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孟淮明趕到醫院時,燕灰已經打過鎮靜,躺在一樓的緊急病房觀察。
送他來的姜華麻利地挂號取藥,站在走廊讀燕灰的診斷書。
燕灰的情況并不嚴重,只是胃疼,車上的兇險症狀由急痛引起。
但姜華右眼青了一塊,孟淮明皺眉:“怎麽弄得?”
“打的。”姜華指指身後的臨時病房,“先生情緒激動,不肯配合下車。”
孟淮明氣息驟緊,姜華及時補話:“醫生懷疑是精神方面的問題,要等先生醒來才能判斷。”
“精神問題?”孟淮明完全想偏,以為是燕灰不願意接觸他的人。
轉念一想,燕灰叫燕然的名字還能理解為是對親人的依戀,而讓燕然殺了他,就明顯是胡話了。
“他還說了什麽?”
“基本聽不清。”姜華有些猶豫:“孟哥,先生他當時認不出人,不知道在怕什麽,他的樣子就像是……”
“好了,今天辛苦你了,你叫車先回去。”
姜華立即閉嘴,他發現孟淮明現在不想聽到關于燕灰反常的描述。
醫院急診部半夜又送來幾名車禍傷員,他們這邊的床位要空出來。
孟淮明想直接給燕灰辦住院,偏偏身上又沒有他的證件,好在姜華提前布置了這點,挪了個角落的地方讓他們能臨時過夜,可零點都過了,護工都找不到,孟淮明要一個人把燕灰往病房移。
就算有護士幫忙,擡人換床也是要由他來做。
他扶起燕灰的肩,只覺掌下膚骨單薄,燕灰的腦袋靠在他肩膀旁,稍一低頭,就能看見青年脖頸後的一截骨頭,突兀地支着,像徒手折斷後的桃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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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個滿口髒話的男人家,到把燕灰甩到車後座,他都是扛着他。
強取豪奪的動作,一路肩膀都是頂着他的腹部。
太惱火了,孟淮明不經想,我甚至都沒有來得及看一看他的臉,他是難受還是痛苦,我都來不及看。
明明之前就察覺他精神狀态不對,卻還是因為怒火,把這點輕易忽略了。
這家醫院所有的單人間門背後都立着張折疊床,孟淮明之所以知道這點,還是當初燕灰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高燒不退,他想和他擠一張病床,燕灰告訴他:“門背後有一張折疊床。”
燕灰說這話時,分明是不願意讓他睡折疊床的模樣,可還是告訴了他。
在進門時燕灰就注意到,單人病房右側的地板上,有四個深棕色的印子,一旁的小座椅的椅面沒有深陷的痕跡,病房的床上則有兩套枕被。
這家醫院廣受好評不是沒有道理,雖說外面也有不準非病人留宿的說法,于第一晚住院的病人而言,獨宿也實在有些難熬。
燕灰再三問過孟淮明明天的行程後,這才放心他留下來陪護,他想要他留下,還要小心翼翼地詢問。
孟淮明有時候覺得他太過體貼,細致入微的愛人會體察他的心情,乖巧地讓人憐惜。
那一晚燕灰不能入睡,咽喉幹澀,燒的渾身難受,孟淮明就抱着他,讓他不要說話,聽自己來說。
他說在我七八歲的時候,也是像你一樣夜裏發燒,但父親在外面應酬,阿姨已經睡着,我不敢去找她,家裏很大,走廊的燈很高,那時候我就希望能有個人來看我,長大後,我又希望成為去看望病人的那個人。
那是一種責任感的轉移,從脆弱的一方變成強大的一方。
孟淮明分給燕灰一只耳機,手風琴伴随低沉的男聲,纏綿悠長,沒有盡頭。
燕灰的眼睫顫抖,再沒有說話。
“多少年以後,往事随雲走。”
孟淮明的歌單裏還收藏着這首歌,就算是在另一個時空,這歌依然躺在那裏,就像那病氣缭繞的夜,沉在他記憶深處,留有一片剪影。
燕灰長長的眼睑如蝴蝶在清晨展開的翅膀,在對面門診部大樓的燈火中,沾了零星的露水。
現在他依然睫如蝶翼,夢中不安。
你究竟經歷了什麽?
我的春風沉醉,我的綠草如茵。
燕灰這一覺睡得太長,白晝在變短,天亮的越來越晚,他睜開眼,目光迷茫又發散,孟淮明拍下呼叫鈴,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他的眉峰緊緊地皺起,燕灰躲開觸碰,再度陷入昏睡。
燕灰精力很差,孟淮明直接能看出他的疲倦,其中原因,怕是來自他身上那些風流痕,只要眼睛不瞎的都能有判斷。
孟淮明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
他不認為燕灰會這樣迅速地另尋新歡。
燕灰讓他把邏輯順序重新整理,想表達的分明就是一出戀人分手後各自尋找真愛的走向,可現在這種樣子,要孟淮明怎麽相信他真的是找到了可以托付的人?
