦的臉:“年輕人,不管你老師是誰,這一次……”
轉發量四位數七開頭,熱度緊急壓制,孫導面部猙獰:“編劇這一行,容不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