就那個粗俗的男人,讓他“滾進去”的人,看着他被帶走還不管不顧,怎麽配得到燕灰的倚仗。
他越想越煩躁,出去抽了根煙。
彈窗提醒他蘇曜文又更新了微博,是張風格清新的自拍。
他正在拍的劇是致星娛樂占了資方大頭,當年孟淮明讀過劇本後還高興了好一陣,大誇他接本子的眼光。
角色簡直像是量身定做,走奮進勵志人設,雖不至于有什麽爆點,但勝在原文作家是文壇的老前輩,內容正且四平八穩,老演員搭戲,主臺播,作為窗邊人和沉浮之間的過度劇再合适不過。
哪裏有這樣的好事。
孟淮明記得就是在這部劇之後,蘇曜文和他的聯系更日漸稀少,回家住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但理由每次都給得圓滿。
男人的事業總是該被尊重,孟淮明知他事業心重,就由着他天天東奔西跑,自己但凡得空就會去劇組看他。
後來能找到他的次數也少了。
蘇曜文是他的初戀,從初三追到大學,蘇曜文的父母早亡,被叔叔收養,給他極好的教育,這才能和孟淮明這些人一起讀書上學,明明是身份的懸殊,到頭來反倒是孟淮明變成那個仰望雲端的人。
蘇曜文太難追了,簡直是登珠穆朗瑪峰的難度。
兩人維持着暧昧不清的好哥們關系直到畢業,蘇曜文堅持出國,孟淮明家裏正在接受資本審查,他留在了國內。
送蘇曜文登機那晚,孟淮明喝了很多酒,覺得身體的一部分被生生剝離出去,疼的撕心裂肺。
陳少招呼了一群兄弟來看他笑話,教他兄弟如手足情人如衣服的人生道理,他的狐朋狗友哈哈大笑,孟小弟那是衣服手足長到一起去了哈哈哈,怕什麽呢,你有的是錢,手砍了還能接,利索點砍了!
燕灰在他的生命中出現的太晚,都說空降吊打竹馬,可沒人比孟淮明知道這個原理背後的運行規則。
竹馬之所以被吊打,都是因為他不是主角的命。
誰能确定誰會成為生命中的主角。蘇曜文退出去,燕灰走進來,燕灰輕輕地離開,蘇曜文高調地進來,最後刷新劇情,也未必是好結局。
孟淮明呼出一口煙,住院部大樓前行色匆匆的人們臉上多有愁容。
當年燕灰出院,站在同樣的位置,看着這些面目模糊的病人或家屬,手指捏了捏他的掌腹,他說他不喜歡醫院,人情是非太濃烈的地方,他都不是很喜歡。
這讓孟淮明驚訝,醫院、學校、福利院,這是作家們最常取材的地方,他問燕灰是不是不舒服,燕灰低頭想着,繼而搖了搖腦袋:“你就當我病得多愁善感啦。”
如果說蘇曜文的變化是孟淮明的自欺欺人,那麽燕灰的變化,就太過突兀。
那在書店笑容明媚的青年,變得蒼白冷漠,還有現在這個狀态,處處透露着詭異。
……他的姐姐,那個男人,都将矛頭四處亂指。
孟淮明捏了捏鼻梁,這時《你來我往》的導演打電話過來,問他劇本寫得怎樣,孟淮明随意敷衍兩句,挂了電話去燕灰的病房。
燕灰已經醒了。
他靠在床頭,目光落在窗外,孟淮明莫名心悸,走過去想把窗簾拉上,燕灰出聲阻止:“別。”
孟淮明就問:“你是不是知道自己的情況?”
燕灰眨眨眼,這個樣子與他平常的模樣幾乎沒有差別,幾分天真乖巧,他勾唇笑:“是,我知道。”
這樣就是願意談話,孟淮明坐在他一側的椅子上,“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
“淮明。”燕灰的笑容太令他熟悉,這是他在要開個無關緊要的玩笑,躺在沙發上被自己寫的角色逗樂,或與他觀點一拍即合時才會有的溫柔。
孟淮明像是的第一天認識他。
曾經燕灰年輕的軀殼中蘊含的元素太暖,溫柔的、陽光的、樂觀的、燦爛的、慵懶的,都是正面的色調,偶爾的缺點,也是鬧個脾氣,挑個嘴,這些小缺陷,情人眼裏反倒是一種可愛。
“讓我猜猜,你來找我的原因,是因為你和蘇野不和,還是已經分手了?我是你在蘇野離開後唯一相處過的對象,你是一個……怎麽說呢,非常戀舊的人,你不會冒然嘗試建立新的關系。”
孟淮明不想聽下去,他從來沒有覺得燕灰的語氣能這麽刺耳。
“現在不是說我的時候。”孟淮明不習慣他用這種親昵的語氣說這些話,燕灰抿唇一笑,一般他這樣就意味着要耍個小壞,偷偷咬走巧克力棒那樣。
“我麽?我有什麽好說的,姐姐被欠巨額高利貸逼瘋了,我拿不出那麽多錢,背後有一雙父母一個弟弟。“
他語速飛快,總來搶着話頭:“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好在還有一些東西可以利用,說實話我還很意外,畢竟不是圈子裏面的人。”
“金主包養這個題材,生活經驗都有了,效果一定不錯,你要改麽?淮明。”
燕灰神情不變,孟淮明驟然起身,燕灰擡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他堪稱嘲諷地道:”破題了,淮明,沒什麽懸念,如果要說唯一的伏筆……”
“就是我從一開始就在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你認識不少演員,我的演技怎樣?複刻出的情人是不是很完美?”
“會有人比一個寫慣了談情說愛的更知道怎麽哄人?”
“從一開始我就想讓你帶我離開那個鬼地方,可我怎麽知道會變成這樣。”
“我把自己活得這麽狼狽。”
他沒嘆息,平鋪直敘地說:“孟淮明,到此為止。這個劇本裏你助我功成名就,我配合你僞裝情深,現在玩脫了,咎由自取我認,我現在夠煩了,你讓我清淨清淨。”
燕灰一口氣說完,簡直暢快淋漓,仰着臉就等孟淮明給他一巴掌,把這段關系徹底打爛。
可怕的靜默逐漸發酵。
孟淮明拳頭掐的“咯咯”作響,扭頭摔門而出。
*《貝加爾湖畔》